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小雪初晴。
阿澪張開眼,看着前方半敞的門外,竹林在雪地裏,随風輕輕搖曳。
幾乎在瞬間,她就領悟到這不是她的屋室,那擱在她腰上的大手,緊貼在身後的溫暖軀體,當然更不是她的幻覺。
該死,她不該再這麽做了。
她真的真的不該再來找他,她不能老是想要靠他逃避那一切。
可昨夜,噩夢又來。
她記得自己忍着沒來找他,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然後她看見了那傾倒在地上的酒壇,看着壇口那濕潤的酒液,聞着那酸甜梅香,她驀然想了起來。
昨夜為了遺忘那夢魇,她到廚房拿了酒來喝,只是她自個兒在春末時釀的梅酒,并不濃,但很香甜,讓她微醺。
她沒有醉,她不記得自己醉了。
但當她提着那壇酒回房時,他開了門。
那男人星眸半張,衣衫半敞,長發披肩的倚在門邊,朝她伸手。
也給我嘗一些吧。
他對她笑着說。
她記得他那慵懶的模樣,看來該死的誘人,她當着他的面,喝了一口酒,然後将酒含在嘴裏,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了過來,吻了他。
她記得他從她嘴裏嘗了那梅酒,記得他将她抱了起來,帶回房裏,脫了她的衣,和她糾纏厮磨。
那些本來被她遺忘的一切,全都一一浮現腦海,教她渾身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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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一起喝光了那壇梅酒。
她甚至不能把一切怪到酒醉上頭,她沒有醉,沒真的喝醉。
他也沒有。
他知道她想要什麽,需要什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
讓她更加羞惱的是,昨夜下了雪,無星也無月,當然更不是滿月。
羞慚和自我厭惡,滿布全身上下,她起身抓起衣衫套上,想再次悄悄溜走,卻在這時,看見那片烏鴉瓦當擱在桌上,它已經燒好了,還讓人上了色,烏黑的鳥羽,烏黑的爪,可在那烏鴉瓦當的外圍,還有着一只回頭鳳凰,鳳凰的長尾和飛羽,成環形圍繞着那只烏鴉,一雙眼定定的看着牠。
鳳凰困住了牠,就如他困住了她。
可讓她疑惑的,是那只鳳凰不是白色的,是黑色的。
這屋裏所有的鳳凰都是白色的,那是他祖師爺的記號,他的徒子徒孫,都以白鳳凰當作徽記,所以鳳凰樓裏的鳳凰也都是白色的,可這塊瓦當上的鳳凰卻是黑的。
那男人燒好那些瓦片和瓦當後,在琅琊闖島那天早上,便已将壞掉的瓦片和瓦當一一換掉,有多餘的瓦片和瓦當,他就堆在廚房角落。
她本想去把那烏鴉瓦當找出來,翻半天卻沒看見,原以為他把它給扔了,她不讓自己在意,也不去追問,反正那也只是她一時沖動之下想亂他才做的東西。
誰知他非但沒将它扔了,還添了那黑鳳凰。
好似他知她為何要亂他的瓦當那般。
心頭,莫名亂跳。
驀地,身後傳來聲響,她聞聲回頭,一時間,氣微窒。
他醒了,卻沒起身,只曲起手肘,以手掌支着那張俊美的臉龐,側躺在淩亂的被褥上,露出經過一整個夏季,被曬得古銅發亮的肌膚。
那慘遭蹂躏一夜的絲被,此刻正裹着他的下半身,只差那麽一寸,就什麽也遮不住了。
霎時間,臉又紅。
男人黑發垂地,有幾縷烏絲橫過結實的胸膛,卻有更多如飛瀑般披散在他身後,他用那睡眼惺忪的眼看着她,揚起嘴角,露出讓她心跳又漏一拍的迷人微笑。
「早。」
怎麽有男人可以看起來這麽秀色可餐?
她着惱的挪開視線,想轉身走開,卻一腳踩在一張宣紙上。
阿澪低頭一看,看見那張紙上,寫着她自小就熟讀的上古巫文,她挪開了赤足,看着那一字一句,有些驚訝。
才短短時日,他已進步了許多。
「怎麽?」他看着她的神情,好奇問。
為什麽你要做那黑鳳凰?
她擡眼看他,這問題幾乎就要脫口,然後才想起,自己不該再和他有更深的牽扯。
但他很聰明,該死的聰明。
她從沒遇見過如他這般天資聰穎的人,這家夥是天之驕子,非但從小就學
習陰陽奇術,還有鳳凰樓當靠山,擁有天下資源,又想試着解開她身上的血咒,為的還不是他自己。
她千年也沒遇見過一個如他這樣的人。
她該要做的,是利用他,在事情發生之前,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能保護自己的東西。
所以她張開嘴,啞聲說:「你在學巫文字?」
他挑眉,微笑點頭。
「是。」
「我以為你把大黑金剛杵還回去了。」
那日雲娘來之前,他刻意讓她看,看他做了什麽事,她方知他偷來的大黑金剛杵裏,藏有上古神人書寫的大智慧,讓她驚異的,是那些記錄的文字很像她從小學習的巫文字,雖然不盡相同,但很相似。
他讓她看到的不多,但有一些東西,很像紫荊那兒的老巫親自古流傳下來,召喚操縱供奉地守護者的咒文。
「我是還了。」他半爬起身,坐了起來,教那絲被幾乎就要溜走,讓她心頭又跳,一時有些閃神。
可到頭來,那條滑不溜丢的絲被,還是撐住了,沒有因此完全滑開。
他沒有錯過她臉上又起的紅雲,倒也沒趁機捉弄她,只噙着笑,從枕下榜出一只銅鏡說:「不過我早知物主會找上門來,所以在那之前,我便已用這萬象寶鏡,将其中內容轉錄了下來。」
說着,他反手将那銅鏡往上一照,頓時有成千上萬亮着白光的文字繞成圓柱,浮現空中。
阿澪一愣,只覺無言,難怪那天他那麽幹脆的就把辛苦偷來的金剛杵還人家了。
搞半天,這男人根本就先把內容再弄了一份出來。
他擡手撥弄那些上古文字,它們便如轉輪一樣的轉着,他随意點選其中一字,除那字之外,其他字都瞬間消失,下方卻有更多字句冒了出來。
「這字是鳥,下方這些是其釋義,記錄着世間各種鳥類及其習性,其中還有圖畫,這不難懂,一看便知。只是文字不只花鳥蟲獸,尚有其他無圖畫附注,這些無圖文字,要了解其意,若無人傳授,便如無字天書,難上加難。」她看着眼前那博大精深的天書,心跳飛快,這東西不像闇之書那般複雜,但這裏的東西,全是最基本的事物,上頭記載着這天下久遠之前的事物,有些甚至是她從來不曾看過的。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要擡手查看其中記錄,可她沒有表現出來,只鎮定的道。
「若我教你,你能把你手中的劍給我嗎?」
「不行。」
他笑看着她,擡起手臂,讓那纏繞在其上的黑劍浮現手臂,給她看。
「不是我不願意,只是這把鳳凰護臂劍已認我為主,除非我死,是不可能換主人的。」
她壓着想要妥協的沖動,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天書上移開,看着他說。
「那鎮魔珠?」
「那也不行。」他曲起一膝,把手肘擱了上去,再次拿來撐着自個兒的腦袋,微笑再道:「妳該知道,那不是誰都可以用的。」
她沒辦法不去注意,他肩頭上多了一道齒痕。
那是被她咬出來的。
昨夜的激情,驀然浮現腦海,教她氣微窒。
阿澪飛快挪移開視線,讓自己看着一旁的書架,冷聲說:「闇之書是魔人之書,能從中習得黑暗之術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若我哪天哪日真拿來拘誰,那人也是罪有應得。」
「可妳懂得黑暗之術,我也懂得,不是嗎?」他的眼,溜過她雪白的裸足,她尚未将腰帶完全系上,他可以看見那輕薄的衣衫之下,她柔嫩的雙腿,那美好的景象,讓他揚起嘴角,卻仍不忘一心二用的說:「再說了,妳怎知,那人不是如妳一般,都是情非得已?」
她聞言,心又緊,只能改口再問。
「那你可以給我什麽?」
這話,教他擡眼。
她仍側身看着那書架,沒瞧着他。
可即便她一臉冷若冰霜,他仍能瞧見,她悄悄将手緊握成拳,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妳若教我習得當年從先代巫女學會的巫文字,我就将所有我自小習得,能防身避禍的符文法陣,全都教給妳。」
她一怔,終于回身看了他。
他凝望着她,微笑再道。
「我知妳也懂得不少,但這麽多年下來,妳想來也早該知道,妳所學的那一路,和我所習得的步數不同。這天下很大,妳我所學所知皆有不同,不同的地區,妖魔也各有各的不同,唯一的共通點,是無論是哪兒的人或妖,都想要得到妳的血。」
這話,教她臉微白。
他見了,心微緊,可仍是開口繼續道。
「這些年,我一直透過關系在追查妳身上的血咒,可就我所知,千年以來,除了妳和一位妖怪之王夜影,沒有其他人或妖,真的曾透過闇之書轉化之後,還能保有完整意識。」
「我沒有被轉化。」這話,忍不住脫口。
他聽了,點頭改口:「妳是被下了咒,不死咒。」
「那是不一樣的東西。」她啞聲說。
「哪裏不一樣?」他問。
被他這麽一問,她一怔,沒有回答。
「妳被下的不死咒是闇之書裏的咒術。」他看着她說:「有妖怪說,妖王夜影之所以會得到那麽強大的力量,是因為妳用闇之書轉化了他。」
她臉一白,心更驚,不知他竟知道這麽多。
「還有妖傳聞,說夜複印件不是妖,是人。」
這一句,更讓她愕然。
即便她沒有回答,他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這傳聞,不只是傳聞。
「妳和他不一樣,是因為被下的咒術不同,妳能永生不死,他也一樣,可他得到了力量,妳卻沒有,反而因為體內的神之血,到處被追殺,或許是因為他體內沒有神之血,也或許不死咒只是沒有完成的……我們就先稱其為強化咒吧?這兩咒術,會不會根本就是同一個?還是本質上就有所不同呢?」
他說着,笑了笑,道:「當然,我這是閉門造車,自己瞎攪和,說不得連個邊都沒沾着,只能惹妳見笑了。」
她沒有笑,只瞪着他看。
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想過,這兩種咒術可能是同一款,但仔細想來,它們的咒術結構确實是一樣的,只是一個簡單些,一個更加複雜。
她是知道,蒼穹之口的魔人受了傷,卻寧願躲在地下,不敢動用闇之書裏的咒術強化自身,就是怕在轉化中死于非命,但那魔人是否真把咒術拆了一半,用在她身上?
難道,真有這可能?
她本思索着要告訴他多少,能告訴他多少,可至此,她忽然明白,和他合作,或許是最好的辦法。兩千多年來,不管她怎麽做,總無法逃脫那些妖魔的追蹤,她是弄到了錢,也輕易就能弄到權,可再多的錢、再大的權,也不能保她平安,她日日夜夜都心驚膽顫,從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可這九年多,他卻不曾讓任何一個妖魔闖進來,就連那琅琊,也沒真的闖進島中,而是被困在迷魂陣裏。
在來得及後悔之前,她張嘴開了口,告訴他。
「那咒術不叫強化咒,它叫聖亞克沙。」
這下,換他愣住了,一時間,整個領悟了過來。
「亞克沙,夜叉嗎?」
「對。」她看着那整個清醒過來的男人,說:「聖亞克沙,能将人強化為非人,讓人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闇之書中記載,這咒術能制造出最強大的聖戰士,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撐得過去。」
「妳用它轉化了一個人。」他凝視着她說。
「夜影那時已經……」她喉微緊,瘠啞開口:「不是人了……」
「什麽意思?」
「早在我轉化他的幾百年前,他就已被下了不死咒。」
他一怔,瞧着她臉上的表情,忽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和妳一樣。」
「夜影的全名,叫阿塔薩古.夜影。」她看着他,臉色蒼白的坦承道:「阿塔薩古王族是神之後裔,擁有神之血。只是他身上的神之血太稀薄,幾百年後,那些妖魔甚至忘了當年為何要抓他來,為何要對他下咒。我遇見他時,他就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短短幾句話,卻帶着無限恐怖。
阿塔薩古王族是神之後裔,擁有神之血。
「妳也是阿塔薩古王族的後裔?」他挑眉。自古王族皆以神之代言人自稱,巫顆和王族有血緣關系,所在多有。
她面容冷清,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但這已經夠了,夠讓他确認之前他所猜測的,這女人果然如冬冬一般,是神之後裔。
「阿塔薩古王族的人,壽命都很長嗎?」他好奇再問。
「阿塔薩古王族的人,壽命一如常人。」她老實回答。
「可妳的血如今卻能教妖魔延命?」他挑眉。
「對。」
「人呢?」
她冷笑:「你可以試試。」
他微微一笑,只再道:「我說過,我對長生不老沒興趣。」
瞅着她臉上的表情,他思索着方才她所說的話。
夜影的血太稀薄,仍被拘留幾百年才被忘掉,而她已被追殺了上千年,那些妖魔卻依然在追殺她。
他知道,那意味着她身上擁有的神之血,必定比夜影的還要更濃數倍。
可這,也讓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妳當年為何轉化了他,而不是轉化妳自己?」
一道闇黑的情緒,爬上了她的眼。
他原以為她會再次轉身走開,不會再說下去,可她只是冷冷的笑了一笑,用那闇黑的眼直視着他道。
「當然是因為我不想死。」
「我以為妳不會死。」他指出這點。
「我不知道不死咒是不是能抵擋聖亞克沙。」她面無表情的說:「我想過那麽做,可當年我太虛弱,夜影比我更有可能撐過去。」
太虛弱,意味着她當時極有可能如他遇見她時那般,被咬得七零八落。眼前的女人,藏起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卻藏不住眼底浮現的驚與懼。
他知,那便是夜夜折磨她的惡夢。
「他撐過去了。」宋應天看着她蒼白的小臉。
「對,他撐過去了。」她扯着嘴角,諷笑:「他現在過得可好呢,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橫行天下,無人能敵,哪像我活得像過街老鼠,得四處逃命,終日不得安生。」
她笑着嘲弄,可他能看見,她眼中的苦與痛,悔與傷。
看着這倔強的女人,他忍住上前的沖動,只微笑朝她伸出手。
「既然如此,妳若助我習得巫文字,我便教妳如何自保,或許還能找出解決妳身上血咒的辦法,我倆各取所需,如何?」
阿澪看着那仍曲膝坐在地上的男人,沒有動。
一時間,他不覺屏住了氣息,有些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她方舉步輕移,朝他走來,主動将小手擱到了他手裏。
她的手很小,有些冷涼。
凝望着眼前這小女人,他微微一笑,收攏包覆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她沒笑,只低垂着眼眉看着他問。
「你不問我闇之書的下落嗎?」
「它若還在妳手上,想必妳也不會淪落到我這兒了。」
他笑着說,擡手指着銅鏡反射出來的天書上,其中一個字,問:「這是什麽字?」
「雙。」她看着那字,和其下的解說,道:「這種鳥,一生只有一位伴侶,無論去哪兒,都成雙成對,所以被稱作雙雙。」
他眼一亮,笑着再問下方另一字:「我知這是吃,這裏是在說牠們平常吃什麽嗎?」
她點頭,說:「牠們生活在高山上,除了漿果,也會吃小蛇。」
「那這字呢?」他指了另一個字,又問。
那字位置更低一點,她彎下身來看。
「這叫亡。」她看着那字,指着後頭同樣的另一個字,說:「雙雙這鳥,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會逃走,只會在原地不吃不喝,直至氣絕。亡字除死之意,也通逃亡,所以這兒又出現了一次。」
聞言,他不禁道:「這雙雙,倒比人專情啊。」
「人本無情。」她輕哼一聲,冷冷道:「人們總把自個兒想得多高,其實萬物同生,沒有誰比誰高明。」
他聽了,沒同她辯駁,只噙着笑道:「那是,孫師父也是這樣說的。」她瞥他一眼,身旁的男人沒看她,只又指着更下方的字,又問那是什麽意思。
阿澪蹲了下來,瞧着上頭的字眼,再次同他解說。
她說完一個,他又問一個,這男人是個超級勤學的好奇寶寶,問題多得不得了,等她回神,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坐到了他腿上,偎在他懷中。
起初她沒注意,當她發現時,整個人微微一僵,不懂自個兒何時竟縮到他懷裏,然後方醒悟,他老挑位置那麽低的字眼問她,根本就心懷不軌。
她本欲起身,可外頭雖然放了晴,空氣卻仍寒凍,地爐的火不知何時早熄了,身後這男人卻如火爐一樣溫暖,他還拿毯子将兩人一塊兒包了起來。
她一時貪暖,竟舍不得動。
莫名的,又有些不甘,只能在他提出下一個問題前,搶先打斷他。
「喂,我說了那麽多,你總也得教我些什麽吧?」
「也是啊。」他輕笑出聲,握着她的小手,道:「要不這樣,今天妳教我一日,明日我教妳一天,成嗎?」
這還差不多。
她聽了這才覺好些。
「喏,妳餓了吧,先吃塊糕。」他說着從桌上拿來木盒,打開來掏出一塊糕喂她,「這核棗糕,是揚州四海樓的大廚菜刀做的,銀光昨兒個才讓船送來,剛到正新鮮呢。大棗補血安神,裏面還加了核桃,能溫肺潤腸,用的還是上好的麥芽糖,很好吃的。」
她确實餓了,而且那四海樓的菜刀,真的頗有兩把刷子。
這幾年她常聽他挂在嘴上,每季那廚子總會讓冷銀光送些新的吃食過來給他,她吃了之後總念念不忘。
一聽這糕是那大名鼎鼎的廚子做的,她半點也不客氣的便張了嘴,把那核棗糕咬了一口。
那核棗糕軟硬适中,甜而不膩,也不黏牙。
他喂她吃了一塊,自己也吃了一塊,邊吃還邊問下一個字的意思。
大概是吃了甜糕,她心情好了一些,方繼續縮在毯子裏,同他解說那天書上的文字。
日光在窗門外悄悄輕移,兩人沒有注意。
冬陽來了又去,雪花悄悄又再落下。
冬至那一日,白露拿着湯圓過來時,聽見了說話聲,她走到少爺門外査看,看到的便是阿澪縮坐在少爺懷中,教他習字的情景。
門裏的兩人那般專心,天很冷,地爐的火早熄了,他倆也沒注意。
她能看見,阿澪與少爺吐出的氣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煙。
可他倆裹着毛毯,完全沒打算起來的模樣。
這已不是第一回 她見着他倆這樣一塊兒習字說話了。
平常阿澪總是一臉冷酷,可每回待在少爺懷裏,卻會不自覺放松下來,擁着她的少爺唇邊定也噙着笑,瞅着阿澪的那雙黑眸,更是透着萬般溫柔的情意。
門裏的氛圍太親昵,她沒有打擾屋中倆人,只悄悄的回到了前頭廚房,蹲在大竈邊生火,燒了炭,煮了水,再從帶來的提籃中,拿出中午應天堂裏夫人同大娘們先做好的湯圓,一顆一顆的放入滾水裏。
湯圓裏包着加了石蜜的胡麻餡,水要是滾得太大,便容易破掉,她控制着柴火,小心的煮着,一邊把燒紅的煤炭,以鐵鉗取出一些,擱到紅泥小爐裏。
煮好了湯圓,她将那白胖胖、熱燙燙的胡麻湯圓盛到碗裏,再擱到托盤上,方端着托盤,回到少爺房門外,敲了兩下門。
聽到敲門聲,屋裏的說話聲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少爺開口吐出一句。
「進來。」
她推開門,端着湯圓走進門。
屋室裏,萬般清冷,阿澪不見蹤影,桌案上的銅鏡已被翻了面蓋上,少爺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桌邊笑看着她。
白露裝沒看到他身前毛毯那一大包隆起物,就把湯圓擱在桌上。
「今兒個是冬至,這夫人親手做的湯圓,要我送來的。」
「好香啊,看起來挺好吃的。」他見她放了兩大碗到桌上,笑着擡手,點了點桌面,在她眼皮子底下,比了個一,邊問:「這餡包了什麽的?」
白露見了,意會過來。
她不動聲色的輕挽着右手衣袖,拿起調羹,把其中一碗的湯圓,都自到了另一碗裏,邊不疾不徐的交代道:「包了胡麻的,夫人添了些石蜜,交代內餡剛煮好會燙口,少爺別貪快。」
待把湯圓都挪到另一只碗裏了,她方端着那空碗,起身拿起挂在地爐上空掉的茶壺,不忘道:「地爐裏的火炭沒了,白露去拿些新的過來。」
說着,她退了出去。
白露前腳剛走,縮躲在他懷中毛毯裏的阿澪就面紅耳赤的探出頭來。
可惡,她都不知自己方才為何要躲,但在那當下,她反射性就是拉着毛毯縮頭藏臉的躲了起來。
莫名的,有些窘,她起身要走,卻被他緊緊扣住了腰。
「妳想去哪?」他好笑的問。
「回我屋裏。」她伸手拍打他的手,紅着臉怒瞪着他。
「我娘包的胡麻湯圓呢,妳不吃嗎?」他舀起一白泡泡幼咪咪的湯圓,湊到她嘴邊,哄着:「添了石蜜的,咬一口,那又熱又香的胡麻餡可是會甜到心底的,我打小就最愛吃這了。」
她不是沒吃過胡麻湯圓,可他邊說邊想着,讓她能清楚感覺到他往年吃那香噴噴,甜蜜蜜的胡麻湯圓時的開心。
「我娘平常很忙,就冬至才有空包湯圓的。」他笑看着她,對着那冒煙的湯圓吹了兩口氣,說:「來啊,我替妳吹涼了,嘗一口看看,別咬太大口,小心燙嘴。」
阿澪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忍不住,張開了嘴,咬了一小口。
添了石蜜的胡麻湯圓,外皮軟嫩,內餡濃郁香甜,胡麻與石蜜的味在嘴裏化開,又燙又香,真的是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吧?」他笑看着她,得意洋洋的說。
「又不是你包的,你得意個什麽—」
她話沒說完,突然又聽敲門聲,吓得她慌忙抓起毛毯又再縮頭遮臉。他見了,忍不住笑,誰知那女人竟然在毛毯底下伸手擰他的腰,害他手上調羹差點掉了,他好不容易才穩住了手,卻還是忍不住笑。
「進來。」
聞聲,白露一手提着裝滿水的茶壺,一手提着裝滿了火炭的小爐進門,見少爺手裏拿着那調羹,和調羹裏吃到一半的湯圓,不禁挑眉。
他笑看着她,只鎮定的将那剩下半口湯圓,送入嘴裏。
白露好氣又好笑的在地爐邊跪坐下來,把茶壺挂回鐵鈎上。
宋應天看着她,一邊吃着湯圓,一邊問:「對了,冬冬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不錯。」白露拿鐵鉗把燒紅的火炭一一擱進地爐裏,道:「不少雷大哥的老客在關照她,生意還算過得去。」
「所以,她不打算回藥堂住了?」
「嗯,應該是。」白露其實有些心疼那孩子,可她也明白,冬冬想守着那家豆腐店的心,那是她爹娘留下來的店鋪,那兒對她來說,才是家。
「易家的少爺,有消息嗎?」
「阿魅說,易少确實有打算在岳州起樓,正談着呢,說不得,明年開春就要動土開工了。」
聞言,他淡淡的笑着道:「那孩子,也是有心啊。」
對這話,白露有些不置可否,但她沒多說什麽,只将火炭全都鋪平了,這才提起小爐起身。
宋應天看了,忙道:「白露,阿澪昨兒個夜裏沒睡好,妳就別去擾她了,
讓她好好補個眠。」
躲在毛毯裏的女人,又試圖伸手擰他,可這回他先行抓住了她的手。白露眼角瞧見那動靜,卻仍是沒說什麽,只應着:「知道了。」
話落,她便又再提着那小爐,退了出去。
門才被關上,毛毯裏的女人就又鑽了出來,「你沒事提我做啥?」
他二話不說,先塞一顆湯圓到她嘴裏。
「快趁熱吃,涼了這味可就差上一截了,這會兒不燙不涼,正剛好呢。」
她惱火的瞪着他,卻又舍不得那胡麻湯圓,她方才明明看見碗裏有四顆湯圓的,才這麽一眨眼,碗裏的湯圓就被這貪吃鬼吃到只剩這一顆了,怕他貪嘴的連這顆也不放過,她只能先張嘴吃了再說。
他見了,方笑着道:「我怕她一會兒給妳送茶水,妳還得沖回去裝睡,才要她別麻煩了。」
她哼了一聲,但還是不忘邊吃着那軟糯香濃,尚冒着氤氲白煙的甜湯圓,邊冷聲道:「易家那小子是不是真對冬冬有心,還不知道,他對雷風說的話,都幾年前的事了,說不得他早忘了。」
宋應天笑看着懷中那邊吃湯圓邊瞪他的小女人,道:「他若真忘了,那也沒什麽,十多歲的孩子話,如何能當真?可他若沒忘,便是有心人,若然如此,我當然是樂見其成。」
阿澪聞言,冷哼一聲。
「易家是大戶人家,你以為冬冬真嫁進去,會有什麽好果子吃?她耳朵聽不見,性子又軟,不被欺淩才有鬼。就算易遠一開始真能護她疼她,你覺得這
事能持續多久?将來冬冬人老珠黃,他能不娶個三妻四妾、五房六嬌的?」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就見他一直笑,搞得她一陣惱火。
「你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話聲方落,她早已察覺到他在笑什麽,她能清楚感覺到,看到他的想法。
這些日子,冬冬上島送豆腐時,她總避着那丫頭,他還以為她讨厭了冬冬,因為冬冬與她同命卻不同運,教她羨慕妒嫉,誰知她竟仍在擔心那丫頭呢。
剎那間,有些羞惱,偏生他還笑着回。
「沒,」他笑看着她,道:「只是覺得妳人真好。」
這話教她又羞又窘,差點被那才剛送入嘴的最後一口湯圓給噎着,猛地咳了起來,他邊笑邊替她拍背順氣,她回身撥開他的手,起身又要走,卻被他又榜了回來。
她才要回身推他,就聽他道。
「噓,瞧,白露還在外頭呢。」
阿澪聞言,又一僵,回頭還真看見那女人的影子,就在窗門後,看那模樣,似是正拿着掃把在清掃門廊上的殘雪,她瞬間不敢再動,卻又覺不甘,惱怒的低叱。
「放開我!我躲她做啥!」
他笑擁着懷中那明明也壓低了聲音,卻不甘示弱的小女人,不禁低頭湊在她軟嫩的耳畔,悄聲說:「妳要不躲,難不成真想嫁我?白露古板得很,要是見妳同我一起同床共枕,回頭還不和我爹娘說去,為了妳的清白,我的清譽,咱們當然是要盡量避嫌啊。」
他低沉的語音,熱燙的氣息,在說話時,一再撫過她的耳、她的頰,教心亂跳。
「你哪有什麽清譽?」她冷哼一聲。
「當然有,我可是洞庭應天堂的宋家少爺宋應天呢。」
這男人恬不知恥的笑語,讓她無言,下一刻,他忽然拿起那原本盛裝着湯圓的湯碗,遞到她嘴邊,道:「喏,妳方才嗆着,還是喝點熱湯,順順氣吧。」
她會嗆着,還不都他害的。
阿澪本不想理他,可那男人摟着她,悄聲笑道。
「別同我鬥氣啊,白露還得在外頭待一會兒呢。要不,妳把湯喝了,我今天先教妳一個,可以瞬間發出大量水霧,暫時掩去行蹤,趁機逃跑的符文,如何?」
她聽了,這才張嘴喝了那熱湯。
她喝不快,他也不催她,就摟着她,拿着碗,也不嫌手酸,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慢慢讓她喝着那熱湯。
甜暖的熱湯入了肚,瞬間暖了腸胃,讓她放松了下來,不自覺往後又靠着他。
待她喝完了,他才把碗擱回桌上,将毛毯拉得更高,把她整個人都圈圍在懷中。
她沒有抗議,只開口問:「那會放水霧的符文呢?」
他笑着擡起雙手,在她眼前結出手印,拉出光影,形成一被圓環框住,變化萬千的符文。
她吃了一驚,着迷的看着眼前那由無數小字組成的符文法陣,可他一下子就将其收攏壓印在紙上,當他擡手,在她前方桌案的宣紙上,已多了一個符文。
那符文微亮,然後消失于無形,可她知道它仍在上頭。
「要怎用?」
「這符文是一個能轉化五行的小型法陣,需要時,輕念符文,便會化開,滿室生霧。」
她一聽,驀然領悟,道:「這東西,是只在有水氣的地方才能用吧?」
「是。」
阿澪看着那消失的符文,心中一動,她壓下那滿心的激動,只鎮定再問:
「這麽大張紙,怎好随身帶着?」
「可以裁開啊。」他笑着拿來剪刀,将其裁成三寸大小,「這一小塊,只能制造一室水霧。」
她聽了,更加确定,只擡手,照他方才那模樣,結出手印,拉出光影,可那光影極難成,才現即滅,沒讓她拉成。
就是如此,也已讓宋應天微微一愣,越發确定,她之前也曾研究過相關的術式。
想來也該是如此,她活了那麽久,定也曾試過各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