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

傑米被召進宮的時候,理查德國王正站在一口小鍋前,熬制着不知是什麽的古怪藥物。

他一只手裏掐着個懷表,另一只手則捏着一個小湯匙,全神貫注地看着那口鍋,旁邊桌子上放置着一堆亂七八糟的草藥、石頭,乃至動物的球狀器官,場面十分令人愕然。

傑米的臉上因此浮現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不由問道:“陛下,您這是……?”

“噓,先不要說話!”理查德國王頭也不回地說了這麽一句後,就繼續盯着那口小鍋。

約莫過了一分多鐘,這位國王看了一眼手中的懷表,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湯匙放到鍋的上方,輕輕抖了一下,極吝啬地抖出一點點兒少的可憐的白色粉末,然後,他才仿佛松了一口氣,重新開始同傑米說起了話:“還不錯,看起來是成功了……哦,對了,親愛的路易斯,我聽說你昨天被德萊塞爾趕出家門了?”

“什麽?見鬼!那些一天到晚拼命去造謠、傳謠的人也真是夠了,怎麽還能扯到我被趕出家門?”

傑米一邊好奇地看着那小鍋裏被攪拌成一坨的藥物,一邊狀似随意地解釋着說:“我原本也不是經常住在家裏的呀。您是知道的,和父母住一起,總不如同女人們住一起舒服……我的天,陛下!你這到底是在弄什麽東西?看起來有點兒……唉,恕我多嘴,但真有些惡心了!”

理查德國王微笑着回答:“唔,補腎佳品、助興神藥,親愛的,你要嘗一嘗嗎?”

傑米敬謝不敏地拼命搖頭:“還是不了,我勸您也不要輕易嘗試,這看起來像毒藥呢。”

理查德國王并不生氣,還微笑着解釋:“你這麽說倒也不算錯,因為我在裏頭還加了一點兒番木鼈堿,那玩意兒吃多了确實會毒死人。但少量服用的話,卻不失為一貼振奮精神的無上妙藥。”

“至于說安全問題,你大可放心,親愛的!不瞞你說,我很擅長熬制這些玩意兒。這麽多年來,一直自給自足。畢竟,在這宮裏,一個人若是不盡可能地多學一些知識的話,多半是活不好的。”

傑米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國王,又看了一眼那鍋所謂的補腎神藥,只覺得這事從頭到尾,統統都是槽點,一時都不知該怎麽吐了。

理查德國王對此還很自豪,同他調笑着說:“你現在年紀小,還不懂得這藥的妙處!但等到了我這個年齡……親愛的,我打賭你是早晚要來找我買一貼神藥試試的。”

“我不太信呢,陛下。但并非是不信您制藥的能力,而是……”

傑米忍着笑地說:“而是,我大抵沒有您那般有魅力,引得那麽多美女紛紛傾心,以至于日夜為此奔波勞累……”

理查德國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并不計較他話語中的調侃,又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你這話說得很對。”

他非常贊同地開玩笑說:“說來奇怪,自打我成為一國之君後,便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別說是女人了,這個國家的每個人,見我都如見寶藏一般呢。”

傑米頓時被逗笑了。

于是,理查德國王很是愉悅地望着他那幅笑逐顏開的漂亮樣子,靜靜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溫存地說:“說真的,路易斯。看到你沒被那許多磨難打倒,還能保持樂觀……我的心才總算是放下了。”

傑米微微一怔。

這樣熨帖又恰到好處的關懷話語,還有之前主動講笑話的善意,若不是知道這位陛下自私又無情的本性,幾乎就要被打動了。

再或許,是自己想的多了?

這位國王其實也并未僞裝,現在一言一行都是出于同母兄弟間那種血脈上的牽絆?

傑米心裏生出無數猜測,但面上只露出感動的神色,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承蒙陛下這樣的惦念,我實在感激得很……”

但說是怎麽說了,他心裏還是忍不住狐疑地思考:“路易斯這個同母弟弟的身份有這麽好用嗎?”

理查德國王并不知傑米的這些想法。

他這時已将那藥膏裝到了瓶中,又妥帖地放到一邊,騰出手來後,伸出胳膊攬住傑米的肩膀,用很親熱的語氣說:“你聽我講,路易斯。你父親德萊塞爾被免職的事情,我知道周圍必定已經有了很多閑話。但你需記住,那些同你都沒什麽關系,你大可不必陪着他一起閉門不出,只照常活動就好。畢竟,你們名義上雖是父子,可本質依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他的問題是不至于牽扯到你的。”

傑米聽了這番安慰,在感情上相信了,勉強可以理解為,來自同母兄長的關照;但理智上,卻并不敢相信。因為,一個自私冷血的國王,哪怕對同母兄弟,也是不該講什麽兄弟情的,所以,這樣的表現,多半是有所圖謀。

但他并不知道國王能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揣摩半天,一無所得後,只好繼續裝天真的樣子,一邊側頭去看國王,一邊又露出羞愧的表情,輕輕地說:“沒能幫上陛下一點兒忙,卻要受陛下這麽多的恩惠,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麽來感謝了。”

理查德國王立刻大笑起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只要你一直對我忠心,路易斯。”

他微笑着給出了一個承諾:“我便一直給你撐腰。”

不管這話真假……

傑米自然都要賭咒發誓地表一番忠心。

理查德國王含笑地看着他表演。

末了,突然想起了一樁事說:“你若是一定要感謝我,不如再給我寫幾篇文章。”

傑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猶猶豫豫地問:“幾篇?陛下又想看什麽內容呢?上次那個貴夫人和花匠……呃,我還沒能寫出來。唉,實在才疏學淺,要不您還是問問朱迪安大人吧!您也是知道的,他父親赫金斯伯爵更精于此道,最擅長寫男女……”

“別推脫,那個你慢慢寫就好……”

理查德國王擺了擺手:“我現在讓你寫的這個并不是什麽流行小說,是彰顯、宣揚王室一系列榮光的文章。”

……王室除了奢侈浪費外加吃喝玩樂,哪裏有什麽可供彰顯、宣傳的榮光?

傑米暗暗在心中這麽嘀咕,表面上卻還要擺出認真傾聽的表情。

理查德國王思索着說:“前不久,薩菲爾伯爵同我彙報,說民間有一幹反動分子偷偷地發放一些非法傳單和小冊子,雖規模不大,但時間長了,也不免給民衆們造成了一些影響。”

聽聞此言,傑米不禁緊張起來。

盡管他知道,自己的馬甲應該不至于如此簡單就暴露,可突然從國王口中聽到這事,還是不由吃了一驚。

但理查德國王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自顧自地平靜說:“我本意是想将那些人都抓來殺掉的,但薩菲爾卻說,民衆無知,有時候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費勁兒地去抓捕和處死他們,就像是打蒼蠅一樣,死了一只,還會有另一只傻乎乎地撞上來,實在令人無奈。”

“所以,該抓捕處死的還是要抓捕處死,但那些無知民衆們,卻應該換一種法子對付,比如,推行我們自己的官方讀物,以此來代替那些非法讀物……”

說到這裏,他擡起眼睛,很是信重地問:“路易斯,你來做這樁事如何?”

“什麽?我?”

傑米很是愕然:“可我不會……”

“相信我,路易斯,你是有這方面才華的。”

可以說是非常慧眼識人的理查德國王說:“你瞧,從最早的那個什麽《瑪麗安》,到後來的《豔盜驚情》,你制作的劇本都是很受人歡迎的。”

“所以,只是做個普通的官方讀物,你是絕沒問題的,寫一寫政府的好,國家的好,王室的好,完全如實去寫就好……這不是很簡單嗎?”

“如實去寫……”

傑米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話,表情有一瞬間的滑稽。

好在理查德國王沒留意,自顧自地對他寄予厚望:“就這麽訂了吧,路易斯。你今天先回去寫一篇試試,模式大概是這樣的……”

他從桌上取了一份文件,遞給傑米,又特意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傑米拿着那文件,努力回應了這個微笑。

然而實際上,他內心深處已經充滿了迷茫!

因為國王口中那些所謂的非法出版物,什麽傳單、小冊子一類,其實絕大部分都是出自他手。

可如今,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負責起官方合法讀物?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我的敵人是我自己”,“能打敗我的只有我自己”嗎?

(二)

同一時間,與理查德國王和傑米這邊雖虛情假意,好歹表面其樂融融的氛圍不同……

德萊塞爾大人和亨利公爵之間的談話氛圍異常沉默和僵持。

早年,德萊塞爾大人同這位亨利公爵的關系就不怎麽和睦。

因為這位老大人是一心一意站在理查德國王這邊的,私底下時常同國王說,亨利公爵生性狼子野心,又觊觎王位,并不值得國王待他那般好!及至亨利公爵做出了上次那樣謀逆的事情,他就更加認定了這人不是個好的,堅持嚴懲這位公爵大人!

然而,風水輪流轉。

亨利公爵哪怕做出謀逆的事情,依舊得到了理查德國王的諒解;可忠心耿耿的德萊塞爾大人卻反而遭到了國王的厭棄……

種種事态發展,真是叫人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但不管怎麽說,德萊塞爾大人生性頑固,雖被國王厭棄,又賦閑家中,卻并不是朱迪安那種牆頭草一般的小人。

所以,随便來個什麽人,忽悠幾下,就讓他改弦易轍,從此更換陣營派系……

那是絕不可能的!

因此,盡管亨利公爵的态度非常柔和,一副特地前來交好的态度。

德萊塞爾大人依舊保持着警惕,一上來就拒絕道:“抱歉,我已經幫不了你什麽了,公爵大人。”

“可我也不是來尋求幫助的呀。”

亨利公爵笑容可掬地說:“我是有一樁頂頂重要的事要跟您說呢。”

德萊塞爾大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想聽聽他到底要說什麽。

于是,他将公爵大人帶進書房,又屏退了仆人們後,疑惑地望着他:“公爵大人?”

亨利公爵走過去,特意坐在他旁邊,擺出一副仿佛和他關系非常親密的姿态說:“德萊塞爾大人,如今你我都到了一個糟糕的境地,我也不想繼續說什麽場面話了。你是經歷過的,在勞瑞斯夫人同路易斯那場并不成功的婚禮上,我曾做出了一些令人誤解的行為……”

“那是令人誤解嗎?”

德萊塞爾大人冷笑着說:“哦,原來謀逆造反是誤解啊,我倒是長見識了!”

“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過多辯解。”

亨利公爵不以為意,繼續老着臉皮說:“但假如您還有一些記憶的話,便應該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我同薩菲爾伯爵之間是締結過盟約的,盡管他随後就将我賣了出去……但是,在我倆短暫的盟約階段,我是躲在他家裏的,那段時間并非白過,少不了要在他府中收買一兩個眼線,偶爾幫我打探一點點兒小道消息。”

德萊塞爾大人沒說什麽。

盡管他對公爵的這般行為很是不屑,但這種依靠收買下人來打探情報的事情,早已成了當前的一種社會風氣,什麽妻子偷偷打探丈夫行蹤;丈夫又要反過來收買仆人,詢問妻子情夫有幾個……諸如此類的事情,多不勝數。

所以,聽到亨利公爵這番話語後……

他雖不喜,卻因對方的坦然相告而暗暗點頭。

亨利公爵繼續說:“因着他上次出賣我的事,我本是想抓些把柄來捉弄他的,可誰知……我在前些天竟然探知到,這位薩菲爾伯爵竟然想要謀殺您!”

德萊塞爾大人的臉上微微流露出一點兒驚訝。

但轉而一想,他又有些不以為意了,只因兩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敵,一方代表新貴族,另一方代表舊貴族,一直都在朝堂上争來鬥去,所以,薩菲爾伯爵想殺他,乍聽稀奇,細想卻并不算什麽新鮮事。

因此,哪怕得了這個消息……

這位老大人依舊心平氣和:“哦,他要殺我,但那又怎麽樣呢?”

亨利公爵的臉上閃過一抹極奸惡的神色,似是正盼着什麽壞事發生呢。

但那神色僅僅一閃而過,接着,便是一臉裝出來的憂傷:“具體的事情,涉及到我埋伏在他府中的暗線,我不能講得太清楚。但大概的情況是,他收買了你府上的一個仆人……”

“哦,下毒嗎?”德萊塞爾大人聽得入神,下意識地問。

“不!”亨利公爵給出了否定的回答,繼而,很憐憫和同情地看着這位老大人:“比下毒還要惡劣百倍的手段,那仆人感染了疫病……”

“……你說什麽!”

德萊塞爾大人起初沒反應過來,繼而想到了一種可能,一張臉頓時變白:“不,這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這正是已發生過的事情。事實上,不僅那個仆人,後來險些闖進你們家裏的那夥兒流氓無賴,也是有人從中使了錢的,否則,他們為什麽不去別的地方搗亂,偏偏直沖着你們家來呢?”

說到這裏,亨利公爵還感嘆一番:“你那個私生子路易斯也算是個人物了!那樣可怕的情況,他居然臨危不亂、應對得宜,先吩咐仆人關了大門,又派人喊騎警們趕緊過來支援,否則……那群不怕死的,只想死前拉着旁人陪葬的暴民們,還不知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呢。”

随着這些話語,德萊塞爾大人的臉色已然難看到了極致。

他那時還在為去世的蘇珊娜悲痛欲絕,雖然知道有一幹無賴鬧到了家門口,可并不知道情況到底嚴重到了什麽程度,如今聽了亨利公爵這麽一番添油加醋的話,只覺得對方欺人太甚,心中怒火已然無法控制,若不是礙于還有外人在旁邊,是定要狠狠砸一番東西,才能稍稍洩憤的。

亨利公爵面上沉重,但內心卻很幸災樂禍。

因為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誓要将這位老大人的怒火挑起來、刺激起來!使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多麽的悲慘;再使他知道……這一切的悲慘都是人為造成的……所以,必須展開報複,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如此一來,才更能方便他從中牟取利益!

德萊塞爾大人果然露出難以抑制的憤怒神色。

他死死盯着亨利公爵,那目光極具穿透力,竟似要一眼看清楚他肚子裏的心肝肺到底是個什麽顏色:“你不要騙我,亨利!”

公爵大人立刻舉起手,對着神明賭咒發誓,說自己講得這些都是真的。

接着,他還補充了一句:“我猜,薩菲爾是想要你一家人死絕的!可誰知,你們家的人都命硬,居然好端端得沒事,唯獨你女兒很是脆弱……”

“夠了!”德萊塞爾大人怒喝了一聲,已經無法控制表情,再做不出之前那樣雲淡風輕的樣子,面容扭曲如惡鬼。

但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或者說哪怕是有問題,也顧不得了:“如果讓我憤怒和痛苦就是你今天到此的目的,那麽,我必須說,你成功了!現在,假如你已看夠了我的笑話,就請離開吧!”

“我并不想看你的笑話呀。”

亨利公爵虛僞地學着理查德國王的語氣,委委屈屈地說:“我親愛的爵爺,你要信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多壞心眼的,只是不忍您明明遭受小人暗算,卻還被蒙在鼓裏,不知仇人是誰,所以,才特意來告知你的。”

德萊塞爾大人不發一言,只冰冷地看着他。

他心裏明白,亨利公爵之所以來到這裏,必然是出于拉攏的目的,其他一切話語不論真假,全都是為這一個目的服務的。

因為,他雖明面上被免去了職位,但多年朝堂經營,仍有一些勢力一時半會兒不至于被理查德國王清除幹淨,況且,他還忠心耿耿地跟随國王這麽多年,手中握有一些極有價值的情報,所以,是非常具有拉攏價值的。

“薩菲爾是一條可恨的豺狼呢!”

亨利公爵繼續煽風點火:“他陰險狡猾又膽大包天,說真的,我有時候都想,他若是得了機會,怕是連理查德都敢暗害的呢!可惜,理查德卻被他蒙蔽,罷黜了你之後,一味地倚重起他來,實在讓人看不順眼……”

德萊塞爾大人的心悲痛至極,此時整個人如被放進油鍋煎炸一樣,已煎熬到了極點。

但礙于公爵還在,少不得忍着那份煎熬,諷刺地問:“所以,你到底想怎麽樣呢,公爵大人?”

亨利公爵又裝出一副非常坦白的樣子:“大人您其實是知道我的,我一向很有野心,且自認為比理查德更适合做一個負責任的君主。”

“所以,既然理查德已然不想用您了,您要不要試試投靠于我,助我成事呢?若是我成功了,別說一個薩菲爾,便是兩個、三個,只要你想報仇,我都是可以幫你的。”

德萊塞爾大人聽到這裏,不禁陷入了沉默。

他心裏清楚地知道,亨利公爵是比理查德國王還要不可信和自私的人,但倘若果真是薩菲爾伯爵害得蘇珊娜慘死,那麽,自己又是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去進行報複的,到那時,哪怕是投靠這個……自己一向看不順眼,又不可靠的公爵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一時還難以決斷。”

亨利公爵故作體貼地說:“但我的邀請始終不變,理查德不認可您的能力和才華,可我卻是打心眼裏尊崇您的。德萊塞爾大人,請您務必好好考慮這樁事情。三天後,我再來拜訪,到了那時候,再給我一個答複也不遲,您看如何呢?”

書房中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德萊塞爾大人才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見此,亨利公爵就仿佛已經稱心如意了。

他當即微笑着鞠了一躬,便心情愉悅地離開。

之後,德萊塞爾大人呆坐在書房中整整一夜。

他前陣子經歷了連番打擊,本就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可如今,卻像是一片破舊的廢墟中又冒出了一點兒火星,頭發斑白,滿臉皺紋之餘,一雙眼卻閃爍着寒芒,顯見是起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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