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

一場大雪将王城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

地面上諸多屍體和血跡統統被遮掩了,連疫病似乎也畏懼寒冷地退卻了。

理查德國王便在此時,意氣風發地帶着大隊人馬又回來了。

其時,全城人口數目雖沒有經過什麽具體的統計,但瘟疫過後,大約估計,應是至少消減了百分之二十左右。

此外,瘟疫雖算是勉強結束了。

可冬日已至,氣溫驟降,好些平民百姓們,甚至還沒做好過冬的準備,便迎來了一陣嚴寒,因此日子依舊未見有什麽好轉。

又因他們往往連件厚實的衣物都沒有,食物也是緊缺。可以想象,在這樣的天氣中,哪怕是命大地逃過了瘟疫,十有八九依然是要凍餓而死的。

可這卻是沒什麽妨礙的了。

他們自死他們的,寒冷和饑餓并不會傳染。

于是,理查德國王和一衆貴族們高高興興地回到了王宮。

素愛出風頭的勞瑞斯夫人,還争着、搶着地要做回王城後,第一個舉辦宴會的人。

她向來喜歡鮮花。

可在冬日裏,鮮花難尋。

于是,那些珍貴的布料就被毫不吝啬地裁剪開來,又經由侍女們的巧手,全被制作成了栩栩如生的鮮花,再放進園子裏,裝點起那一片銀裝素裹的雪色,人為地為這寒冷冬日,增添出一幅春日百花盛開的奇景。

如此奢侈景象,其耗費錢財自然不會是小數。

但這位夫人從來不去想這些事情,只知恣情揮霍,任由債臺高築。

這時,理查德國王雖同她還有名頭在,卻早已不樂意為她償還賬單了;

至于亨利公爵,那男人更是精明得厲害,不僅不會為她付錢,反過來還要想盡一切法子從她口袋裏掏錢……

因此,這位夫人的處境已是岌岌可危。

偏偏她從不煩心這些,總是十分自信地認為,到了關鍵時刻,總是能想法子填補上的,實在不行,便去哄個男人來做冤大頭……

于是,每日享樂,從不過多擔心。

可等到了宴會上,那樣耗資巨額的園子,雖得了一番稱贊,卻并沒有發揮出多大作用,所有人賞景都只賞了那麽一時半刻,就因着冷,轉身回屋去了。

屋子裏,理查德國王坐在一張堆滿了黃金的牌桌前,手裏拿着一副牌,很是專注地看着。

朱迪安站在他後頭幫忙看牌,時不時還會耍些小動作來偷偷提醒,幫他作弊贏牌。

庫娜的身份低微,在這種場合原本是格格不入的。

但也有一些女人同她在一起,看在國王的面子上,叽叽喳喳地聊起了衣服和頭飾一類的問題。

勞瑞斯夫人沒去湊這個熱鬧。

她周圍都是一些嘴甜舌滑的花花公子。

這些人大抵估摸出了她失寵的勢頭,便像是嗅到了蜜糖氣味的狂蜂浪蝶一般飛過來,紛紛想嘗一嘗這位曾被國王寵幸了好些年的情婦的滋味。

勞瑞斯夫人雖不見得真順了他們的心思。

可她向來最怕被人冷落,又最喜被人關注、被人吹捧,所以,哪怕是一幹沒什麽本事、以往也看不上眼的狂蜂浪蝶,為了那份虛榮心,也容忍了。

至于牌桌另一頭,同國王對賭的人則是孤零零端坐着的薩菲爾伯爵。

這位伯爵大人一向不近女色,表情從來都很是嚴肅,哪怕是在打排的時候,那看牌的樣子也像是在處理公務,但若真當他是那種嚴謹規矩的人,卻是要上了大當的!

只因他雖不像朱迪安那般擅長放低姿态、不顧顏面的拍馬逢迎,但在細微環節,卻也很會讨好國王。

好比現在,他并不用什麽作弊手段,也沒弄什麽手腳,卻巧妙地連連輸給國王十多把牌,偏偏又做出嚴肅樣子,以顯示已經費盡心力地想要贏,而之所以贏不了,全是因為國王牌技精妙,自己不能與之匹敵!

“今晚上,你的手氣似乎不怎麽好呢。”

理查德國王連贏數把,果然微笑着說。

“我最近的財運都不怎麽好。”

薩菲爾伯爵無奈地聳了聳肩,又佯裝無意地抱怨起來:“為着那該死的疫病,我有幾門生意都遭了打擊,唉,這回可真是不得了呀。那些被疫病逼瘋的賤民們,因一條賤命是早晚都要喪了的,便不怕死地四處鬧騰,砸了我好幾家店鋪……最後我還聽說,他們鬧到了可憐的德萊塞爾大人府上,在他家的門前點火,又在他家大門上用紅色粉筆寫了一些難聽的話語——你為什麽還不去死!”

理查德國王不由被觸碰到了一點兒心事。

但他面上并不顯露什麽,反而順着薩菲爾伯爵的話說:“德萊塞爾大人這陣子應是很傷心了,我聽聞他家蘇珊娜……”

“唉,那女孩可惜了。”薩菲爾伯爵接口說。。

他面上适時地顯出一抹做作的悲傷,又一本正經地說:“我之前還想過求娶她的。”

亨利公爵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過來,剛好聽到這麽一句話。

他的唇角不由流露出一抹譏諷,但嘴上卻笑着說:“大抵有緣無份,伯爵大人倒也不必太過傷心了。”

理查德國王近段時間似乎已原諒了這位異母兄弟曾經的冒犯,待他的态度重新恢複了友好。

此時,見他走過來,還主動挪了一下,給他騰出一個位置,又示意他坐到自己的旁邊。

亨利公爵便坐了過去,還随手将桌上的象牙骰子拿過來擺弄。

他一邊擺弄骰子,一邊随意地問:“說起德萊塞爾,路易斯今天沒過來嗎?”

“他應是在家照顧德他父親了。”

理查德國王微微嘆了一口氣,繼而意有所指地說:“唉,德萊塞爾畢竟上了年歲……”

只這麽一句話,薩菲爾伯爵已得到了充分的暗示——上了年紀,原本就該為他人讓路了。

于是,他同站在國王背後的朱迪安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當即擺出一副凜然表情,正色說:“陛下,我知您向來寬厚,尤為厚待老臣。但正如适才所說的那樣,德萊塞爾大人已經上了年歲,無論精力還是體力,都早已不足應對那些繁重的政事了。這事其實之前也提到過,但您總是不忍……可看看結果吧,這次疫病、還有此前一些國事,這位老大人都是将之處理得一塌糊塗啊!”

“是啊,民間對他也是一片怨言了。”

朱迪安也跟着插了一句嘴,語氣倒是不怎麽激烈,卻比薩菲爾伯爵說得還要狠,輕描淡寫地便将一口口黑鍋憑空地扣了過去:“大家都覺得,德萊塞爾大人做了很多不公的事情。之前就出現過越權辦事、當街抓人的問題;後來,濟貧院缺衣少食,他堂堂財政大臣,竟只撥了那麽一點兒款子,惹得人民具都心生不滿;及至後來的疫病院……唉,管理亂七八糟,又害得好些人喪命。”

這時候,薩菲爾伯爵又裝起了好人,擺出講道理的口吻:“陛下,我們都知道,德萊塞爾大人是絕對沒什麽壞心的,他早年盡忠報國,為這個國家奉獻了很多……但他如今年老體衰,精力不濟,顯見是已經沒辦法處理好國事了。”

朱迪安說:“陛下寬仁,是必不至于因那些錯事而責怪德萊塞爾大人的。”

薩菲爾伯爵也說:“但民間的呼聲也不可輕易忽視,到了這步田地,陛下總歸要狠心做出決斷了。”

這兩人往昔性情、做派都算迥異。

可在這時,卻仿佛結盟一般,一唱一和,将外頭種種謠言和污蔑說得都跟真的一樣。

理查德國王不禁低頭沉思。

好一會兒,他才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感慨着說:“我實不願做這樣的事,但德萊塞爾近些年來卻是老糊塗了。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民間也那般地憎恨他……唉,我過陣子便去尋他談一談吧!”

擔心過猶不及……

薩菲爾伯爵同朱迪安又交換了一次眼色,同時停下話語,不再繼續诽謗下去了,只紛紛稱贊地說:“陛下英明。”

與此同時,一抹幾乎抑制不住的譏諷就從亨利公爵的臉上快速地閃過了。

他竭力地将這抹譏諷壓了回去,冷眼旁觀着這一幕,心知:“德萊塞爾這個老家夥的日子是要完結了。”

于是,這場宴會過去沒幾日。

理查德國王便宣召德萊塞爾大人入宮了。

德萊塞爾大人其實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日。

但他才剛遭遇了喪女之痛,妻子又因承受不了刺激,選擇離他而去。境況至此,已是非常凄涼和悲慘的了,所以,他總覺得,以理查德國王慣會裝模作樣的性格,哪怕想要發作他,總也該多等些時日才是。

可沒想到……

這位國王陛下卻是一日都等不得了!

“若是可以,我本不想同您說這番話的。”

理查德國王并沒有疾言厲色,反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做出為難的樣子說:“近日來有一些風聲,我想您總該是知道的。起初,我并不想拿這事過多地煩擾你,但我已頂不住那許多壓力了。”

德萊塞爾大人靜靜的聽着。

國王就頭也不擡地繼續說:“……雖然我心中清楚地知道,他們指責您的那些過錯,多數是站不住腳的。可在這樣群情激憤的狀況下,無論發出怎樣的辯駁,都不會被人聽進去了。反而到頭來,所有的辯駁,都會成為自取其辱的舉動。所以,我思來想去,與其讓您被人在朝堂上當中攻讦、侮辱,不如我主動來勸一勸,就此退上一步,先辭去職務,暫避風頭,也好留着有用之軀,以待他日……您看如何呢?”

這話說得極懇切、動人。

假如德萊塞爾大人不知這位國王陛下早就想将自己除掉的話,必然是哪怕被要求辭職了,也依舊要對他感激涕零的。

但現在,君臣二人靜靜對視。

無需多言,彼此都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

于是,德萊塞爾大人不發一言地退後幾步,朝着國王鞠了一躬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理查德國王目送着他步履蹒跚地慢慢走遠,其實心裏是有一些懊悔的。

因為從今天開始,他的朝堂上,固然是沒有了喜歡唱反調的老頑固,可與此同時,卻也沒了一個忠心耿耿又毫無私心的臣子了。

(二)

這邊,德萊塞爾大人遂了國王的心意,背着好幾個黑鍋,自動地離開了。

那邊,陰險記仇的朱迪安卻沒有就此輕易地放過他,在私下裏,将這位老大人好一通抹黑,還派人四處傳播了一些什麽撥給濟貧院的錢財,其實是被這位昔日財政大臣給貪污了的謠言。

民衆信以為真,等知道這位財政大臣已經被罷免了職位,就興高采烈地慶祝起來。

他們還懷揣了一種奢望,想着:“既然貪污的大臣已被罷免,這是不是意味着,那筆被貪污的錢還會重新回來?也許不會很多,但興許有那麽一點兒以供救急,日子便會好轉,然後,大家就能熬過這個寒冬了呢!”

然而,真正貪污了那些錢的理查德國王卻顯然不打算包售後的。

他對此裝聾作啞,任憑為王室奉獻了一輩子的可憐老臣背負污名,也任由那些無助的民衆們繼續忍受饑餓和寒冷……

因此,德萊塞爾大人聲名盡喪,只好選擇閉門不出。

傑米有心關懷一下這個便宜父親,卻不想遭遇了一輪冷言冷語。

那天,這位大人竟然直言不諱地說:“你并非是我的什麽私生子,這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傑米沉默着,并不吭聲,其實,也不知該說什麽。

德萊塞爾大人就冷硬地繼續說:“所以,我并不指望你什麽,你也不必做多餘的事。”

傑米嘆了一口氣,繞口令一般地說:“可我也不指望您指望我什麽的,我只是替蘇珊娜來關心一下您。”

許是提到蘇珊娜的緣故,德萊塞爾大人不禁露出了一個怔愣神色。

可緊接着,他那張蒼老的面孔便給傷心、憤怒和痛苦的情緒扭曲成了另一種難看的模樣。

傑米本是可憐、同情他的。

可在見了這樣可怕的表情後,竟不由心生畏懼地後退了一步。

“哦……蘇珊娜嗎?”

過了好一會兒,德萊塞爾大人才極力按捺着激烈情緒,狐疑地說:“你同她的關系倒是很好啊。”

傑米謹慎地望着他,抱着不刺激對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解釋:“我是将她當妹妹的。”

然後,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真心話:“她總讓我陪她出去玩……大人,我其實,其實很後悔沒多帶她出去。”

聽了這番話後,德萊塞爾大人的面容方才慢慢恢複了平靜。

作為蘇珊娜的親生父親,他是知道女兒有多貪玩兒的,因此,總算不再去懷疑傑米的話了。

于是,兩人都不說話地靜靜待了好一會兒。

德萊塞爾大人突然疲憊萬分地開口:“路易斯,你是個好孩子,只是……過些天,你就搬出去住吧。”

傑米有些愕然。

他雖然也是更想住到海倫娜夫人那邊,但現在德萊塞爾家只剩這位老人家獨個兒了。哪怕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該這麽急匆匆離開,抛下一個老人吧?

但德萊塞爾大人卻似乎打定了主意,恍恍惚惚地說:“我雖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我卻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遷怒……”

傑米疑惑地望着他,不明所以地問:“大人?”

德萊塞爾大人又咳嗽了幾聲,神情虛弱中又帶着一種幻滅的神采,低低地說:“關于你的身世,這麽些日子,你應也該猜到一些了……過去我是那般忠心地替他們遮掩醜事,哪怕自身名聲因此稍有損毀,也在所不惜。可及至到了今日,我已什麽都失去了,卻又被人像是扔垃圾一般地舍棄,我……我竟不知自己的那番堅持有何意義?”

傑米本還在推測,若是路易斯本人在這裏,聽聞此事,會有一個什麽樣兒的反應?

可看到德萊塞爾大人這樣憔悴不堪的姿态,以及字字句句錐心泣血一般地控訴後,他就沒了什麽演戲的心情,輕輕勸上一句:“不管如何,大人……您合該保重身體的,否則,蘇珊娜在天有靈,也是要日日夜夜為您憂心的。”

但德萊塞爾大人已經頹廢到了極點。

他将眼睛盯在傑米的臉上,及至确認他的話出自真心後,方才慢慢地又說:“路易斯,我原本打算不告訴你,也并不想管你,只讓你這麽稀裏糊塗地過日子。可現在,我失了勢,你卻還要在朝堂中打混,若是什麽都不知道,反而不好應對事情……”

傑米其實對這個假冒身份的身世已經沒有那麽大的好奇了,當即就想推脫:“要是麻煩,不說也……”

可德萊塞爾大人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近自己,又死死地盯着他,放低了聲音,輕輕地說:“你的母親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她是理查德王的生母,太後……是的,你們其實是一對同母異父的兄弟……當年你出生的時候,是陛下将你抱給了我,讓我帶走的……”

——這倒并不怎麽值得驚訝呢。

傑米以前早有過類似猜測,如今聽了,不過是驗證猜測,但面上卻還是裝出一點兒驚訝來,繼而又假裝流露出點兒喜色,結結巴巴地問:“大人……這是真的嗎?我和陛下,我竟然和陛下是兄弟?”

德萊塞爾大人一直審視着他,等看到那絲驚訝和喜色後,面上就浮現出一抹複雜至極的神色。

繼而是說不上來的一些心思,他此時因着自身的種種悲劇,頭腦早已不複往昔精明,一方面感動于這個便宜兒子此前和之後的種種關心、照顧,想多給他一些情報,作為感謝;另一方面,卻又懷揣着隐晦的報複心思,迫不及待地想給王室添上一些亂子。

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在頭腦中互相拉鋸,使他混亂到了極點,以至于面容竟扭曲成了一半似是要笑,另一半卻又痛苦痙攣的古怪模樣。

傑米不勝驚駭地看着這一幕,生恐這位大人得了中風一類的病症,忙伸手去攙扶,又要喊仆人去請醫生。

好在德萊塞爾大人很快恢複過來,因着适才的一番掙紮,不免又喪失了繼續給傑米講述他身世的興趣。

他深吸一口氣,扭開了頭,再不想看到傑米這個讓他內心無比矛盾和鬥争的存在,只揮着手,狠心地驅趕道:“你快走吧,快走吧!別再讓我看到你!”

第二天,傑米就動身離開了德萊塞爾府,臨走時還不放心地反複說,若是有事,随時都可以派人過去找他。

但德萊塞爾大人并不去看他,只揮了揮手,示意他盡快離開。

這樣的場景很快便被一些人看在了眼中……

及至下午,傑米被德萊塞爾大人趕出家門的消息,就被傳得人盡皆知,而且,其中很有可能還被誇大其詞了很多。

王宮中,朱迪安屢教不改。

他一向最喜歡在人的背後說閑話,傳播一些小道消息的,所以,便将這事講笑話一般地告訴了理查德國王,還很是納悶地問:“陛下,您說這樁事到底是真的嗎?我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兒死了,同兒子又有什麽關系?做什麽死了女兒後,就要把兒子趕出去?唔,看來我們之前竟是做得沒錯呢,德萊塞爾大人的腦子果然糊塗了。”

理查德國王面上微微一笑,實則眼中是一點兒笑意都不帶的,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許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在吧!但路易斯實在有些倒黴了……”

這話說完沒多久。

他就把“倒黴的路易斯”召進了宮。

這倒并不怎麽引人疑慮。

畢竟,國王的确不喜德萊塞爾大人,可一直以來,卻對頂着德萊塞爾姓氏的路易斯寵愛有加。

但這裏暫且不提傑米同國王的事情……

只說同一時間,德萊塞爾府卻來了一位難得一見的貴客——亨利公爵。

德萊塞爾大人不得不親自出來迎接。

他滿臉疑惑地望了過去,又很警惕地說:“不知公爵大人找我有什麽事?如今,我已賦閑家中,想來也幫不上您什麽忙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