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今夜是滿月。

那月還沒升起,可阿澪知道。

她總是知道。

每當月圓,她的身體就會變得十分敏感,她能看得更遠,能聽到更多,能聞到許多的味道,能察覺到比平常更多的細節。

這些年,她的五感有增無減,讓她感覺到的一切,都變得更加鮮明。

起初,她不知是為何,然後才曉得,是因為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受傷了。她身體裏流動着她從來未曾感受過的力量,從腳底到發尾,從指尖到胸中跳動的心,都充滿了能量。

阿澪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辰,聽着風聲嘩沙而過,明明全身充滿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一顆心卻還是跳得飛快。

看着夜空中的星辰慢慢挪移,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于再忍不住那爬滿心胸的恐慌,還是在滿月升起前,從空曠的草地上爬了起來,走進了暗沉沉的屋子。

這屋建造時,完全因應這兒的風土,離地避濕,前後開門開窗,夏天十分通風,冬天乍看好似會因太通風而覺寒凍,可外牆卻有向上收到門廊屋檐的第二層牆板,夏天收起,冬天就能放下擋風保暖。

這兒的每間屋室中央也都有能燒炭的地爐。

夏季時,地爐上能分毫不差的合蓋上一塊木板,讓室內看來寬敞清爽又涼快,冬季時再把地爐蓋板打開收到一旁,就能燒炭取暖。

就連煙氣的排放,設計建造這屋的人,也都早已想好,地爐正上方的屋頂,有一個讓人以繩操控,可以輕易開啓關閉的天窗,那天窗雨天、雪日就能關上防雨雪,平時便能打開通氣排煙,也能采光。

除此之外,屋牆兩側上方,皆有設破風通氣,同樣能排煙,冬日也能以木板密合上。

如今盛夏時節,地爐上了蓋板,矮桌也移到上頭,讓周圍寬敞許多,破風高窗的遮板也打開了,讓室內晝明夜涼。

但天色一暗,屋裏當然也跟着暗了下來。

她拿來火石,點亮了桌上的燈,燈火照亮了屋,溫暖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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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夏蟬唧唧,沒因天黑就無聲息。

她到廚房裏,煮了簡單的清粥,弄了兩盤小菜來吃。

剛來這裏時,她總是吃得很多,千年以來她總是很餓,她一直以為她的饑餓,是不死咒造成的惡果之一,無法擺脫,不可能緩解,可這些年待在鬼島,她才知道,她老是覺得餓,是因為千年以來,她身上總是帶着傷,沒有一日是無傷的,沒有一天是安生的。

但她已經許久沒受過傷了,身上曾有的傷處,都已被修複,見不着一絲痕跡。

那總是盤桓不去的饑餓,不知在何年何月就已消散。

她一直曉得,進食能加快修複自己受傷的身體,卻不知原來以前她那麽餓,是因為她的身體從來不曾真的完全複原過。

直到現在。

屋子裏很靜,白露已來過又走,入夜後,只有她一人在這裏。

他出門了,還沒回來。

那男人應該要回來了,這些年,他偶爾會離開,可若出門,他總會趕在滿月前回來。

他會回來的,她知道。

只是滿月而已,她不需要害怕。

她告訴自己,讓緊張的心跳減緩,坐在桌邊,慢慢的吃完了盤中的小菜。洗了碗,收了盤,她提着燈,回到房裏,把燈放到了燈架上,席地而坐,就着燈火翻看那本她從他房裏摸來的書。

這書,是他祖師爺齊白鳳寫的,叫《魔魅異聞錄》。

書裏記載着各地的妖魔,詳盡的描述其外形、能力,甚至其好惡。若他知道該如何收拾對付,上面也會書寫那應對的辦法。

起初她以為這書只有一本,後來才發現,這《魔魅異聞錄》看似一本,實則有好幾本。

這書被施了法,看似薄薄一本上百頁的書冊,實際內容卻多達千頁以上。這是一本翻不完的書,每回翻頁,她總能翻出更多的頁數與內容,若她有特別想查閱的內容,它總會很快的出現在下一頁。

他的祖師爺将曾見過異于常人的物種,分門別類的書寫下來。

魔人是一類,妖怪是一類,妖獸是一類,獸人是一類,精怪也是一類,神怪又是一類,還有其他。

幾年前,當她第一次翻閱《魔魅異聞錄》時,她就在其他類別中,看見了自己。

白塔巫女。

她早已料到,或許能看見自己,這天下幾乎所有的妖魔都知道她,就算沒見過,也聽過。

但真的看到關于自己的記載,還是讓她心頭一悚。

那些字句,印在眼中,刻在心上,教她既怒且惱,幾乎不想再看下去。可她發現這人雖然記事相當随性,甚至沒有先後,分門別類時也沒依序排列,不過重點确實都有寫到,對她的描述簡單扼要,卻無錯失。

這人從未見過她,卻對她的描述這般精确,顯然也不是随便寫寫,八成和不少妖怪确認過她的事情。

那讓這本書更顯其珍,當她再翻下去,從中認出許多曾經見過的妖魔。

每一種類別之下,都還會再細分五行屬性。

魔人的記載是最少的,她知那是因為魔人本就數量稀少,也都很聰明,不會到處張揚,妖怪們也不敢多說魔人的是非。

魔人大多法力高強,行事作風低調卻力量強大。

可妖怪與精怪就不一樣了,他們有的本就有人形,有的是後天想辦法扮成人,混跡人群中,因此反而有許多痕跡可循。

精怪源自天地萬物,吸取天地精氣而成,天生懂得操使天地能量。

妖怪強欲、嗜血、瘋狂,本為精怪或人,誤入歧途才成妖化怪。

獸人同時存在人形與獸形,可自由變幻形體,身強體健,力大無窮,傷愈極速。

妖獸是魔人或妖怪以法術煉成制造出來的,受其驅使,多數沒有清明的自我意識,異常嗜血,當年宋應天斬殺的血欝水蛇就是其中一種。

這些基本的法則,她大多都知曉,可有些細節她卻不曾聽聞。

如神族裏的應龍和雲娘是兄妹;如獸人與其伴侶心靈連結極強,一生僅有一位,若其中一方死亡,另一人必難以長久獨活;如妖怪難以長久保持其清明神智,人之血肉精氣能供其所需,讓其維持神智和形體,所以妖怪才會不斷吃人,但這卻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看到這裏,她才領悟為何那些妖怪會受她吸引。

她猜,他大約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她體內的神之血,不只能強化妖魔的肉體,也能維持他們的神智。她的一滴血,就能讓人壽命倍增、起死回生,遠勝過吃上百人血肉。

她擁有神之血,卻無應龍、雲娘那樣的神之力,她不是神,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所以那些妖魔才追着她不放。

他不知道的是,她擁有的神之血原本十分稀薄,是闇之書的不死咒強化了她體內的神之血。

一股無形的能量緩緩而來。

月亮升起了。

她知道,就算在屋內也曉得。

她沒有擡眼去看,卻不自覺繃緊了身子。

闇黑的回憶在腦海邊緣蠢蠢欲動,她試圖讓自己繼續看書,卻無法再專心的思考,恐懼漸漸攫抓住了心,搖晃着她。

阿澪試圖讓自己去想着冬冬她娘,那女人也在島上,即便她只有在冬冬上島時,才感覺得到那女人的存在,可她知道那女人一直都在,她曉得宋應天定和那非人的女人做了約定。

她不需要害怕。

那女人擁有強大的能力。

就算真有妖怪上了島,真有魔人破了陣,那女人也會将他們擋在其外。

那是那女人之所以抛夫棄女的原因,她是這處地界的守護者。

可即便如此,恐懼還是上了心。

驀地,她忽然發現,她緊握的書頁上的圖文,不知何時,已換了一頁,浮現了有些面熟的圓形法陣,法陣四方各有一符號。

她愣了一愣,看見開頭寫着一行楷書。

天山遯:此陣能制造隐身結界,隔絕氣味、體溫,教妖魔視而不見。

她驀然想起他曾用過這個法陣,擋住了妖獸的追蹤。

阿澪拿開地爐蓋板,抓起餘炭,在周圍地板上依樣畫葫蘆的畫下同樣的圖案。

在她畫完最後一個符號的最後一筆時,那法陣便亮了起來,在她四周形成了一道光牆。

當年她五感受損,根本看不見,但如今卻能清楚看見那由地面而起,穿透屋頂的能量,它們透着淡淡的白光,天地的能量在其中緩緩流動着。

她不知道這隐身法陣能維持多久,可至少那讓她感覺安心了些。

她還是能感覺到滿月對自己的影響,它讓她充滿力量,卻也同時提醒着她,昔日的黑暗夢魇?,提醒着她,無論她再如何抵抗,都是無用的。

蜷縮在那法陣中,她環抱着膝頭,死死盯着緊閉的門扉。

妳以為妳逃得掉?

陰險的聲在耳邊嘲諷。

妳以為這小小的法陣,能擋得了我們?

黑暗中,另一人冷冷的笑着。

沒有人會來救妳,沒有人會。

濕滑的舌頭舔着她的臉。

他們忙着自相殘殺呢……

冰冷的尾巴纏繞着她的脖頸——

這不是真的,他們不存在,不存在。

我們當然存在,妳知道的。

親愛的,我們會找到妳,一定會,一定會——

「滾開!」

她握緊雙拳,咆哮出聲,驅趕腦海裏糾纏她的聲音。

剎那間,世界安靜了下來。

她喘着氣,感覺到心跳飛快,穿透窗戶的月光,只挪移了一寸不到,她卻覺得好似已過了好幾個時辰。

冷汗不知何時,濕了身體,浸透了衣。

只是滿月而已,滿月而已,很快就會天亮了,很快就會,而且他們不會找到她的,不會的,不會的——

驀地,空氣中傳來一股波動。

她一怔,吓得臉色發白。

有人來了,闖進了鬼島,來人不止一個,速度很快,轉眼即至,有那麽一瞬間,她只想跑去躲起來。

可下一剎,她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氣息,聽到了蘇小魅翻箱倒櫃的聲音。

「該死,你那保命仙丹跑哪去?兄弟,你真的會搞死我!我當初真不該聽你胡說八道,你最好別挂了,要不我拿什麽和白露交代?更別提你爹娘——有了!在這——」

「他奶奶的!搞什麽?怎麽是空的?你沒事把它當糖吃嗎?」

「我去找白露,你看好這白癡!別亂走!我馬上回來」

有那麽好一瞬間,她完全不敢動,只是屏氣凝神的待在原地。

隐身陣仍是開啓着的,她知外面的人感覺不到她,可她卻能聽得到外面的聲響,蘇小魅走了,姓宋的氣息還在,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從頭到尾沒說過話,可他的氣場十分強大。

獸人。

她知道,她能感覺到。

那獸人待在他房裏,沒有到處亂跑,如蘇小魅交代那般,守護着他。

她不知那男人怎麽了,只覺他的氣息十分微弱,然後下一瞬,他突然一陣狂咳,她能聞到鮮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獸人的氣息減弱了,不再那般強大,她知那獸人已恢複人形,才會這般。可他的氣息卻變得更加微弱,弱到幾不可察。

「應天,你撐着點。」男人語音沉穩的說:「再撐一會兒就好。」

他的氣息稍微增強了些許,不是因為他的情況好轉了,是那男人渡了真氣給他。

「記得……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

他虛弱的聲音,隔着牆板傳來,教她心頭一顫,忽然間,知道他是真的快死了。

那男人聞言,沉默着,半晌,方道。

「記得。」

「答應我……」

男人無言,又沉默。

他又一陣狂咳,咳中帶血,那血極為腥臭,隐隐散發着可怕的腐敗味。

這一剎,她突然知他是怎麽了,那臭味她之前聞過,這男人不只是受傷而已,他被蒙痨咬了,蒙痨牙中有毒,一被咬中,就會被注入毒氣,那毒氣十分猛烈,會随血運行侵蝕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只有用蒙痨的內丹研磨內服才可解,顯然他們沒有取得那顆內丹,所以他才會命在旦夕。

他又咳,氣更弱,然後,他連咳的力氣都沒有了。

聽着隔壁那咯血的聲音,她知道他很快就被自己的血給淹死。

當她回過神來,她已舉步離開了那法陣,離開了自己的房間,來到他房門前。

他的門是敞開着的,一個男人坐在門內,攙扶着他,協助他傾身咳血,那

房裏滿是腐敗的臭味,髒污的黑血噴濺一地。

他的臉是黑的,手是黑的,全身未被衣物遮掩的皮膚都是黑的。

她才到門口,那攙扶着他的男人已經飛快擡起頭來,卻警戒的垂眼不看她的眼,冷聲警告。

「站住,妳再近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看着那家夥,她一眼就認出那張臉。

當年在揚州,就是這家夥害她差點被赤尾逮到。

瞪着那王八蛋,她幾乎就想要轉身走開,可那全身發黑的男人在這時口吐黑沫,全身開始抽搐起來。

沒有想,阿澪沖上前去,那可惡的獸人卻一拳揮了過來。

阿澪側身閃過,伸手探進宋應天胸口,抽出他随身帶的銀針,反手朝他胸口膻中穴插去,幾乎在同時,那男人的膝頭朝她踢來,她若不抽手,右手一定會斷。

她沒有收手,她的右手硬聲而斷,整個人被他随之而來的拳頭打飛出去,

撞上了牆,但她藏在左手的銀針早已準确的将針紮入宋應天的膻中穴。

發現她右手銀針只是誘餌,那獸人極怒,反手就要取針,她忙開口怒斥。

「他已劇毒攻心,你想他死就試試看!」

她的話,讓那家夥頓了一頓,幾乎在同時,男人發現銀針一入心,就止住了宋應天的抽搐。

阿澪吐出一口血,爬起身來,看着他道:「銀針只能擋得半刻,若毒再不解,他必死無疑,你若還想救他就閃遠點!」

「我怎知妳不是朦我?」男人對她怒目而視。

她冷聲開口:「他若死了,對我有什麽好處?你們還不把我在這兒關上一輩子?我若想他死,一旁等着喝茶看戲就好,用得着在這兒同你廢話嗎?」說着,她走上前去。

那男人怒瞪着她,當阿澪走過他身邊時,她真的以為這獸人會再次對她動手,可他忍住了那沖動。

她在倒地的宋應天身旁跪下,撥開他臉上散亂的黑發,抹去他嘴邊的黑血和唾抹。

他動也不動的,只剩下幾不可察的微弱心跳,卻仍保有一絲意識。

當她擡手覆住他冰冷發黑的臉,他的意識流了過來。

疼痛、遺憾、好奇——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爹應該會惱我又胡來吧?希望娘不要太傷心……

地府不知是什麽樣子的?

啊……對了……阿澪……她會如何呢?大概會氣得半死吧?

我沒要關她一輩子的……

這一生,大概就這事做錯了吧?

可惜,沒見她真的對我笑過一次啊……

這什麽跟什麽?

她臉一熱,就要抽手。

「妳要如何解毒?」

獸人低沉的質問從身後傳來,她擡眼瞪那家夥一眼,身前男人的意識又冒了出來。

嗯?解毒?阿澪?

妳想做什麽?該不會——

她在自己開始後悔之前,俯身低下頭來,捧着他那張黑臉,張嘴同他對上了口。

咦?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

他身上蒙痨的毒氣,由嘴而入,爬上了身,劇痛随之襲來,占據四肢百骸。可讓她更痛的,是頸上燒灼的疼。

這移轉蒙痨毒氣的辦法,是闇之書上的黑暗之術。

她一開始,頸上的鎮魔珠就跟着啓動,燒得她皮開肉綻。

可她能看見,他的黑臉退了色,越來越白,她的手則開始變黑。

即便痛到不行,她依然沒有停下來,當她再撐不住,搖搖欲墜時,他睜開了眼,看着她。

她擡手遮住他的眼,用力蓋着,可她仍能感覺到他的思緒。

這家夥竟然在笑?他樂到不行,笑得和個傻瓜一樣。

幾乎在同時,感覺到他擡起手,抓住她頸上的珠煉,下一剎,那珠煉被他扯斷,她能看見那折磨她多時的鎮魔珠,叮叮咚咚的散落一地,滾得到處都是,珠煉一脫頸,瞬間緩解了她頸上的灼燒疼痛。

可他仍在笑,她氣得差點讓他去死,可到頭來,還是将蒙痨之毒全數吸出,方直起身子,匆匆退開,可那毒上了身,像千萬根針歡刺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燒灼攻擊着她的五髒六腑。

下一剎,她彎身咳出了血。

她側過頭,飛快遮住了嘴,黑血仍湧了出來,他朝她伸手,她用力拍開,可她右手仍是斷的,無法阻止那不知感恩的家夥伸手将她強行擁入懷中。

「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沙啞的說着,語音卻仍帶笑。

「是真的……妳別氣……別惱……」

這王八蛋根本是個瘋子。

她咳着血,惱怒的想着,然後那男人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銀針,改插在她身上的穴道上,替她緩解了疼痛。

她枕在他肩頭上喘氣,只覺得虛弱,可他心中那深濃的情緒,驀然蜂擁而來,裹住了她。

阿澪吃了一驚,擡眼朝他看去,只見那男人臉色不再發黑,卻變得萬般蒼白,他依然很虛弱,幾乎同她一般,可那毒已被她吸去,全數上了她的身,不再繼續侵蝕他的身體。

她與他心知肚明,這一回,他是死不了了。

他用那雙眼,炯炯有神的注視着她,眼中除了笑意,還有讓她心顫的其他。

她擡起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卻找不到力氣推開他,莫名的惱又上心頭。

抖顫着唇,她不悅的怒斥:「你少……少得意……我救你……只是為了我自己……你要死……也得先放我出去……」

他擁着她,噙着笑,開口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讓阿靜先帶我回這裏……」

她又氣又惱,誰知聽他下一句又道。

「我知道妳舍不得我死。」

她為之氣結,只吐出一句。

「放屁……」

他笑得合不攏嘴,将她緊擁在懷中。

她再撐不住,只能閉上了眼。

恍惚中,聽見白露匆匆趕來,蘇小魅在旁邊幫忙,除此之外,有個陌生的男人,還有個陌生的女人。

男人給了他一碗藥,他吃半碗,以嘴喂了她半碗。

她無力抗拒,只聽到人們在她身邊說話,低低的語音,輕輕的響。

她很害怕,無法控制自己讓她感到害怕,陌生人的靠近讓她恐懼,她緊緊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不敢放。

沒事,只是我娘。

他的聲,在腦海中輕響。

她不會傷害妳。

她知道,女人有雙熟悉又溫柔的手,可她仍無法控制自己。

阿浚,妳得松手,我才能脫衣,妳知道這黑血是有毒的吧?

她知道,該死的,她真的知道。

她強迫自己松開手,感覺到那女人和白露同時也脫了她身上的衣,替她擦拭清潔身體,固定了斷掉的右手,換上了幹淨的衣。

她不喜歡被人觸碰,可那雙手傳來的只有溫柔的情緒,還有擔憂與關心。即便如此,她還是感覺恐慌,下一剎,彷佛知道她的恐懼,他很快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嘿,我在這。

一顆不安的心,悄悄穩定了下來,她反射性的緊握住他的手。

我就知道妳會想我。

她松開手,他沒有,只是笑着緊握她小手。

走開!

她惱羞成怒的想着。

當然,他沒有走開,反而在她身旁緩緩躺了下來。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感覺到他的體溫就在身前,他握着她的手,撫着她的臉,動作無比輕柔。

妳說,若我和我爹娘說,我倆私訂了終身,該說妳是幾歲呢?

十八?二十八?二十三?

二十三是不是太老了?那麽老還沒嫁,那是老姑婆了吧?

她無言以對,只想擡腳踹他。

還有,這男人原來竟連自家爹娘都騙了?他腦袋到底有什麽問題?

說起來,其實我也不小了,早該娶妻了,可若我娶了妻,還把妳藏在島上,哪個女人受得了呢?大概就白露吧?可惜她嫁蘇小魅了。

那火燒火燎的痛,去而複返,燒灼着她的五髒六腑,讓她全身抖顫起來。他見狀,伸手将她擁進懷中。

妳若疼,就咬我吧。

她毫不客氣的張嘴咬他的肩頭,都咬出了血來,嘗到了血味,他卻沒有松手,依然擁着她,滿腦子只想着。

咱倆若成親,要不要宴客呢?

若要宴客,妳說咱們是去悅來客棧宴客?還是在鬼島上請一桌就好?

去悅來客棧宴客?他要讓她出島?

這一句,讓她心頭一跳,誰知他馬上又想。

啊,我忘了妳不能出島,那還是在鬼島上請一桌就好。菜刀叔叔不知有沒有空來,他是四海樓的主廚,煮的菜可好吃了。

她又怒,忍不住在他腦海中喝斥。

王八蛋,我說要嫁你了嗎?

嗓?妳之前不是說過,自古以來,救命之恩都是以身相許,既然妳這般舍身相救,我只好以身相許了啊。

她啞口無言,只覺羞惱,想揍他,想狠狠咬下他肩上一塊肉,心底卻清楚他這般胡言亂語,只為轉移她的注意力,不讓她一直想着那啃蝕着身體的劇疼惡痛。

雖然嘴上說得輕巧,可他沒有想過讓她為他吸毒,他根本不知道她可以這樣做。

她能感覺得到他當時的驚訝,和如今的心疼不舍。

心疼她?不舍她?

這男人腦袋真是壞掉了。

她想着,卻感覺到他收緊了雙臂。

欸,早知當年裝沒看到就好啊……

他無奈的輕笑在耳邊響起,冷涼的唇卻無比溫柔的印上了她光潔的額。幾乎在同時,兩人相遇時的夜色浮現。

銀色的月,潺渥河水,點點芒草飛絮如雪。

只是這一回,她坐在他身邊,同他一起看遠山在月下朦胧的影,看候鳥在天上南飛。

熱淚,再忍不住,從眼角滾落。

小毛驢拉着車,在月下緩緩前行。

他低下頭來,吻去她的淚。

蒙痨之毒和鎮魔珠造成的燙傷,耗了她整整一月才消解。

宋應天的情況卻比她還慘,她有神之血,傷得再深再重,總也能恢複過來,可他只是人,要恢複卻沒那麽容易。

一年過去,他依然不時就會咳得停不下來。

夏季還好,一入秋冬,他差點把肺都咳了出來,好不容易撐到了春天,他的情況才慢慢好轉。

起初,他爹娘日日都來,替他把脈運氣。

她總在那對夫妻上島時,遠遠避開。

那醫術高明的女人有雙清明的眼、純淨的心,那男人同其發妻一般溫柔善良、和藹可親。

每當他倆攜手而來,那鹣鲽情深的模樣,總會教她想起,那對她曾親口給予祝福,感情同樣如膠似漆的夫妻。

所以,從來不曾靠近。

這一日,那對夫妻待了一晌午方離開。

她遠遠看着,确定他倆走了,才回屋入室,卻在自個兒房裏,看見一張古琴。

古琴是黑色的,琴身雖舊,卻保養得很好,十三根琴弦已讓人換新,琴身前,擱着一封信。

那信封上,有人用毛筆黑墨,寫上了她的名。

她遲疑了一下,方上前拾起,打開來看。

阿澪姑娘

我兒愚鈍,勞妳費心照料,為人之母,本應親自言謝,惜多次上門未遇。

聽小兒說妳懂音律、擅琴藝,便想起家中這琴。

此琴名玄姬,是家母的琴。

今日尚有事,未能多留,僅能将此琴留于此地,還請笑納,望妳不棄。

曉月

愣看着那秀麗的字跡,阿澪無言,久久不知該說什麽。

她從未同宋應天說過她懂琴藝,可她知那男人有多會瞎扯。

他病重時,她問白露,才知他在擄她來之前,根本不住在鬼島上。

那家夥在應天堂有自己的院落,吃穿用度都有人打理,鬼島這兒他只當是書房小別院,他不想人吵時,才會待在這裏。

是因為她,他才搬到島上住,還蒙騙他爹娘,說他需研讀外公留下來的醫書,将其一生醫術,整理書寫流傳于世,島上較安靜,便于理清思緒,所以才需搬至島上住。

她聽了一陣無言,就如同現在看着手中信時這般。

緩緩的,她将那封信收折好,放回信封裏。

夏日的午後,日光灑落玄黑古琴。

她看着那琴弦,良久。

紙見底了,他沒多想,回身拉開一旁的紙櫃,抽出另一張宣紙。

這動作壓迫到胸口,讓他忽地又咳,這一咳起來,便接二連三,沒完沒了的。

好不容易咳完,他已無力繼續書寫,只能擱下筆,往後靠着身後書櫃,看着夕陽西下。

夏日将盡,他能感覺到風中已帶寒氣。

驀地,有人開了門。

穿堂的風,吹揚起他寫完随意擱在地上的紙,讓那些宣紙,滿室翻飛。

端着熱藥粥進來的白露,見狀吓了一跳,忙擱下粥,匆匆撿拾那些亂飛的宣紙。

「抱歉,少爺,我沒注意。」

「不是妳的錯,是我。」他笑着,道:「我忘了拿紙鎮壓着。」

白露一張張把那些寫滿了字的宣紙收拾整理好,拿到桌邊,以紙鎮壓好,其中有兩張墨未全幹,她小心的另行攤開晾曬,确定沒漏掉一張,方将門邊的熱藥粥端到桌上。

「少爺,這藥粥是夫人花了幾個時辰熬的,你快趁熱吃吧。」

「我吃了,娘晌午才送來過。」他噙着笑:「親眼盯着我吃下的。」

「晌午那是補氣的,這是顧肺的。」白露一邊替他收拾桌上的筆墨,一邊

淡淡道:「快入秋了,這是夫人的心意,少爺莫再讓夫人煩憂操心。」

瞧着眼前那低垂着眼,秀眉卻都快擰起來的女人,他知她看似溫柔,實則外柔內剛,真要惱起來,可是會和他沒完沒了的。

所以他很識相的伸手拿起了那藥粥,笑着道。

「欸,是,知道了,我這就在吃了。」

白露,見他舀了一匙入口了,這才不再叨念他。

他慢慢的吃着那尚冒着氤氲白氣的藥粥,一雙眼卻仍瞧着外頭夕陽,吃了兩口,手又停下了,不過仍是捧着那碗熱粥。

以往不覺冷的時節,如今竟也覺寒凍了,手中的熱粥暖了手心,多少教心口不再冷到隐隐作痛。

「年少時,我總以為能一直那般快意江湖,沒想到竟也有今日啊。」

這話,淡淡回蕩一室,教白露擡了眼。

看着那倚靠着書櫃,面色蒼白如紙的少爺,她喉微緊,垂眼繼續為他洗筆,只淡淡道:「少爺只是傷着,若能靜心休養,不日便能再雲游四海的。」

聞言,他又笑,這才又舀了一匙藥粥入口。

她知他傷及髒腑,一餐能吃上半碗,已算胃口不錯,所以也沒催着他吃,只徑行将筆與筆洗一同洗淨,一一晾挂在筆架上,再撿拾被他随意放置的外衣挂上衣架,在天色未全暗之前,替他點亮了燈,這才轉身離開。

隔壁的房門半開着,白露能看見阿澪坐在門內,凝視着那張玄黑的琴,不知在那兒看了多久,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沒上前打擾,只安靜的走去找阿魅。

阿魅已經将柴砍好,堆在廚房門外,看見她,他朝她走來。

「都收拾好了?」他問。

「嗯,都收拾好了。」她點點頭,将門外廊上的燈取下點亮。

他來到眼前,伸手接過她點好的燈,将其挂回門廊屋檐下,邊問:「阿澪呢?」

「在她房裏,看着夫人送她的琴。」

白露在他放燈時,把點火的火石收回屋裏,再退出門外。

他等她出來之後,才和她一起走下門階,踏上草地。

「所以,她收下了?」他挑眉再問。

「算是吧。」白露說着,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

滿天晚霞之下,那屋靜靜矗立着,沒響起任何樂音,倒是當風再起,又有一張寫滿了字的宣紙,被吹出了少爺的門,飄落在草地上。

她一愣,本欲再回去撿拾,一只大手卻抓住了她。

白露回首,只見身旁的男人看着她,噙着笑,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瞧着那男人的眼,和他臉上莞爾的笑,她醒悟過來,不過還是忍不住又轉頭看了一眼。

一張又一張的宣紙被穿堂風吹了出來,如落葉般翻滾、飄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有些還挂到了樹頭上,看起來真是無比顯眼。

她清楚記得自己拿紙鎮壓好了那些紙,她也記得自己有把門密實關好。

顯然有人故意把門打開,還把紙鎮拿走,才讓那些紙張飛得到處都是。

瞧那些紙,有些還沒寫上字,是全白的呢。

「走吧。」

他捏了捏她的小手,瞅着她笑着悄聲說。

「人家釣魚哪,妳若真回去了,他還得再來一回呢。」

白露聞言,只覺好氣又好笑,這才打消回去收拾的念頭,同他一塊兒轉身穿越林木,朝水岸碼頭走去。

啪啦——啪啦——

阿澪是先聽到聲音,才從眼角瞥見那動靜。

當她轉頭,只看見門外,一抹又一抹的白,如未染的布,在風中飛揚着。那不是布,是紙。

她能看見書寫在其上的黑墨,那些字句随風舞動着,絢麗的晚霞,将其染上了顏色。

風停時,它們便從空中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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