第70章
将那個行事有些魯莽的卷毛青年留在海倫娜夫人那裏……
傑米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心的。
他當即暗自決定,假如一時之間找不到送走對方的辦法,那就幹脆将人帶到自己身邊來隐藏。
這麽一來,哪怕消息洩露,要被逮捕的也是本就被牽扯其中的他們,自然也就不會波及到,從頭到尾都好心且無辜的海倫娜夫人了。
他如今正對那些慘死的人滿心愧疚,後悔不該過分激怒國王,又認為這些人的死,自己是要負一定責任的。因此,頗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氣魄,覺得死也沒什麽可怕的,只要能死得有價值,就比茍活強百倍。
将這些想明白後,他心中的焦慮和不安總算稍稍減輕,繼而又冷靜下來,一如既往地動腦想辦法,開始琢磨怎麽解決這件事了。
然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貌似……那個負責抓捕在逃犯人的官員,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個便宜父親呢?”
這事兒說來好笑。
讓一名財政大臣跑去抓罪犯,顯然十分兒戲。
但這事一開始不嚴重的時候,本就是理查德國王拿來捉弄和惡整德萊塞爾大人的一個把戲。
他明知道這位老大人不樂意做這種事。
可他偏偏硬要對方去做。
只因他自己每每想做點兒什麽的時候,總被這位老大人制止,而閑暇之時,又要遭到這位老大人不停地唠叨,告訴他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沒完沒了,無休無止。
于是,他便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對方也品嘗一番“想要做的事情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卻非要做”的痛苦。
德萊塞爾大人毫無辦法。
他一向标榜自己忠君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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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但凡國王下令,
不論對錯,他都會遵從。
可這一次的命令,也實在太過了。
一次斬殺将近兩百人!
且這兩百人還都是他親自帶人抓回來的。
其實,德萊塞爾大人不像傑米那般心軟,對他人性命也沒那麽看重。再加上,這兩百人同他本來也沒什麽關系,所以,談不上多愧疚。
但他心裏還是不怎麽舒服……
因為這次是他帶隊抓人。
随後,這些被抓的人就被統統殺死了。
外界那些愚民們不敢談論國王,私下就将他視為了罪魁禍首。
所以,他最近出門,人皆躲避,還總背着他竊竊私語:“看啊,是他!就是他!那位可怕的大人,xx就是被他抓走殺死的!”
若僅僅是這樣也還罷了。
反正平民百姓的指指點點,于高高在上的貴族并沒有什麽損傷。
但更可氣的是,在做了這麽多工作,又幫忙背了好些黑鍋後……
理查德國王卻依然要笑呵呵地當着衆人的面,絲毫不留情面地去敲打他:“我記得,請願書上,一共有二百三十五人簽名吧?可如今,怎麽還有一十八人在逃……唉,我的爵爺呀!我知你一向待我都是忠心耿耿,但這差事卻辦得不怎麽漂亮啊!看來,您現在也真是年紀大了呀!”
素來好面子的德萊塞爾大人因此漲紅了臉。
他嘴唇微微張了張,想做出許多解釋:“這本不是我的工作呀”,“況且,我已經抓了二百多人,且沒用多少功夫”,“如果再多給我一些時間,我是一定能将所有人抓獲的”。
但望着理查德國王有些冰冷的眼神……
他不知為什麽,竟将這許多話統統咽了回去。
于是,旁邊臣子們的臉上不禁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仿佛再說:“哈哈哈,瞧啊!向來自诩能幹的德萊塞爾大人居然也有辦砸差事的一天!”
這一天,德萊塞爾大人硬撐着,無比艱難地回到家中,蹒跚着下了馬車,又極慢極慢地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他眉頭緊鎖,緊繃着臉,身心俱疲、踉踉跄跄,臉上已經顯出了些明顯的老态,及至一步一步地挪到書房,看着桌子上那一堆、一堆還沒有批複、審閱的文件,幾乎恨不得一把火将這些全都燒個幹幹淨淨。
“……有什麽用呢?本職工作再努力有什麽用呢?”
德萊塞爾大人感覺自己日漸老邁的肩膀,已經快要無法承擔起一國財政大臣的重擔了。
他頹然地倒在了椅子裏,苦苦思索:“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呢?那封請願書本就同我毫無關系呀!抓捕犯人我也已盡了全力,雖則跑了十八人,可若是以往……他是從不會在意這些。還記得那次叛軍們越獄,他是聽都懶得聽的。但這一次,他為什麽偏偏要抓着不放,還為此,反複地羞辱我呢?”
——我總是待一些人太寬恕,才使得他們忘記了尊卑。
突然之間,理查德國王那一日所說的這句話便浮上了心頭,仿佛一把巨大的錘子狠狠錘在了腦袋上。
德萊塞爾大人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他竟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起自己每每惹怒、違逆國王的那些事了。
“王室申請經費要重修宮殿時,被我駁回了。”
“陛下想要建個跑馬場時,我又嚴詞拒絕了。”
“他玩笑地提議給勞瑞斯夫人封公爵夫人的時候,我提過反對意見,還建議他将那個妖婦流放。”
“他不想娶妻的時候,我卻堅持要他迎娶王後……”
諸如此類的事情。
實在太多、太多,只随便一想,便能輕輕松松地想出幾十件來。
——我總是待一些人太寬恕,才使得他們忘記了尊卑。
德萊塞爾大人不斷地想着國王的這句話,想着那莫名其妙慘死的二百多個人。
“我明白了,他原是不曾忘記的……”
老大人終于有些恍然,不禁慘笑着喃喃地說:“我以為,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卻原來,他樁樁件件都記得呢。”
約莫是大受打擊的緣故……
當傑米走進書房的時候,就看到這個一向硬朗又古板的便宜爹,竟然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裏,仿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疲憊得厲害。
哪怕平時相處的并不好,他也不禁擔憂地說上了一句:“大人,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呢。”
這對便宜父子私底下是有默契在的。
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傑米是從不會喊父親的,而德萊塞爾大人對此也很認可。
因此,這位老大人聽了他的話,并沒覺得被喊大人有什麽不對,只反應遲緩地擡起頭:“什麽?”
傑米于是走到了一旁的酒櫃處。
他倒了兩杯酒過來,又将一杯酒遞過去,做出一副關心的樣子:“是遇到什麽難辦的事情嗎?我其實聽說了一些,關于那逃走的十八個人……”
德萊塞爾大人接過酒杯,只幾口就喝幹了一杯。
他怔怔地看着傑米,足足看了大概有十幾秒,才緩緩轉開視線,依舊慢慢地說:“那十八個罪犯,抓與不抓其實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路易斯,這個家日後恐怕要靠你了。”
傑米吃了一驚。
要知道,路易斯的身世對于德萊塞爾夫婦來說,并非是個秘密。
所以,這對夫婦打一開始便沒把他當自己的孩子。
而傑米也厚道地沒将自己冒認的這個身份當成這對夫婦的繼承人。
盡管國王陛下的意思,極有可能是支持他來繼承德萊塞爾家的。
可這事怎麽想怎麽無恥,很有鸠占鵲巢的意味。
傑米原計劃是先混着。
反正德萊塞爾大人老當益壯,一時半會兒也談不上什麽繼承的問題。
可如今,這位大人突然這麽說……
是這其中又有了什麽不知道的變故嗎?
傑米滿心疑惑。
但德萊塞爾大人卻不再多說,起身拿了酒瓶,自斟自飲起來。
見此,傑米只得暫時收起那份目前還不算重要的好奇心,繼續專注眼前的事情
他一邊陪着老大人喝酒,一邊裝出閑聊的樣子,旁敲側擊地開始打探那十八個在逃犯人的事情。
及至将官方所掌握的情況探聽了清清楚楚;
德萊塞爾大人也極難得地喝了個爛醉後……
他才吩咐下人,将這位便宜爹送去卧房,又通知了德萊塞爾夫人過去照顧。
接着,他溜溜達達地出門,十分随機地尋了個人,給些錢,讓其将一封信送去反抗軍的一處收信點兒。
考慮到那些向國王請願的人,并非全是平民,還有一些貴族。
此外,這次因為瘋帽子二代寫的東西,激怒了國王,一下子牽連那麽多的人……
傑米其實有些不能确定,反抗軍這一次還願不願意幫忙?
但想來,應不至于落井下石吧?
幸運的是,反抗軍留在王城的這些成員們并不是一味仇視貴族的那一類人。
而傑米擔心的另一樁事——瘋帽子二代寫的東西激怒國王,導致國王降罪?
被政府稱為叛軍的他們,難道還會怕什麽激怒國王嗎?
他們的存在本身不就一直很礙國王的眼嗎?
至于說降罪?
無非是頭頂上的罪名又多一個罷了!
于是,這些人紛紛熱情表示:“瘋帽子老師,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幫忙救人的。”
然後,再暗搓搓地補充一句:“您多寫點兒文章就好,有什麽麻煩的事情都交給我們來做。”
傑米心情複雜。
他心中的那份愧疚依然沒有消失,但好歹不那麽灼人了。
之後數日,反抗軍那邊又傳來了一些消息。
在逃的十八人,他們已經找到了七人,剩下的十一人,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或許有一部分已經遭遇不幸;或許有些機靈的,已經早早逃出了王城;再或許,藏得太嚴實了。
前兩種自然是不用多說了。
最後一種……既然有本事藏得誰都找不到,想來也算安全,不用特別為其操心了。
這麽一來,如今急需要送出城的人……
再算上海倫娜夫人那邊的卷毛青年伊恩,一共就是八人了。
将事情從頭到尾地捋一遍。
傑米心中便有了一些打算,只不能太急躁,還需耐心地等待機會。
幾天後,理查德國王的怒氣消散很多。
再加上,他本質并不是那種喜歡被周圍人畏懼的君主,哪怕骨子裏隐藏着視人命為草芥的殘暴,但表面上,他一直都是和和氣氣又很好脾氣的形象。
所以,當他察覺到由于自己的那場怒火,使得周圍氣氛太過緊張和嚴肅後……
他便略微想了想,将身旁內侍叫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下去,準備主動制造點兒新鮮話題來緩和一下氛圍,也讓大家放松一番緊繃的神經。
于是,因審核法令和國王怒火而低調關門的戲院,總算得以再次營業。
一幹無所事事、胸無大志、絲毫不關心這個國家興衰的貴族纨绔、花花公子哥們又有了玩樂的去處,便都興高采烈地歡呼“國王萬歲”。
他們沒心沒肺地認為,類似之前那麽恐怖的嚴寒徹底過去,從此以後,又能和以往一樣随意地吃喝玩樂了。
此時,兩百多人的血跡猶在,英靈未遠。
但由理查德國王親口賜名且審核通過的《豔盜驚情》卻已熱熱鬧鬧地準備開場了!
不少有識之士看着那被挂在戲院外,有些露骨的海報,紛紛搖頭,表情難看。
但前車之鑒猶在,這些人哪怕心中再有不滿,此時,也不敢說什麽了。
而同他們相反的是……
一些并不關心國事、只關注娛樂的年輕男女們,卻如趕集一般地蜂擁而至。
于是,這一天的戲院,比照以往,來的人竟然不少反多了。
下午三時,不提包廂那邊的情況,只戲臺下面的那一層便已經擠滿了人。
終于又得了撒歡機會的花花公子們同打扮濃豔的攬客妓女們湊在一起嬉笑打鬧,間或不停地互相打招呼:“嘿,我就猜你也是一定要來的。”“這還用說嗎?快無聊死我了,家裏一直不讓出來,可算有機會了……”
空氣中混雜着汗臭和香水的氣味。
又因說話的人太多,聲音太嘈雜,隔得遠了,便只聽他們在那嗡嗡嘤嘤個沒完沒了。
那位布朗特子爵就站在戲臺子底下,目光極幽怨地往上看。
他最終沒能贏得男主角的角色,被傑米連同朱迪安一起聯手給否決了。
傑米否決他的理由是不合适。
這位子爵大人根本不是演員,只一味想要展示、炫耀自己(其實并沒有)的魅力;
至于朱迪安的否決理由,大概率是沒有理由。
他純粹是瞧不起人,根本懶得同這個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的子爵打交道。
因此,布朗特子爵只能忍痛退出了劇組,将他的“傑西卡”交出去,轉而領取了一筆改編費用,借此也算勉強安慰了自己:“愛情沒了,好歹錢還有一點兒。”
只是……
他如今站在戲臺子底下,想着自己的“傑西卡”馬上要同另一個不認識的男演員一起共譜戀歌,不由還是悲從中來:“唉,我的傑西卡呀(我的出風頭機會呀)!”
這時,因着他有錢(那筆改編費用)了。
曾經不慎将他遺忘了的朋友們便又重新記起了他。
一個纨绔從他身後悄悄地走過來,突地在他肩膀處一拍。
布朗特子爵吓得差點兒跳起來,回頭發現,全是認識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見鬼,是你們!”
旁邊好幾個看熱鬧的纨绔都哈哈哈地大笑。
接着,立刻就有人問了起來:“布朗特,聽說這出《豔盜驚情》是你的親身經歷?”
“我還以為這事大家都知道了。”
布朗特子爵假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因為貴族這時很流行一種裝腔作勢的風氣。
哪怕一件事心裏非常在乎,表面上也要裝得雲淡風輕,才叫有風度。
因此,他少不得将自己為了出風頭,四處去講故事的行為美化一番:“我當時遭遇強盜,雖我心中不怎麽害怕,且還另有目的……但考慮到,大部分人沒這種經歷,也沒我這種勇氣,為了讓大家能有一些防範之心,從中得到些經驗教訓,所以,才多次在宴會上提及……”
“得啦!我可不想聽你說這些無聊的事!”
那些纨绔根本不買賬,紛紛七嘴八舌地起哄:“你只告訴我們,那叫傑西卡的女強盜美不美?”“你們上過床沒?”“她床上又是個什麽樣子……”
正當這時,布朗特子爵的面容突然有了些劇烈的變化。
他望着從後臺陰暗處走出來一個人,那人慢慢地朝着這邊走過來,身影竟是極熟悉的,仿佛印刻在心底的——如救苦救難的女神一般,從一幫兇狠又殘酷的盜賊中穿過,緩緩走來——他因此下意識地向前邁出了一步,臉上也流露了一種激動,一聲“傑西卡”幾乎就快到了嗓子處……
可下一刻,那人卻從陰暗處,一腳跨進了燈光裏。
雖則容貌依舊美得惹眼,但那裝扮,那服飾,那氣度,卻明明白白是個男人,不是女人。
而且,還是自己見過幾面的,也确實很好看的男人,那個叫路易斯的伯爵。
布朗特子爵一瞬間悵然若失,忍不住怔怔盯着對方,半天回不過神。
因此,旁邊幾個纨绔便也回了頭,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
及至看到來人,才感嘆:“原來是他呀!”“是他的話,你突然間看呆了,也情有可原。”
還有一人突然真心地道:“不管看了多少次,我都想說,若是不論性別的話,路易斯稱得上咱們王城第一美人了吧?”
這話剛一出口,大家還來不及贊同時,便聽到一聲極不悅的冷哼。
一個站在不遠處的美豔女人沉了臉,朝這邊狠狠一瞪,就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對王城上層社交圈不算熟悉的布朗特子爵很是迷茫:“這位夫人怎麽了?”
“哦,沒事,只是勞瑞斯夫人不喜歡聽到有人比她美。”
一個纨绔很無所謂地說:“但她是不算難看,可确實談不上有多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