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揚州,悅來客棧。
天未亮,馮老板就退了房,拎了一個簡單的包袱,離開了客棧大門。
大街上白霧茫茫,他一路往城門走去。
因為時辰尚早,城門尚未開啓,可他也沒真到城門口排隊等着,就在白霧中,飛身上了屋頂,腳再輕點,就高高躍起,轉眼消失在城牆上方。
到落地時,那圓滾肥胖的大老板不再,只剩一瘦小船工在那兒。
小船工腳踏草鞋、身穿布衣,到了碼頭。
昨兒個,那小二回來時說,到處都沒船位了,得再等個兩天。
因為不想再等,他方扮作船工。
碼頭北上貨船衆多,他挑了艘不大不小,船員看來動作熟練的貨船,上前去問。
這貨船上頭七八個船工,老少皆有,說服船老大讓他上船,從來就不是件難事。
天亮時,貨船揚帆出航,他已在船上有了個位子,不到一刻鐘,船上的每一個人,全都以為這小船工從兩年前就和他們一起在這艘船上工作。
他待在甲板上,幫忙綁繩時,最終仍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鳳凰樓被晨光照得閃閃發亮,幾只飛鳥在晨光下,展翅飛過那座樓,貨船漸行漸遠,那高樓也漸漸變小。
剎那間,幾乎就想要改變主意,下船去。
可到頭來,他還是低下頭來,用力綁緊了繩索。
既然都能出城上香看戲放風筝了,八成沒啥大礙,說不得還能娶個嬌妻回家傳宗接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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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了個結,又打了個結,抿唇想着。
潇湘公子,哼,什麽東西。
就是傻子才會擔心那殺千刀的王八蛋。
咬着牙,他萬般惱恨的,用力再打個死結。
貨船出了水道,入了大運河後,河面變得寬敞起來。
接下來幾天,沒出啥大事,貨船一路順行到了樊良湖,入夜後船老大把船開到了樊良湖畔,下了錨。
如今改叫小林的阿澪,利落的爬上桅杆,幫着收了帆。
某個船工生火煮了大鍋菜,大夥兒吃完後,有些下船去歇歇腿,有些直接就回船艙裏,倒頭就睡。
阿澪沒下船艙,只待在甲板上,在貨箱與貨箱之間,找了個隐蔽處窩着。與其在下頭人擠人,她更喜好待在甲板上,至少空氣新鮮,前方無所遮掩,若有人來襲,也不至于無所退路。
夜漸漸深了,湖水輕輕,讓船微微晃着,像搖籃一般,她卻無心入睡。天下妖魔無所不在,雖然才離開半年,可在鬼島安眠的日子,早已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明明如此,她不懂為何總是會想起那可惡的家夥。
似乎無論她做什麽,都會想到他。
遇上了妖怪會想起,看到個賣豆腐的也會想起,就是看人在屋外挂個臘肉、曬個蘿蔔幹、賣個腌菜,瞅見一碗飯、一條魚,便是吃個餅,喝杯酒,看見綠竹青梅,她都會想起他。
就連現在,她都能聽見鄰船未睡的人一塊兒閑聊,關于那潇湘公子的八卦。
即便之前遠在京城,她都能不斷聽到關于他的消息。
更別提,每回入夜,擡眼就能看見的那輪明月。
她蜷縮起身子,将腦袋擱在膝頭上,怒瞪着遠方湖面上那皎潔的月。
下回妳若見月,就想着我吧……
那男人簡直陰魂不散。
想我同妳一起,過的年年月月啊……
陰魂不散。
她惱怒的想着,眼眶卻莫名微熱。
閉上了眼,她不見那月,卻依然能聽見他的聲,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能感覺得到,他從身後環抱着她。
一時間,竟也覺暖,眼更熱了。
可惡,那家夥該不是趁機在她身上也下了咒?
否則她怎會對他這般念念不忘,一聽他傷重——
一股腥味,驟然随風而來。
她警醒睜眼,才擡首,就見數條黑影破水而出。
該死!
這幾日無事,她還以為她已經擺脫那些一路追着她南下的妖獸了!
阿澪一驚,飛身欲走,卻看見原本人在船頭喝酒的船老大被那突來的妖獸吓得目瞪口呆。
那些妖獸雙目金黃,形似狗狼,全身卻遍布青鱗,四足有蹼,背有脊鳍,還有一看似蠍子的朱紅赤尾,和滿口凸出唇齒的利牙。
那群妖獸一上甲板,就張着血盆大嘴往船老大撲去,對着他喉頸咬下。眼看那船老大就要血濺當場,她想也沒想,回身一踢帆杆,讓那帆杆轉了半圈,堪堪避過船老大的腦袋,将那躍上半空的妖獸給打落水去。
船老大驚叫出聲,但事還沒完,這些妖獸可不止一個。
她抄起綁帆粗繩,在半空甩動,左一個右一下,眨眼間就将另外幾只全打落了水。
船員聞聲奔出艙房,但那一點幫助也沒有,她知道落水的那幾只很快就會再跳上來,她只是多了幾個人要護而已。
可她護什麽?她管這些人去死?她做啥自找麻煩?
但他們會遇此劫,是因她在船上——
這念頭才閃過,另一只妖獸已再次破水而來,這回牠們就沖着她,全沖着她。
她能感覺到肩背上的傷口隐隐作痛,知道是她方才的動作,扯開了它,才教牠們全确定了目标。
可惡。
她一腳踹開率先沖上來的一只,用帆繩圈勒住另一只的脖頸,将牠吊上了半空,另外三只在這時一起攻來,她結出手印,将牠們再次轟下水。
還沒喘口氣,又有三只從後而來,她來不及結手印,只能往後飛身,豈料這時又有兩只妖獸從後躍出水面,沖着她張開血盆大口。
幾乎在同時,黑夜中更有魔物展翅張爪襲來。
剎那間,她已被十數只魔物妖獸包圍。
心知這回躲不過,她一咬牙,準備挨上那一口時,一支箭矢忽地破空而來,嗖的一聲,就穿過了眼前數只妖獸的腦袋,将牠們像烤肉串一樣,牢牢的釘在了主檢上。
她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半空中忽有漁網飛來,眨眼就網住了另外三只妖獸。
「唉呀,有人劫船啊!」有個胖子抓着那逮住妖獸的漁網,咚的一聲跳到了甲板上,一邊捧着他的肥臉大驚小怪的叫着。
「哇!這什麽東西?長得這麽醜?」另一個樣貌清秀的青衣小白臉,手拿釣竿,左一挑、右一揮,啪啪啪啪的,有如打地鼠那般,把好幾只騰空的妖獸全都給打回水裏。
可怕的是,這人每一竿明明只是輕輕一點,卻都将那些皮粗肉厚的妖獸,打得腦袋開花。
「呀—不要啊——好可怕好可怕啊!」
一聲尖叫忽從船尾那兒響起,阿澪轉頭看去,只見一位看來只有十一、二歲的紅衣小姑娘,一邊喊着好可怕好可怕,一邊卻揮舞着有着長煉的流星錘打飛了另外五只有翼魔物。
「會飛的超可怕的啦!走開走開!我不喜歡啦!」
那小姑娘是閉着眼的,但她手上的流星錘卻準确無誤的擊中那些妖獸與魔物。
「哇靠!小心點!是我啦!樂樂!拜托妳把眼睛睜開好不好?」
青衣小白臉一個怪叫,手上釣竿一揮,點在了差點将他爆腦的流星錘上,就聽當的一聲,釣竿和流星錘分別彈開,同時又幹掉另外兩只襲來的有翼魔物。
胖子、小姑娘、青衣小白臉在眨眼間就解決了不少妖獸魔物,可即便如此,阿澪身邊尚有數只襲來。
是她的血,她知道。
牠們無法抵抗那神之血的誘惑。
她以手印結出金咒還擊,卻因肩傷動作仍嫌太慢,有些左支右绌,可當另一頭飛天魔物以爪攻擊她受傷的左肩時,另一支黑箭從左手邊出現,可這一回那黑箭是被人握在手中的。
來人身似流星,手持黑箭劃破夜空,轉瞬間就将她前後左右圍攻她的妖獸,全都攔腰斬斷。
青綠色的血霧噴灑而出,将月也染成青綠。
夜色蒼蒼,湖面上,飄着淡淡岚霧。
她站在船桅上,驚魂未定的喘着氣,看着那個背對着她的男人,有那麽一瞬間,不知為何,她還以為是他,然後那男人回過身來,對着她挑眉。
「喲,姑娘,妳還好吧?」
那不是他的聲,那也不是他的臉。
她瞪着那男人,才看見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簡單的黑色短打,麻布長褲卷到強壯的大腿上,還打着一雙黑黝黝的赤腳。
男人體型高壯,面目黝黑,袒露出來的手臂萬般粗壯,一點斯文氣息也沒有,雖也劍眉朗目,卻粗犷許多,還滿臉的胡碴,頭上綁的布巾超随便,就一塊方巾随手罩着,在後腦勺打了個結。
眼前的家夥,就像碼頭粗工,和那個人長得一點也不像。
「姑娘?」他挑起濃眉,将黑箭插回背上箭筒,湊到她眼前,又問了一次:「妳還好嗎?」
阿澪眨了眨眼,猛地回神,往後退了一步。
「你叫我什麽?」
話一出口,她就發現自己因方才那陣混亂太過驚險,讓她忘了維持幻術,不覺現了原形。
「姑娘啊!」男人雙手扠腰,一臉好笑的歪着頭瞧她。「怎麽了嗎?」
「你是誰?」她一臉戒備的問。
「我嗎?放心,別怕,咱們不是壞人。」他露齒一笑,指着停泊在不遠處的船只,道:「在下楚騰,咱們的船泊在那兒,看到有人劫船才跑來幫忙的。」
他說話時,流星錘又飛了上來,擊中了最後一只飛來的有翼魔物。
剎那間,青血又灑,可這男人一雙眼眨都沒眨。
流星錘從空中落下,眼看就要打在漁網上,手拿漁網的胖子見了,張嘴忙喊:「樂樂,等一下別全打爛——」
雖然如此,他還是慢了半拍。
紅衣小姑娘的流星錘重重擊落在漁網上,打死了其中妖獸,還把甲板砸出了一個大洞。
「啊啊啊……這醜東西的尾巴看起來像蠍子尾,說不定烤起來很好吃啊……」
胖子萬般遺憾的蹲地捧肥臉喊着,教人聽了更傻眼。
有那麽一瞬間,她還以為那胖子也是妖、是魔,可那胖子從頭到尾沒朝她看上一眼,就蹲在漁網旁,一臉的欲哭無淚。
青衣小白臉拿着釣竿,落到了胖子身邊,好氣又好笑的說。
「這種東西吃了會鬧肚子的,這會兒又不是像上回流落荒島,沒東西吃只好什麽都不挑。」他拍拍胖子肩頭,「走吧,你忘了船上還有只烤鴨啊,就算那填不了你肚皮,過幾天等咱們上京,你想吃啥吃啥啊!」
「啊!對喔,還有烤鴨啊!」想起船上還有鴨子,又想到之後到京城裏能買到吃到的好料,胖子瞬間精神一振,這方站起身來。
青衣小白臉見了,方笑笑走向驚吓過度,僵站在一旁的船老大,道:「船老大!抱歉啦,打壞了你的甲板。咱們家樂樂不是故意的,幸好不幸中的大幸
是大夥兒都平安,你船貨損傷也不多,就當財去人安樂吧,好嗎?」
臉色蒼白的船老大見了,忙道:「這是當然!這是當然!多謝大俠仗義相助!多謝大俠仗義相助!」
「這些髒東西很不幹淨,你最好讓人把牠們集中一塊兒都燒了,沾到血的地方都拿鹽水洗幹淨,以免有同類聞到跑來,那就不好啦!」
一聽有可能會有其他妖物跑來,船老大頓時清醒過來,感激的道:「謝大俠提醒!咱們立刻處理!」
說着,他便回頭指揮着縮在他身後吓得半死的船員。
「小周!老李!快!快把那些東西全收集到岸上,放火燒了!其他人快把甲板洗一洗!」
下方船員聽了,立刻紛紛動了起來,每個人都害怕會再惹來其他妖魔鬼怪。
「之後記得拿艾草熏一熏辟邪穢啊!」
青衣小白臉笑着說完,方腳一點地,橫越湖面,回到不遠處的船上去了。
胖子一見,拎着漁網也飛身出船,蜻蜓點水般,眨眼便追上了那青衣男。
「喂!等等我啊——」抟着流星錘的小姑娘見了,忙急喊,「人家輕功不好啦!」
可那兩人早已離得大老遠,青衣小白臉聞聲只回頭朝她笑喊道:「就叫妳平常好好練輕功了,我看妳找艘小船劃回來吧!」
小姑娘一聽,萬般羞惱,小腳一跺地,小手一揚,就再次甩起了流星錘,只見那刺球唰唰唰的在空中轉了幾圈,跟着就這樣朝那艘船抛甩了過去,看來萬般沉重的流星錘唰地越過了夜空,教那小姑娘輕易被帶着飛上了天。
可阿澪一看抛出弧度,就知距離不夠,那小姑娘肯定到半途就會落水。
眼看紅衣小姑娘就要變成落湯雞,就聽她張嘴驚喊。
「老大、老大——救命啊——」
身旁男人笑嘆口氣,抽出身後箭筒裏的黑箭,徒手飛射出去,黑箭疾射而出,箭頭穿過流星錘上的鐵鏈孔,竟就這樣将原本開始往下落的丫頭,連錘帶人飛快往前帶去,眨眼間就帶上了那艘船,彷佛說好了似的,船上不知哪位轉
動了船帆,用船帆兜住了黑箭、流星錘和小姑娘。
即便站在這兒,她都能看見那船帆非但沒破,小姑娘也安然無恙,遠遠的還能看見她一從船帆上滑落,就在甲板上追打着青衣男呢。
然後下一剎,那原本沒破的船帆,就被她給打穿了一個洞了。
「唉,就和她說過,別弄壞了帆啊。」
男人咕哝着,赤腳一點就離了桅杆,輕松越過了湖面,回自家船上勸架去了。
阿澪杵在桅杆上,看着腳下那些騷動的船員,再看了眼那艘在暗夜中燈火通明,萬般熱鬧的船,眼下這艘貨船是不能繼續待了。
比起普通人,那些家夥顯然更有自保能力。
他們要上京,她也是。
她不知這些人是哪來的,可他們是人,而且武藝高強,不懼妖獸魔物。她肩背傷口裂開了,得先止血,無論這些人是誰,若然又有妖來襲,他們多少能為她擋上一擋。
衡量過後,她從腰帶中掏出一疊水符,輕念符文,撒到半空。
符一離手就消散無蹤,白霧随之而起,沒有多久便包圍了貨船。
她見了,方落地,借着白霧掩身,取了自個兒的包袱,臨走前,她看見船老大和那破掉的甲板,沒有多想,她幻作另一個船工的模樣,和那船老大錯身而過,方飛身穿越白霧。
「樂樂,我說過什麽?」
「……」
被拎着後衣領的小姑娘閉嘴不語。
但這桀骜不馴的态度,很快就因那男人将她抟到了船外給打破。
她一見,吓得忙喊:「啊啊!不要啦!老大!你知道我不會游水的!」
「我之前和妳說過什麽?」男人把她轉了個方向,面對自己,再問一次。樂樂瞅着他,滿心不悅的嘟囔着。
「不能再把船帆打破,可那是因為阿風他——」
說着說着,忍不住又要揚聲辯解,眼前的老大卻舉起了原本扠在腰上的手。
那是一根警告性的食指,讓她識相的噤了聲。
「若破了該如何?」楚騰揚眉再問。
樂樂扁着嘴,萬般不開心,但仍是悶悶不樂的道:「破了我就得自個兒把它補好。」
「很好,妳記得嘛。」楚騰一手抟着她,一手指指那破掉的帆,皮笑肉不笑的說:「我明天早上要看到它好好的挂上船桅,可以嗎?」
知道他是認真的,樂樂只能悶聲點頭。
楚騰見了,這才滿意的把她拎回甲板上,他一松手,那丫頭就一邊嘟囔一邊認分的走去拆船帆了。
解決了一個,還有一個。
他轉身往船頭走去,誰知卻看見方才那黑衣姑娘不知何時竟上了他的船,杵在他的甲板上。
他停下腳步,還未開口,就聽她問。
「你們要上京?」
他挑眉,不過仍是張嘴回了,「是要上京。」
「有載客嗎?」她再問。
「妳有錢嗎?」他眼也不眨的問。
她二話不說的掏出了一錠銀子,扔了過來,他手一伸就撈住了那銀子,放到嘴裏咬了一口,确定是真銀,方瞅着她微笑。
「姑娘,妳知道搭船上京,是要花時間的吧?咱們中途還得停下來做買賣,可不像騎馬乘車那般快捷。」
「我知道。」她冷冷再說。
「既是如此,咱們當然有載客。」說着,他轉身朝船尾道:「阿布,整理一間房給——」
他頓了一下,回頭瞧着她問:「敢問姑娘貴姓?」
她面無表情的說:「我姓林,雙木林。」
「林姑娘。」他又笑,再次回頭,道:「阿布,整理一間房給林姑娘住。」
一開始,她還不知他到底同誰說話,然後船尾暗影裏,出現了一雙浮在半空中的眼,她一怔,下一剎,方看見有個昆侖奴走了出來。
那昆侖奴雖然身材高大,足足比這姓楚的還要高上一個頭,卻膚如黑炭,黑夜中往暗影裏一站,閉眼不動不說話時,還真的讓人難以察覺他的存在。
昆侖奴來到兩人面前,蹲下身來,拉起甲板上的鐵環,把通往下層的門給打開,然後一下子就鑽了進去。
看着那通往下頭船艙的黑洞,那幾乎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她遲疑了一下,不是很想下去,但她必須在隐蔽處方能處理她的傷口,她已經能感覺到鮮血浸透了衣衫,很快就會滲透出來,所以她深吸了口氣,跟着那昆侖奴走下了船艙。
楚騰看着她的背影,當然也注意到她僵硬的姿态,和肩背上那微微的紅印,他一句也沒多說,只是将緊握的拳松開,緩緩轉身走向船頭。
在那兒吃烤鴨的胖子,扔給了他一只鴨腿,他一把接住,靠在船肢上,啃着那油滋滋的鴨腿,才啃沒兩口,就聽到上頭傳來哀怨語音。
「老大,我有在反省了,可不可以放我下來啊?」
楚騰轉身靠着船舷,擡眼看向那被流星錘鐵鏈綁在主桅頂上的家夥,笑着拿鴨腿指指才開始在補船帆的樂樂說:「等樂樂補完了帆,你就可以下來了。」
「什麽?她縫個抹布都可以被針戳滿手,等她把船帆補好,那不就要等到天亮?」
「欸,本來你不說,樂樂說不得一個時辰就補完,你這麽一講,她不搞到天亮,還真是對不起你啊。」說着,他還不忘回頭對那氣嘟嘟的丫頭道:「樂樂,妳放心慢慢補,別急啊。」
「老大,你幹嘛害我——樂樂妳別聽他的,妳快快補完,等咱們到京裏,我定帶妳去逛大街,妳想買啥都算我的——」
樂樂一聽,只對着他皺鼻子吐舌頭:「哼,我才不稀罕呢!」
胖子和楚騰一見,雙雙笑了出來。
「可惡。」主桅頂上的青衣男咒罵出聲,知道今晚是只能被綁在這兒睡了,他不甘心的對着那兩人喊道:「喂!胖子!至少分我點烤鴨啊!」
胖子聽了,這才拿刀切下一塊鴨胸肉,扔了上去。
他扔得夠準,那家夥嘴也夠快,也夠貪吃,縱然被綁着,仍是死命伸長了脖子,一口咬住飛上來的烤鴨胸,想盡辦法口舌并用的,将那一塊鴨胸給吃到肚裏去。
楚騰笑了笑,不再看向那貪吃鬼,只轉身再次看着遠方落入湖面的明月。
「要我拿傷藥下去嗎?」
一旁的胖子,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烤鴨,意猶未盡的舔着肥胖的指頭,瞅着身旁的男人問。
「不用。」他扯着嘴角,道:「人家不想讓咱們知道,咱們便當作不知道就好。」
說着,他便繼續啃着他手上的烤鴨腿。
胖子見他終于胃口大開,不再多說,就把拆光了肉的鴨骨頭,拿去炖湯熬粥了。
楚騰吃完了鴨腿,拎起酒壷,仍待在原地,瞧着方才那艘慘遭妖獸襲擊的貨船,它已被白霧包圍,看不清了,可船老大帶着船員将妖獸魔物聚集拖到了岸上燒毀,隐隐約約的,還能看見火光。
那白霧在這段時間,已從湖面上漫了過來,很快就會把月也遮住。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待水霧包圍船身,漫上了船,他方開口道。
「阿萬,我知道你來了,出來吧。」
起初,什麽動靜也沒有,然後一個戴着獨眼皮罩的男人從白霧中走了出來,沖着他笑。
「欸,說真的,你确定你不是獸人嗎?怎麽就瞞不了你?」
「我不是獸人。」楚騰看着那在霧中隐隐閃動的火光,笑道:「就像你沒瞎了那只眼一樣。」
阿萬苦笑,敲了敲自己的皮眼罩,「欸,我倒是寧願這眼是瞎的啊。」
「話不要說得太早。」楚騰輕笑,「萬事有一好沒兩好,就好比現在,你若沒這只眼,說不得這船就沒你的位了。」
「那還真是幸好啊。」阿萬幹笑兩聲,同他一塊兒靠在船舷上,看着那霧中燃燒的火光,道:「是說這些年,宋兄還真教了她不少啊?」
楚騰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酒壺扔給他。
阿萬接過手,喝了一口。
楚騰問:「銀光應該讓你跟了幾天了,這女人,你怎麽看?」
阿萬拎着酒壺,扯了下嘴角,只道:「方才你們走了之後,她幻化成一名船員,走過船老大身邊,塞了個東西到他腰帶裏,你猜是什麽?」
這問題,讓楚騰挑起劍眉。「什麽?」
阿萬瞅着遠方那漸漸變小的火光,再喝一口酒,方轉頭看向那男人,道:
「一錠金子。」
楚騰聞言,黑眸微亮,又笑。
「看來,這是筆好買賣啊。」
「是沒錯。」阿萬笑着,把酒還給了他,「是沒錯啊。」
楚騰接過手,也喝一口。
岸上火光忽隐忽現,越來越小,終至完全熄滅。
艙房裏,阿澪點起了一盞油燈。
這房很小,只一床一桌,就是桌也只是釘在牆上,兩尺寬的木板,若下床走路,兩步就到門口。
不過,有比沒有好,至少這兒有門。
上一艘貨船,船工們還全都一塊兒打地鋪的。
她和那被喚作阿布的寛侖奴,要了一壺水,等他離開,她關了門,在門上貼了張符,符紙一上門,上頭的符文立時爬出紙張,瞬間就滿布整間艙房的牆面,跟着便消失無蹤。
這符文可以在封閉的空間,制造暫時的結界,能防止她身上的血味逸出去,也防有人突然闖入,這幾日,她在那妖魔處處的揚州城,就是靠這隐藏自己的。
确定結界形成了,她方脫下身上衣裳。
那衣上果然沾染了血,她沒鏡子看不到後面,但她低頭看見她拿來綁縛自己固定身體的布條,也已被染紅。
前些日子她追着南下時,途中遇見了一只妖怪,一時不查被砍了一刀,雖然她及時宰了那妖,那一刀卻也差點将她劈成兩半,幸好當時沒其他妖魔在附近,她本來很擔心進城後會遇到更多,但她吞了從那男人那兒偷來的藥丸,這幾天又天天往四海樓跑,吃了不少好料,傷口很快就愈合了。
可惜,愈合的只是表面。
阿*擡手抹去鮮血,低頭看見前面的傷口已經平複,那血是從肩上滑落的,方才的打鬥,讓她身體活動太大,才将背後的傷扯裂開來。
她将包袱打開,吞了一顆藥丸,拿幹布擦去身上血跡,待裂開的背部傷口
再次愈合之後,方重新綁上新的布條,換上幹淨的衣裳。
夜很深了,船上一開始還有些動靜,待她處理好自己的傷口,外面已經陷入一片沉寂。
确定身上不再有血,她拿起染血的衣裳和布條,開門走了出去。
船艙裏很暗,只有艙門口有微微的燈火透進,即便在這底下,水霧仍影響了火光,讓一切看來都霧蒙蒙的。
她悄無聲息的上了甲板,看見燈火是從船尾那兒傳來的,那位叫樂樂的怪丫頭,仍就着一盞油燈,正低頭專心縫補船帆,甲板上不見其他人,主桅上頭倒是傳來了打呼聲。
她擡頭看去,白霧掩去了船桅,她猜是那青衣小白臉仍被綁在上頭。
阿澪不再多想,輕輕翻過船舷,拿着那小布包,借着白霧掩護,悄悄上了岸,在林子裏找了隐密處燒了自己的血衣,方轉身回到船上。
樂樂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在燈火下補破帆,主桅上青衣男仍在打呼。
一切看來萬般平靜,和她離開時沒有什麽不同。
她沒再多看那小姑娘一眼,只悄聲潛行回房。
暗影裏,那有着闊嘴厚唇、黑如煤炭的阿布如一根船桅般靜靜杵着,只在那被喚作楚騰的男人,跟在巫女身後上船時,才上前朝他遞上一盆幹淨的水和布巾。
男人對他一笑,一邊慢條斯理的在盆子裏洗着手。
「接下來麻煩你了。」他洗好手,拿布擦幹,低聲交代。
阿布一颔首,将髒水倒掉,再把布巾拿去清洗幹淨,方無聲無息的站回原位。
男人在這時走下了甲板,走進一間艙房。
當他躺下時,他可以聽見牆板那頭,女人活動的輕微震動。
她起了結界,但那只能隔絕氣味,不能絕聲的。
他擡手彈出一道氣勁,熄去燭火,喟嘆了口氣,閉上了眼,聽着她在床上翻身,然後也輕輕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