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客棧裏,人聲仍喧嘩。

遠遠的,還能看見跑堂點上了燈,夥計忙把桌并,有人添着飯,有人端上菜。

夜風吹得門外旗招獵獵作響,懸挂在檐下的燈籠也随之搖晃。

暗夜中,那個獨眼的男人,手裏拎着茶壺,還在倒那茶水,銀線一般的茶水,在地上繞着客棧,眼看就要頭尾相接,在客棧大門前連結起來。

黑暗中的無數雙眼睛,沒有傻傻的等着他把茶水連在一起,在晚霞天光掩去的那一剎,數顆長釘如箭般疾射而出,直擊他的手、眼、心、口,當然也沒忘記他那一雙快腿。

男人往上翻了個筋鬥閃過長釘,手中茶壺的壺嘴,仍流洩出涓涓細流,如他所願,往那茶水最初落下之處灑落。

可就這一個筋鬥,已慢了一慢,一支大紅傘突如其來,啪地在客棧大門前打開,阻斷了茶水的連結。

獨眼男咒罵一聲,翻身一個大腳朝大紅傘劈下,豈料大紅傘卻旋轉了起來,卸去了那一腳,更可怕的是他很快就發現這傘面邊緣鋒利如刀,眨眼就劃破了他的褲,若非他閃得快,只怕整條腿都要給砍下來。

還沒喘過氣來,持傘者手持長刀,忽地又朝他砍來,獨眼男拿茶壺架擋,那鐵茶壺卻被那刀生生從中劈開,茶水嘩啦傾洩而出,偏生他人已被推到客棧大門邊,持傘人又用紅傘擋着,落下的茶水全被擋下,一滴也沒落到該落的水在線。

幾乎在同時,獨眼男能看見,水線之外的暗夜中,無數黑影蜂擁而上。

「不好!」獨眼男脫口再咒,僅剩的眼露出少見的驚慌。

持傘者冷笑一聲,沒等他反應過來,紅傘再往他推去,獨眼男伸手試圖架擋,未料傘尖卻在這時往前彈射出來。

這一招,太過出其不意,獨眼男閃避不及,被剌個正着,一口鮮血就這樣在他被推入了客棧大門時,從他嘴裏噴吐而出。

他砰然摔倒在地,一把大刀随之而來,狠狠的砍下了他的腦袋。

鮮紅的血花,沖天飛散四濺,噴得到處都是。

「啊——」

Advertisement

尖叫聲,瞬間響起。

紅傘可沒給人機會,一入客棧就再次旋轉了起來,那如鋼刀一般鋒利的傘面,脫手而出,在客棧裏飛舞着,眼看幾個夥計與跑堂就要跟着被砍頭,一對流星錘轟然朝大紅傘砸來。

紅傘唰地回到了持傘者手裏,流星錘随之而來。

「臭妖怪!還我阿萬哥命來!」

怪力小姑娘怒極,一對流星錘被她舞得虎虎生風,幾乎砸破了客棧。

持傘者東奔西跑的閃躲着,以紅傘接了兩次流星錘,可這小姑娘怪力極可怕,就是旋轉傘面也卸不掉那力道,教大紅傘面被戳得坑坑疤疤、破損不堪,連鋼骨傘架都被打歪。

當那流星錘左右夾擊雙雙再來,持傘者膽顫心驚,根本來不及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流星錘砸得頭破血流,說時遲,那時快,一漆黑長滿鋸齒的鐮刀忽地閃現,唰地砍掉了那怪力丫頭的腦袋。

持傘者松了口氣,就見那有着一雙漆黑鋸齒鐮刀的家夥,拿其中一支黑鐮把那死不瞑目丫頭的腦袋戳起來,送入嘴裏,喀滋喀喳的吃着。

到這時,客棧裏早已血流成河。

無數妖怪早趁機沖了進來,可大多數的家夥沒啥定力,就像這黑鐮一般,一見血肉,瞬間就撲向那溫熱血肉,争搶吞吃。

客棧裏的掌櫃,夥計、跑堂,滿身是血的慘叫着,被追撲倒在四處。可持傘者就沒看見那原先該在這廳室裏的正主兒。

驀地,樓上傳來打鬥聲,持傘的男人猛地擡首,背後忽然竄出四張薄如蟬翼的翅膀,他震動翅膀,飛竄上樓,一路上他瞅見一胖子被人分食,看見那拿着釣竿的小白臉死在另一間房,看見那只烏鴉精怪被活生生拔掉了翅膀,他一路往上,終于在客棧屋頂看見那千年巫女同那姓宋的被人圍攻。

太好了,還活着,沒見血。

持傘者見獵心喜,抓着破敗的紅傘,持刀沖上前去,砍死了眼前阻擋着他與那巫女的其他妖怪。

五顏六色的血液與體液,随着斷掉的肢體與頭顱飛灑上天。

在這無比血腥的黑夜中,他閃電般和那男人對了數招,姓宋的以黑劍砍向他持刀的手,他狠狠一笑,根本不去救手,只飛快以紅傘插入姓宋的家夥的胸□。

他的斷手帶血飛到空中,噴得他滿身是血,可他一點也不在乎。

那男人滿臉錯愕,帶着紅傘摔下了屋脊,持傘者抓着大刀,只從胸腹兩側,又伸出另外兩只手,抓住了那群魔萬妖心心念念的千年巫女。

到手了!他到手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沖心上腦。

正當他轉身要将她擄走時,他忽地看見那巫女無瑕的臉,被劃破了一道口子,一滴血滲了出來。

香氣,驀然盈滿鼻腔,竄入心肺。

恐懼與渴望同時瘋狂襲來,口水瞬間滿溢口腔,森白利牙在同時暴出了唇,血液在他身體裏沸騰,即便他明知應該要帶着她快跑,卻做不到,他克制不住地張嘴朝她咬去,幾乎在同時,感覺到其他妖怪前仆後繼而來,不分青紅皂白的張嘴就咬,吞吃啃咬着他與她。

可眼前的巫女,卻在剎那間消失無蹤,而在他嘴裏的,只剩一白色紙片。

不,他嘗到她了,他能聞得到,感覺得到,就像其他妖怪感覺得到一樣,以至于他們全都發狂的咬着他。

不同的,是他能察覺那源源不絕的力量。

那力量由口入身,奔竄五肢百骸,在他每回被咬下一口血肉的同時,就生生不息的修複着他的傷口,補充他失去的血,和他被吞吃的肉,甚至讓他被砍掉的手再次長了出來。

可那力量止不了痛,止不了被撕扯啃噬的痛,而那重複增生的血肉,只讓更多的妖怪争先恐後的竄了上來,一再啃咬争食他,無論他往哪逃、怎麽跑都沒有辦法擺脫。

他的翅膀斷了,四手兩腳也被嘶咬扯開。

混亂中,他摔下天窗,跌落客棧大廳,那些失去理智的妖怪也不曾停下,只是追了下來,撲咬啃食着他,教他慘叫連連、滿地打滾,恨不能當場死絕。就在他生不如死的這個當口,混亂的大廳地板,轟地發出圓形藍光。

藍光沖天,瞬間将妖怪全都燒得灰飛煙滅,但他還活着,因為不斷被燒灼而痛苦大叫。

當藍光消散,他就只剩下一顆腦袋,卻仍感覺到那力量,只是那力量變得無比微弱,卻還在試圖修複他被吞吃燒灼的血肉。

可已經不夠了,那力量已快被耗盡,而他只剩下一顆殘缺不全的頭和脊柱,剩餘的力量根本不夠讓他恢複原狀。

他在地上抽搐着,睜着大眼看着原本應該被方才那陣混戰弄得無比破敗的大廳,看來竟似毫無損傷,翻倒的桌椅全都好好的擺在原位,就連桌上的茶壺、茶杯,都還在冒着白煙。

而原該死絕的幾個人,不管是被他斬首的獨眼男,被黑鐮吞掉腦袋的怪力小姑娘,抑或是胖子、小白臉,甚至那被他以傘穿心而死的男人,全都活得好端端的,就站在那白塔巫女身旁。

姓宋的男人走上前來,垂眼看着他。

彷佛是看出他的困惑與不甘,男人伸出手,在客棧中四處的紙片紛紛飛來,來到他攤開的掌心中。那些白色的紙片,全都被剪成了一個個的小人,小人的胸口都有着針尖般大小的一滴血,有些小人斷了胳膊,有些小人沒了腦袋,有些小人缺了腿,身上被咬得萬般破碎。

「這陰陽法陣,能以其受力返還諸其身,你傷人一分,它還你一分。」男人手捧那些破碎的白色小紙人,淡淡開口:「你們若下手沒那麽狠,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

到這時,他才知自己和其他妖怪,從頭到尾,就沒真的傷到任何一人。

而他咬的那一口,也是小紙人,上頭有着那千年巫女極為微小的一滴血。他們全都上當了,被這人的幻術欺騙。

「何……何時?」他不解開口。

「阿萬走出這大門,掀起眼罩那時,就已障了你們的眼。」宋應天垂眼,告訴這家夥。

「門外的法陣,從來就不是防你們闖進來。」阿萬走上前來,跟着補刀,道:「是為了阻止你們逃出去。」

「你們……少……得意……」他惱恨不已的張嘴,邊咯着血,邊粗嗄的将

字眼擠出嘴:「我王主……必将降臨……你們……定也……不得……好死……」說着,他笑了起來,邪惡的笑着,可卻連笑都笑不完全,就踭着一雙赤紅的大眼,咽了氣。

「這家夥死透了嗎?」

韋定風好奇的跟着上前,拿魚竿戳戳那顆醜腦袋。

阿萬掀起眼罩看了一眼,開口确認。

「死透了。」

「你覺得他方才說那是什麽意思?」胖子抱着寶貝冬瓜盅,邊吃邊問:「這家夥難不成還有個主子嗎?」

「聽起來,是如此沒錯。」宋應天氣定神閑的說。

「我還以為他們每一個都沒辦法抗拒妳。」定風看着阿澪說:「真有妖能忍得住按兵不動嗎?」

「因為我尚未見血。」阿滗垂眼看着地上那焦黑的妖屍頭顱,道:「妖力越強的,定力就越好,我若沒見血,大妖仍是忍得住的。」

聞言,除了宋應天之外,人人皆為一悚,不覺安靜了下來。

過去這一年,他們已數次看見這些妖,為了她的血肉能如何的瘋狂。

眼前這死去的妖,即便身手再高強,妖力再強大,還有翅膀能飛天,可當他咬破了那紙人,教她的血味逸出,旁邊衆妖全都陷入瘋狂,開始撕咬追吃這妖怪。

只是針尖般大小的血,已讓他們為之瘋狂,若她真受了傷,流了血,是要怎生的可怕?

更恐怖的是,她至今是遇過多少回呢?

不自禁的,樂樂欲伸手握住阿澪的手,她卻在瞬間抽開了手,轉身走開了,教她小手懸在半空,看着那冷漠走人上樓的背影,丫頭瞬間有些尴尬。

可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轉頭,看見師兄對着她微笑開口。

「樂樂,妳陪我來送送這些小人吧。」

「嗯,好。」她點點頭,牽握着師兄的手,一塊兒走到了中庭裏。

中庭裏,月華淡淡灑落,方才的混亂,好似假的一般。

宋應天松開她的手,以雙手捧着那些代他們受難的小紙片,擱到她手中,樂樂小心的捧着它們,然後動作輕柔的合掌,他将手覆在她小手外,同她一起,輕念咒文。

「離離為火,巽巽成風,兒兒若水,元歸乾坤。」

兩人一字一句,誠心祝念着。

當他倆雙手再開,手中紙人已化作點點金光,往上悄悄飛升,就像螢火蟲一般。

樂樂昂首看着它們慢慢飛升,然後一點一點的消散在夜空中。

當她将視線拉回,卻看見二樓窗口,阿澪也杵在那兒昂首看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阿澪的嘴也微微動了動。

驀地,阿澪察覺了她的視線,垂下了眼,冷冷的看着她和師兄,下一剎,阿澪就從窗口退開了。

樂樂回首,只見師兄也在看阿澪方才所在的那扇窗。

「對不起,我忘了她不愛人碰。」樂樂有些小沮喪的說。

聞言,他低頭垂眼,揚起嘴角,看着她說。

「不是妳的錯。」他看着這單純的小丫頭,告訴她:「阿澪不是不喜歡妳,她只是不敢讓自己太喜歡妳。」

「為什麽?」她不懂。

「因為她怕自己若喜歡上了,會舍不得,放不下。」他噙着笑,道:「哪天妳若回黑魔山去,她到哪再去找個這麽可愛的樂樂呢?」

「啊!對喔!」她以拳拍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他見了又笑,只看着他們這一輩,排行最小的師妹,說:「樂樂,妳幫師兄一件事好嗎?」

「好啊。」她眼也不眨的先點了頭,才問:「什麽事?」

「将來妳回黑鷹山後,哪天若再見到阿澪,幫我多看着她一些,別讓人欺了。」

「那是當然的啊!」樂樂一聽,立刻答應,信誓旦旦的說:「只要樂樂在,絕不會讓人欺負阿澪的!樂樂會教大家都不準欺她的丨」

他聞言,喉微緊,笑着再道。

「她脾氣不好,若她對妳生氣了,妳也別怕,她就是想我而已,到時妳就同她說,若想我了,就快來找我,我定會等她的。」

「嗯嗯,好,樂樂不會怕阿澪的。」小丫頭沒多想,只斬釘截鐵的說:「樂樂定會同阿澪說,要她別生你的氣。」

瞧着這小師妹,他聲微啞,笑着說。

「那就拜托樂樂了。」

「師兄你放心!」樂樂露出大大的笑容,拍着胸口道:「包在樂樂身上!」

樂樂回客棧樓上梳洗了。

宋應天仍站在中庭裏,阿萬緩步走了過來,忍不住說。

「黑鷹山掌控着整條絲路,樂樂又最得寵,若她說一,整條絲路不會有人敢說二。海上有楚騰,中原有鳳凰樓,絲路有黑鷹山的赫連家,你為護她,還真是想盡一切辦法啊。」

宋應天聞言,只扯了下嘴角,啞聲道。

「就怕,仍是不夠的啊。」

阿萬聽了一怔,有些不解,「這都鋪天蓋地了,還不夠啊?」

宋應天擡眼朝他看來,輕笑。「沒,只是我膽子小,總得想多一點,以防萬一啊。」

阿萬看着他,卻隐隐覺得哪兒好像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兒不對,他還要再想,那男人已噙着笑,開口問。

「四海航運那兒還好嗎?」

他聞言,想起正事,只道:「定風去看過了,有阿布顧着,陳掌櫃和夥計們,還有送過去的傷員們都安然無恙。」

「城裏其他地方呢?」他瞧着阿萬,問:「可有異樣?」

「沒有,都如常的。」阿萬道:「我上屋頂看過,沒瞅見有其他妖怪,就是有,八成也都躲起來了。」

他點點頭,「既是如此,那就早點洗洗睡吧。」

「那長翅膀的家夥說他有主子的。」阿萬提醒他:「那主子要是又聚衆跑來怎辦?」

「也是啊。」宋應天笑笑,只掏出水符,輕念符文,撒向半空。

剎那間,水符消失,白霧興湧,圍繞着這悅來客棧。

他見了,方瞅着那獨眼阿萬道:「這樣一來,客棧會暫時隐匿着,你到蔚房拿些胖子用豬油蜂蜜做的甜糕,到客棧門口,每隔十尺就擱一塊,一路擱到城隍廟,剩下的就全都擺供桌上就好。」

阿萬一怔,呆了一呆。

「為啥?」

「那镓夥有兩雙翅膀,四手重目,膚色棕黑,身手高強卻仍愛聚衆成事,若我沒猜錯,他應是蛩蠊之一。」宋應天揚起嘴角,道:「祖師爺說,蛩蠊一族嗜甜、喜油,遇之能以蜜、油誘之。你入了廟後,就擺上剩下的糕點當供品,同那城隍爺說,這是四海樓要孝敬給秦家七爺的。」

聽到這,阿萬才領悟他在想什麽。

「可以這樣嗎?」他傻眼。

「為何不行?」宋應天挑眉。

「既然如此,那咱們為何一開始不這麽做就好?」全給那七爺處理,多省事啊。

宋應天看着他,微微一笑:「有些事,太常做,就無用了。」

阿萬聽了,更呆。

「就是偶一為之,方能成事。」宋應天将雙手負在身後,噙着笑道:「南方濕熱,蜜油糕點易招蟲害,胖子的糕點,長了嘴的都無法抗拒,貪嘴的妖怪聞香而來,也是自然,怪不到咱們頭上的。」

聞言,阿萬再忍不住,嘴角一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收到,小的這就去辦。」

夜更深。

一長相斯文的文士,杵立在山岩上,看着遠方那座城。

月下,靜夜如常。

不久,一黑影飛掠而來,落在他身後,單膝下跪。

「大人。」

文士回首,看着那額發上長出兩根觸須,下颚發達,頭骨凸起的家夥,「紅磷呢?」

觸須男冷汗微冒,盡力張嘴發出奇怪的聲音道:「死了。」

因為下颚太大,他甚至無法把嘴張得太開,講起話來有些含糊不清。

「蛩蠊呢?」文士再問。

觸須男艱難的再張嘴,再道:「王主被引到城隍廟,教人給斬死了。」

「喔?都死了?」

觸須男冷汗更甚,口唇更幹,硬着頭張嘴報着壞消息。

「都死了。」

文士聽了,只淡淡再問:「那你為什麽還活着?」

聞言,觸須男心一驚,整個人瞬間趴到了地上,用力到堅硬的頭骨,都把地上撞出了坑洞,萬般恐慌的道:「小人離得遠,被擋在法陣之外,是以才能存活下來。」

文士負手瞅着那釀東西,再問。

「蛩蠊一族為數衆多,在你前面的,既然都死了,你便上位了,是嗎?」觸須男一怔,全身更是大爆汗,匆匆再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我主身旁的小兵,不敢妄稱王主。」

文士冷冷看着那低賤的小妖,只将大手一轉,幻出一顆水晶球。

「你想要這嗎?」

頭長觸須的男人聞言,好奇擡頭,一見他手中的水晶球,一顆心猛地狂跳。

只見那透明的水晶球中,有個婀娜的女人。

女人蜷縮在地上,長發垂地,背後還垂着兩對透明的翅膀。

她睡着了,卻仍美若天仙。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眼前那女人,确實是蛩蠊一族的王女,他之前早覺王主與王後會如此聽從配合此人,定是掌握了王女,如今看來,他真沒料錯。

「想要嗎?」文士再問。

他喉一緊,厚唇嗫嚅半晌,終抵不過自身欲望,只能看着那王女,張嘴開口:「想。」

「很好。」文士滿意的笑了起來,道:「你聽好了,你們之中,誰若能将白塔巫女擄來,我就讓誰當下一任蛩蠊王主,同你族王女一塊兒,成王為後。」觸須男一聽,兩眼大放異彩。

若是能得到王女,就是低等如他這般工兵,也能成王啊!

「不過,下回月圓時,若沒人能将白塔巫女擄來,我定将這王女活活燒死,滅你一族生路。」

文士的話,教他一驚,恐懼的将雙眼移到了他臉上,卻見文士臉上帶笑,深黑的眼,卻冷若寒冰。

「希望你們一族裏,有人比紅磷和上一代蛩蠊王主更中用些。」

說完,他把手一轉,重新收起了水晶球,腳一點地,便飛上了天。

觸須男吓得臉色發白,清楚知道,這位大人是認真的。

下回月圓時,他們之中,若沒人能把那白塔巫女抓來,王女便會被這大人給活活燒死。

到這時,他方曉得為何王主和紅磷會聽從這大人的話,願意答應若捉到白塔巫女,會将其交出,王女既已羽化出兩對雙翅,那也表示,王後已喪命了啊。

此刻,他哪還有什麽選擇呢?

王主和王後已死,王女若也死,他們其他人也只能跟着等死了。

握緊雙拳,他展開背上烏黑薄翅,迅即飛越黑夜。

公雞昂首啼鳴。

薄薄的天光,緩緩透窗。

當身旁的男人醒來的那一剎,阿澪立時便跟着醒了。

他在看她,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感覺到他溫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那如蝶翼般輕柔的觸碰,教她心微緊。

他沒多擾她,只如往日那般,替她拉好絲被,方悄悄起身掀開遮擋蚊蟲的輕紗蚊帳,下了床,去穿衣梳洗。

不自禁的,她睜開眼,隔着那薄透輕紗,瞧着那在屋裏活動的修長身影。她看着他套上人們為他準備的衣裳,推開了窗。

兩位夥計準時的在每日這時就來到房門外,他在人來敲門時,就已先開了門,讓他倆先後送上一壺熱水,還有裝着餐點的竹籃,微笑輕聲道了謝,重新把門合上。

他把熱水倒入水盆裏,将布巾擱進去,再拿剩下的熱水泡茶。

茶香在水沖入小茶壺裏時,瞬間滿溢一室。

他拿那溫熱的水洗了臉,攤開牛皮袋,掏出那輕薄的醫刀修面。

修完了面,他一邊清潔收拾醫刀,一邊嚼着潔齒的香木,再以茶水漱口,

然後才在窗邊榻上坐了下來,怡然自得的捧着那杯冒着氤氲熱氣的茶,看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麽。

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該不會,又有妖怪?

她擰着眉,想着,然後終忍不住,也起身下了床,走到他身後。

敞開的窗外,清冷的薄霧漸散,晨光漸漸照亮飛檐屋瓦、大街小巷,如常一般,她看不出異樣。

「你在看什麽?」

他聞聲回頭,朝她露出一抹笑,柔聲道。

「看平安。」

她一怔,還沒理解,他已伸手打開方才夥計送來的竹籃,拿出一盤腐乳,一盤煎蛋,一盤青菜,兩碗熱粥,擱到小桌上。「既然醒了,一塊兒來吃些吧。」他說。

她不餓,可為了她自個兒也說不明白的原因,她仍是上了榻,在小桌的另一邊坐下了。

清風徐來,送來海潮的味道,還有遠方的聲響,教她不覺又往外看去。層層的屋脊交錯着,不時有炊煙袅袅,冉冉而上。

一只大黃貓趴在其中一座屋脊上睡覺,有個老頭挑着菜籃走過大街,有位婦人正在灑掃庭院,另一位姑娘正收着晾挂在後院的衣物,有個孩子在喂家門前的狗,還有幾位穿着短打的碼頭工人,正聚在賣清粥小菜的攤子邊,或坐或站的吃着碗裏的清粥。

看平安。

他方才所說的話,驀然浮現腦海。

阿澪轉頭看他,只見那男人,手裏端着那碗熱粥,一雙眼不知何時又看向外頭,唇邊有着一抹恬淡的笑。

他那神情,如此放松,那般安适。

霎時間,喉緊心熱。

他在這時拉回了視線,朝她看來,笑仍在眼,然後舉筷夾了一塊腐乳擱她碗裏。

「多吃些,廚房裏還有的,胖子熬了一大鍋呢。」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垂眼,舉筷吃着碗裏的熱粥。

到粥入口,才發現那粥不是單純白粥,是以粳米和綠豆熬煮而成。

粳米清肺養胃除煩熱,綠豆甘寒亦能清熱解暑,正适合在這南方濕熱之地食用。

她吃了,方想起,昨日他才同胖子說想吃這粳米綠豆粥,就如他在北地時,也曾同胖子聊起想在麥茶裏加些甘草大棗一般。

每到一地,他總會同人叨念着想要吃些什麽。

剛開始,她沒多想,只覺他就是愛吃,只是貪嘴。

可如今,她忽然領悟,他如此這般,可也不真是因為他想吃,而是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說了,人們定也會替他弄來食材,胖子拿到材料,就會煮出他所說的料理。

大棗甘溫益氣、養血安神,北地天冷,吃這正好,若與小麥甘草搭之,便能調養心陰,緩肝氣之急,寧神安燥。

甘草小麥大棗都是北方在地所産,就如綠豆粳米皆是南方所出一般,要取得皆不困難。

他心知,人都知他是吃貨,無論他吃什麽、用什麽,旁的人都會好奇想要學着吃、跟着用,胖子更從不吝于同其他廚子夥計們傳授配方。

不用多久,這些食療的方子就會傳開來,教更多人知。

不自禁的,她擡眼再朝他看去。

眼前的男人,細嚼慢咽的吃着粳米綠豆粥,神色萬般愉悅輕松。

你做這些,也沒人會感激你。

這話,差點就要脫口。

可這男人,就是連知都不教人知他在想什麽、做了什麽,又何曾想過要人感激?

微啓的唇,顫了顫,終又合上。

恍惚間,又聽自己問。

你在看什麽?

看平安。

他說,笑得那般溫柔。

忽然間,覺得胸口莫名的悶。

她匆匆垂眼,不知為何,明明這男人就在眼前,她卻忽覺他像是遠在天邊一般。

一顆心,惶惶,晃動起來。

驀地,大手毫無預警,撫上了臉,帶來如潮水般的溫暖。

她微怔,擡眼只見他瞅着她,微笑開口。

「粥吃臉上了呢。」

阿澪看着這睜眼說瞎話的男人,知他看出了什麽。

霎時間,心更緊,眼微熱,半晌,只吐出一句。

「瞎扯。」

可她沒撥開他的手,他也仍将手擱在她蒼白的小臉上,以拇指緩緩輕撫她粉頰。

清風又來,揚起她的發。

他溫柔的看着她,将那烏絲掠到她耳後,撫着她小巧的耳。

那無盡的疼惜與柔情,汩汩而來,教她不知為何慌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驀地,樓下有人打破了一只碗。

那哐啷的清脆聲響,教她猛然回神,匆匆撇開了臉,脫離了他大手的掌握。

就是如此,阿澪仍能用眼角餘光,看見他大手停頓在原位,半晌,方緩緩收了回去。

她不敢擡眼,不敢真的去看他臉上的表情。

只因她知道,這一刻,他那張臉、那雙眼,定又會再次浮現,那好溫柔又好寂寞的笑。

但即便她不看,那笑,仍在眼前,刻在心上,教她想起身走人,跑到天涯海角,再不用面對他那溫柔又寂寞的笑,那柔情似水的眼。

縱然想逃走的沖動如此強烈,不知為何,她卻仍坐在原位。

窗外鳥兒婉轉啁啾,在這清晨,發出悅耳輕啼。

坐在小桌對面的男人,在這時拿起煎蛋,以長筷将其分開,擱了其中一半至妞碗裏。

阿澪微愣,看着碗裏的煎蛋緩緩沉入熱粥中,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拿筷夾起了那煎蛋,咬了一小口。

煎蛋香酥微鹹,裏頭切了細碎的香草,不是青蔥,卻比青蔥更提味,配上那熱粥,教粥更顯清甜。她再吃一口,方認出那是南方這兒的藥草,因花開九層,被人叫做九層塔,沒想到這藥草煎蛋這麽好吃。

大街上,行人漸多,客棧的夥計忙進忙出的,拿出板凳,搭起遮陽的棚子,和挑菜來賣的菜販肉販打着招呼,寒暄幾句家常。

人聲、笑語,随風而來。

她喝着粥,吃着菜,還能隐隐瞧見,他又轉過頭去,看向窗外下方大街,嘴角又微揚,一邊也在喝粥吃菜,不時還舉筷夾着青菜、腐乳。

他看來如此自在,還吃得那般津津有味,教她莫名也跟着放松了下來,慢慢的喝着手中那碗粥,吃着盤裏的青菜,如他一般,細細嘗着其中各種不同的滋味。

粥的清甜,蛋的鹹香,就是看似簡單炒過的青菜,都有蝦米香。

胖子的廚藝真的好,教該有的風味都保留,又恰恰好的融合在一起。天更亮,風更清。

當金光乍現,她擱下碗筷,忍不住擡眼,只見他在那朝陽中,用一種萬般恬淡、無比溫柔的神情,看着她,對她笑。

這男人都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了,一時間,不自禁,又脫口。

「看什麽?」

誰知,他聞言,只笑看着她,張嘴柔聲緩緩吐出一句。

「看平安。」

阿澪愣看着他,一時啞口。

「一年了呢。」他嘴角微勾,挽袖提壺又倒了一杯清茶,邊說:「妳允我同妳一起,到今日,已整整一年。」

這話,更教她怔忡。

她不知他有在算這日子,不知他這般認真的記着。

他擱下茶壺,将那熱茶,往前遞送到她眼前,凝視着她的眼,微笑開口。

「但願,歲歲年年常相見,日日平安如今朝。」

阿澪看着他,氣微窒。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過去這一年,為顧全她的安危,他走得有多辛苦,多麽如履薄冰,就如昨夜,只要走錯一步,算錯一回,這些願把性命交在他手中的兄弟,甚至是樂樂,都可能會就此喪命。

可這男人卻從來不曾放棄,甚至還想要繼續。

茶湯冉冉,冒着氤氲白煙。

不自禁的,她伸出雙手,接過那杯熱茶。

見狀,他笑意更甚,黑眸再次亮了起來。

瞅着她,他再次挽袖,萬分愉悅的舉起自己的那杯茶,與她一塊兒在這平靜安适的早晨,一同喝茶。

當風又來,方覺眼微濕。

阿澪垂眼看着杯中清茶,聞着淡淡茶香,幾乎忍不住想要相信,想要祈求。

歲歲年年常相見……

日日平安如今朝……

幾日過去,一切如常。

來看義診的人,絡繹不絕。

到了第五天,四海航運的夥計來通報,船已修好了。

客棧的陳掌櫃一聽,沒等他交代,自動自發的就讓人把義診的告牌給收了。

黃昏時,阿澪看見有個太慢才背着患病的兒子趕來,走了幾十裏路的老農,硬着頭皮追問門外收拾告牌的夥計,忍着老淚想要為子求診。

夥計忙開口安撫他。

「沒事,大爺你放心,我帶你去看李大夫,等大夫開了藥單之後,你再拿藥單去四海航運那兒拿藥,不用擔心診金藥錢,咱們掌櫃都先給過了,掌櫃也交代,爺若有心念着,哪天回鄉,見了有人需要幫忙,順便幫把手便成了。」

老農聞言,熱淚忍不住奪眶,老嘴張了張,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差點就背着兒子跪地磕頭。

「大爺你別忙了,咱們還是快先去給大夫看診吧。」那機靈的夥計,趕緊扶着他,領着那老農往前走去,一邊還道:「你爺倆今晚若沒地歇腳,就來咱們客棧,咱們的大通鋪雖然簡陋,可也是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還供熱粥清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