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烈日當空。

大隊車馬浩浩蕩蕩的在山路上前行。

阿澪坐在窗邊,看着窗外越來越漸寬廣平坦的風景。

翻山越嶺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

一行人雖然确實有遇上山賊,結果那群賊盜,其實也不過是幾名日子過得不順遂的游民,人數還沒鳳凰樓運糧的夥計多。

遇上山賊的那日,她甚至腳都沒沾地,他就已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那些山賊,加入他們,為鳳凰樓幹活。

這世道,有奶便是娘。

他沒奶,可有糧,還能保證加入鳳凰樓,日後非但能填飽肚皮,且能養家活口,那些山賊當然二話不說,全都棄械投降了。

山賊不是大問題,倒是越往北,就越能看見林葉更加枯黃,原本該變得更加廣闇的溪水,也多有幹涸,處處坦露着幹枯的河床。

可至少這兒還有水,在溪水河床附近,還能看見幾塊勉力支撐着的菜田,但離得遠一些的水稻田,卻都只剩幹裂的田地。

離水更遠的水田,當然更是早已完全荒廢。

有時候,他們在丘陵山腳下,還可以看見一兩畝勉強撐下來的水田,但通常田中的稻子也都是萬般萎靡不振的垂着頭,教人懷疑它們真的能撐到結穗時節,更別提秋收了。

眼前的景象,教運糧的人馬,神色都跟着凝重下來。

每至一地,他都會派人去打聽當地情況,要他們探了消息,再一并至洪州城回報。

天氣越來越熱,教人汗如雨下,心情都不由得浮躁起來。

這一日,運糧的車馬一行才剛過一條完全幹涸的河床,阿澪就見一黑色大鳥飛越過萬裏無雲的藍天,迅速的朝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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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了,掀起竹簾,伸出了手。

黑鳥收翅,穩穩的停在他浮現黑色護臂的手臂上。

他将手收進窗裏,從那黑鳥腳上拿下竹筒,打開來查看信箋。

黑鳥跳下他的手臂,往旁走去,在角落裏站定,低頭用鳥嘴順着羽毛。

阿澪沒多想,替那大鳥倒了一杯水,就繼續看着窗外風景。

身旁的男人,在看完信箋後,傾身掀起竹簾,交代了幾句,方坐了回來。

她沒多問他是收到了什麽樣的消息,南方多雨少旱,如今都成這般,可以想見其他地方,也很難有什麽太好的消息。

可她不問,不表示這男人就不會說。

「前頭有個村子。」他瞧她,微笑道:「聽說那兒情況還不錯,一會兒剛好能下來吃個飯,歇歇腳。」

她看他一眼,沒多說什麽。

不久,果真看見一座在丘陵下的村子。

村子不大,就幾戶民居,為了儲水,還在屋前挖了水塘,只是這兒久不見雨,水塘都已見底,連原本該有的蓮荷都只剩幾片枯黃的葉。

車隊才停下,已有一名老者,帶着幾人等在那裏。

雖然那些人穿着粗布衣裳,她卻一眼瞧見他們每個人都穿着衙門的制式官靴,就是走起路來,那身板也不似常人,一見就知不是什麽小老百姓,當然那看來有些眼熟的老頭更不是尋常老頭。

宋應天掀起竹簾下了車,她卻沒下車。

他見了,只笑笑,也不勉強,就放下簾子,和負責駕車的阿萬一塊兒朝前走去。

那名白發蒼蒼的老者,一見他就迎上前來,激動的握住了他的手。

「應天賢侄……上回多虧了你……唉……沒想到這回又……」

「狄叔叔,外頭天熱,咱們進屋裏說吧。」

他扶着那老者,同阿萬和其他幾名扮作平民的官差一起進了屋。

運糧的車隊一一停好,胖子下車,煮了一鍋綠豆湯,定風幫着他分發給車夫,樂樂好奇的跑來跑去,阿布就跟在她身後。

她又在車裏坐了一會兒,确定他一時三刻不會出來,方下了車。

運糧的車夫、夥計,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待在糧車的陰影下,喝着綠豆湯。

「阿澪,妳要不要喝綠豆湯?」樂樂遠遠的喊着她。

那丫頭顯然很習慣這種幹熱的天氣,連着幾天下來,就沒喊過一聲熱,還活蹦亂跳的,讓她想起來小白臉曾說樂樂從小住在沙漠裏,怕是不假。

阿澪朝樂樂擺了擺手,示意她不需要,就走上了那座紅土丘陵。

腳下的大地,幹到一踩下去就起沙塵,她每走一步,都會滑落牽動不少紅土。

這紅土丘陵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到了頂上,她放眼望去,只見到處一片荒蕪幹枯,偶爾才有幾株耐旱的植物勉力生存着,吐露着些許的綠意。

你在看什麽?

看平安。

他的話,驀然又在腦海中響起。

就是現在,她依然還能看見,他那無比溫柔的神情。

明明就在眼前,卻又像是遠在天邊啊……

她下車時沒穿鞋,赤腳踩在這幹枯的大地上,她能清楚感覺得到,這片土地有多麽荒蕪。

天不雨,還有川河,尚有地水伏流。

會幹涸至此,是因這兒的大地被污染了,才會變得如此。

可當她閉上眼,她還是能感覺到,那流動在其下的氣息。

她不像雲夢,能徒手轉換利用它們,可她一直都感覺得到,當她心夠定,她就可以。

就像她能感覺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

她閉着眼,深呼吸,讓風吹過她的身體,讓大地與她合而為一。

幾乎在下一瞬間,黑暗裏,點點微光亮了起來,這裏一些,那裏一些。

在她身後,有一個光點,無比明亮,那麽溫暖。

光點周圍,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微光,可沒有哪一個,比那光點更溫暖,更明亮。

那是他。

她知道。

阿澪再吸口氣,把手張開,讓五感更加向外延伸。

更多的微光亮起,可除了那些微光,還有一股又一股惡心的黏膩感,不時會出現在其中。

她刻意忽略它們,繼續往外查看。

驀地,在左手邊,有一處光點,散發着鮮明的芬芳,她幾乎能嘗到那味道。

沒多想,她張開眼,腳一點地,朝那兒飛掠而去。

當她來到那光點所在,那散發着昂揚生命氣息之地,她落了地。

萬裏無垠的藍天之下,有一棵巨大的老樹生長在這裏。

老樹仰天納地,枝葉昂揚,葉雖稀缺,卻仍翠綠,萬點綠葉間,還有着紅紅紫紫,結實系系的果子。

這片大地被污染了,可它仍在這裏,堅持了下去。

它把根紮得很深很深。

當她仰望着它,能清楚感覺到它的力量。

不自禁的,她擡手,撫上它粗糙的樹幹,剎那間,鮮明的溫暖如潮水般蜂擁而來,包圍着她,她能清楚看見,它曾見過的一切。

春夏秋冬,風霜驕陽。

無數的蟲鳥人獸,在它身旁成長,替它澆水除草,同它說話唱歌,他們與她們在它身邊來去,出生、長大、死亡……

它把根紮得很深,很深很深,靜靜的唱着生命之歌。

就在她沉浸在其中時,突然間,一股寒氣忽地從身後襲來。

她飛快睜眼抽手,轉身時,已将收在衣袖裏的醫刀握在手中,她朝來人疾射而出,對方側身閃過,朝她吐出黏稠的唾沫,她低頭閃過,欺身上前,閃電般箝抓住那家夥的頸項,狠狠的将這妖撗倒在地,口念金咒,就要發狠宰了他,卻在瞬間,感覺到這妖的恐懼。

那不稀奇,妖都怕死,比人還怕,可在這一剎,她感覺到的恐懼,卻不是這鐵頭大颚的妖對自身死亡的畏懼,而是想着另一只被關在水晶球裏的王女。

她一愣,只遲疑了一瞬,一旁另一只妖怪,已沖上前來,拍動着輕薄透明的兩對翅膀,伸出四只手,抓着她飛上了天。

阿澪心跳一停,還以為下一瞬間就要被吞吃啃咬,她反手抓住那鐵殼般的手,擡腳往上狠踹對方胸口,卻又看見同樣的畫面,一個蜷縮在水晶球裏,背上貼着兩對濕潤透明翅膀,發長及地,美若天仙的姑娘。

王女。

她踹中了那家夥的胸口,對方吃痛松了手,另一只妖怪卻接着抓住了她。

可這只也沒吃她,阿瀑惱怒不解,結手印轟開了他,這回終于落在地上,可幾乎在同時她才發現,她早已被一群同樣長着四手四翅的妖怪包圍了。

他們全都想着同一個人,想着同一個詞。

王女、王女、王女、王女、王女、王女——

剎那間,又驚又恐,正當她以為自己終逃不過此劫時,黑色大鳥忽然從天而降,落地的剎那,在她眼前轉瞬為人,那黑衣人手持長棍護着她,東一棍,西一棒的,将那些妖怪打得東奔西竄。

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音。

那些妖,那些從不放棄吃她的妖,竟然撤退了。

阿澪喘着氣,看着眼前的家夥。

他轉過身,朝她看來,縱然他仍背着光,身後有刺眼驕陽,她仍清楚知道這家夥是誰。

蘇裏亞。

那只精怪朝她伸出了手,阿澪沒握住他的手,只自己爬起身來,拍掉身上的沙塵,有些惱羞成怒的警告。

「不許同他說!」

他沒有回,他還不會說話。

她慢半拍的想起這件事,莫名更惱,只轉身走回村子,走了兩步又轉身往回走,卻差點撞到那傻精怪身上,只因他這回還真是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她張嘴想叫他閃遠點,卻清楚知道這回是自己的錯,只能閉上嘴,大步走回老樹旁,定下心來,擡手輕觸那粗糙的老樹,默念請求。

老樹輕輕唱着生命之歌,同意了。

她拾起方才射出的醫刀,截取了一小段枝葉下來,再蹲跪在地上,取了些許幹土。

「給我水。」她回身同那精怪伸手。

蘇裏亞取下腰間水壺,遞給她。

阿澪倒出一點水在掌心,把幹土和成泥,替老樹被截斷的枝幹,敷上了泥,低聲念着回複的咒語,誠心祝念。

确定它不會因此受到傷害,她把水壺剩下的水,都淋在老樹的根部,這才把空水壺還給他。

蘇裏亞接過水壺,系回腰間,看見她又伸手摸着那棵老樹,這回還把額頭也貼了上去。

那瞬間,她的模樣,看來無比溫柔。

跟着,下一剎,眼前這棵大樹,輕輕嘩沙作響,變得更加茂盛翠綠。

他眨了眨眼,再回神,她已經轉身躍上半空走人了。

蘇裏亞連忙展翅跟上,就怕又把她給跟丢了。

宋應天上車時,那女人正倚窗喝着一碗綠豆湯,看都沒看他一眼。

車裏乍一看,同之前沒什麽不同,卻又有那麽一些不同。

桌上的竹筒,被裝了水,水裏插着一根綠意盎然的枝葉,那枝葉上頭,還有紫黑色的果實。

他認得那葉,也認得那果實。

「這是桑葚吧?」

他在桌邊坐下,摘下那紫黑色的果實,放入嘴裏。

她還是沒回頭看他,可他卻清楚瞅見,她原本潔白幹淨的裸足,沾滿了幹土泥沙,就是發上衣上也沾了不少。

角落裏,黑色的烏鴉正低頭清理羽毛,牠身上同樣沾了不少黃沙。

當他朝那烏鴉看去,烏鴉露出無辜的眼神,然後默默把小眼往旁挪移開來。

嘗着嘴裏那酸甜的果實,他揚起嘴角,笑了笑。

「我都沒想到呢。」

她一聲不吭,就吃她的綠豆湯。

他噙着笑,自顧自的道:「桑樹耐旱,葉能養蠶,果實能吃,亦能入藥,若遇旱,尚能解饑,确實挺适合這兒的風土。」

她還是沒理他,就看着窗外。

他笑着抽出信紙,提筆磨墨,開始寫信。

一封寫給白露,他記得白露多年前就已請人栽種藥草,桑樹苗她定不會少有,他請她有空先送些桑苗過來。

另一封寫給銀光,這事急不得,得悠着來,不用飛鴿傳書,是以他沒用簡單幾字解決,首先不忘在信中稱贊一下腰纏萬貫、富甲天下的師妹多麽聰慧靈巧,再來誠心問候一下二師叔和二師娘,還有師妹那威武穩重的夫君、聰明可愛的侄兒,把師妹全家上下都問候過了一遍,方再告知,他已将她交代的米糧平安運到,然後才順手提及這兒的地方父母官,想在此推廣栽桑養蠶,建議她來此開織造作坊,定然能如水道渠成,無往不利。

再一封,寫給爹娘,除了問安,也報一下自身平安,以免他倆老人家擔心得跑來查看。

寫完書信,他又朝那坐在窗邊的女人看了一眼。

她依然裝作不想理會他的樣子,但他可沒漏掉,她一碗綠豆湯吃了半天都還沒吃完,八成一直在偷瞄他寫啥。

等墨幹時,他曲起一膝,故意傾身湊到她身邊,問:「妳要不吃,給我吧,好渴呢。」

原以為她會如之前那般,刻意當着他的面,把那綠豆湯全都喝完,誰知她瞅了他一眼,竟舀了一口給他,還送到了他嘴邊。

他一怔,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之情,湧上心。

明知不該太得意忘形,可他壓不下那熱,那笑。

她惱了,反悔想收手,他在她收手之前,抓住了她的小手,眉開眼笑的張嘴吃了。

「欸,真甜。」

他舔着嘴,笑看着她,開心的說。

她瞪他一眼,轉過身去,面對着窗,三兩下把剩下的全自個兒吃得一幹二淨。

那羞惱倔強的背影,只教他笑得更加開心。

熾熱的豔陽,照亮她烏黑的發,和其上沾到的塵沙。

情不自禁的,他伸手輕輕撥去她發上的紅土沙塵,她一僵,沒回頭,也沒閃開。

他不知方才她去了哪,可他知,為找到這能在旱地裏猶能存活的桑樹,她定也吃了些許苦頭,方會弄得一頭一臉的沙。

一地一風土,別處在旱地中能活的林木,到了這兒不一定就能生存下去。她這是花了心思,特別去找來的啊。

萬千柔情,滿溢心胸,他撈起她身後一縷青絲至唇邊,印下一吻。

熱風來,香滿盈。

青絲被人從手中抽走了。

他擡眼,只見她羞紅了臉,抓着自個兒的長發,瞪着他。

笑,又上嘴角,掩不住,也不想藏。

可他沒再擾她,只拾起桌上那三張墨已幹的信,收折好,放入信封裏,掀簾下車。

豈料,卻又在這時,聽見她冷聲開口交代。

「告訴姓狄的,暖冬大旱之後,常有蝗害,要他把糧收好,省得人沒吃到,都給蟲吃了。」

他回身朝車裏看去,她又不看他了,就瞧着窗外,一副啥也沒說的樣子。

瞧着那別扭的身影,他又笑,柔聲開口。

「知道了,謝娘子提醒。」

她聞言,瞬間又僵住了。

他沒等她反應過來,只放下竹簾,笑着轉身走開。

轉眼,一行人來到了洪州的悅來客棧。

幾日前,他在那小村子,交了貨糧與那被貶的狄公,就帶着一行人繼續往北。

運個糧也得這般偷來暗去的,顯然那狄公仍是京裏那幾位的眼中釘,難怪冷銀光運糧不從河運,要他大老遠翻山越嶺的運糧過來,那狄公就連收糧都不敢讓人知,還得改換行裝,跑到小村子裏來收,八成是怕落人話柄,背後在京裏又被參一本吧。

這一回,他可沒多問她要去哪。

那地方一無水,二無糧,遍地幹荒,留下來也不能做什麽。

幸好當他們繼續往北,車馬又行了十多日,總算看到荒田漸少,灌溉的水渠裏,也漸漸不再幹涸,空氣裏開始有了水氣。

再行幾日,路旁竟然出現了一座大湖。

雖然水線明顯往內縮退許多,可至少有水。

天快黑時,一行人到了一座小鎮,歇腳的地當然還是悅來客棧。

這間客棧就蓋在湖邊,臨水而建,甚至還有個小小的碼頭,只是碼頭如今是在陸上,綁在碼頭上的小船全都因為湖水減少,擱淺落地了。

不過站在那兒往外看,還是能看到粼粼波光。

一到地頭,夥計們沒倒地就睡,幾個人開始刷洗馬匹,拿來糧草、飮水給那些辛苦的馬兒們吃喝,樂樂、阿布也幫着照顧,就小白臉和胖子兩個,一副被曬成人幹的模樣,癱在後院廊上,爬都爬不起來。

「阿萬,樂樂和阿布就算了,他倆打小就住沙漠裏,你怎沒事啊?」

見阿萬也提着兩桶水來,快虛脫的小白睑忍不住好奇的問。

阿萬看着那兩人幹,挑眉嗤笑道:「我大漠都不知跑幾回了,這一路都還有水喝,偶爾還有樹蔭呢。你倆命多好,在海上讓楚騰養得又白又嫩的,同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家似的。」

「喂,我白是随我娘的,我日頭也沒少曬過好嗎?」小白臉聞言,歪着臉抗議:「我就曬不黑,曬過頭了就只會脫皮,你以為我想嗎?」

胖子聽了,更是忍不住幽幽冒出一句。

「就是啊,曬得我都瘦了。」

聽到這句,小白臉回過頭來,驚訝的道:「真的耶!你不說我還沒注意,胖子你整個小了一圈耶,你還好嗎?」

「不好……」胖子慢吞吞的撐起自己,搖搖晃晃的走向大通鋪那間房,道:「我去睡一會兒,沒事別叫我。」

「胖子你不吃飯嗎?」樂樂見了,揚聲問。

胖子頭也不回的搖搖手,一下子就消失在通鋪深處倒床呼呼大睡了。

阿澪瞅了那家夥一眼,只聽身旁男人道:「放心,他睡幾天就好了。」她回頭看他,就見那男人手上拿着一碗調好的藥膏,走向那被曬得滿臉通紅,開始脫皮的小白臉。

「定風,吃完飯,還有力氣就去洗個澡,把這藥塗上。」

「太好了。」小白臉萬分感激的收下,一邊還不忘碎念道:「其實海上也曬的,只是至少還有水氣,我就沒想到這兒會這麽幹,幹到我皮都裂開了。」

宋應天笑了笑,交代道:「睡一覺之後,早上醒來把藥洗了,再塗點油吧。」

小白臉又怪叫着他一個大男人為何要塗油,阿澪沒留下來聽他和小白臉閑聊,自個兒走回前面飯堂裏倒了一杯茶水喝,誰知這時,一名藍衣文士卻出現在門外。

那文士看着她,朝她笑了笑。

她不認得那張臉,本不想理會,可下一剎,那人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剎那間,心一停。

她不認得這人,可她認得那樣東西,那曾經在她手中的——

闇之書。

那文士看着她,笑着把那東西收回衣袖裏,然後朝外點了一下頭。

她沒有跟上前去,只站在原地。

雖然她沒有聞到妖氣,但那東西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她沒有那麽蠢。更別提,悅來客棧被宋應天下了結界,這家夥不敢進來,所以才要她出去。

豈料,見她不動,那文士模樣的家夥,竟然一挑眉,掀袍舉步,擡腳跨過了門坎。

她心頭一悚,手一垂,抓住了從袖中滑出的醫刀。

「阿澪。」

驀地,熟悉的叫喚忽然響起,近在身後。

幾乎在同時,那文士停下了腳步,在夥計迎上前時,轉身走了出去。

宋應天在這時來到身邊,「阿澪,吃飯了。」

那家夥一出門,眨眼就不見蹤影,她轉頭看着他,只聽見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

見她臉色發白,他擡手輕觸她小臉,「怎麽了?是熱到了嗎?」

那溫柔的觸碰,教她幾乎忍不住想将整張臉都偎進去,可方才那人定沒走遠,說不得正藏身暗處,看着這裏。

仰望着眼前的男人,莫名的恐慌又在心中擴散。

她往後退開,只道:「沒,我不餓,只是累了,你們吃吧。」

說着,她沒等他回,匆匆轉身上了樓。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沒有回頭。

漆黑的地道,不斷往前延伸。

她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牆面的泥土在她手中剝落,可無論她再怎麽走,卻怎樣也走不到盡頭。

驀地,身後遠方傳來窸窣聲響,那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楚。

她沒有回頭,不敢回頭,只是害怕的開始跑了起來。

可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大到她完全無法忽略。

王女。王女。王女。王女——

她心跳飛快的回頭,看見一雙由無數小眼集合而成的巨大黑瞳,和那方頭鐵颚扁鼻的臉,那東西直瞪着她,打開了有如鐵鉗一般寬闊的鐵嘴,大聲對着她尖叫。

白塔的巫女!

阿澪在黑暗中驚醒過來,她滿身大汗的掙紮着,試圖掙脫箝抓住她的東西,然後下一瞬,她就聽見了他的安撫。

「沒事,是我。」他将她擁在懷中,貼在她額際,告訴她:「只是夢。」

她心跳飛快的喘着氣,在瞬間就發現自己人在屋子裏,被他擁在懷裏,不在什麽不知名的地道中。

她能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感覺到他的心跳,貼着她胸口慢慢的跳。

「就是夢罷了。」他撫着她汗濕的背,悄聲說:「作夢而已。」

阿澪回過神來,停止了掙紮,可方才夢中所聞所見,依然如此鮮明。

那潮濕的味道,那粗糙的牆面,那振翅的聲音,那湊得好近好近的怪臉、巨瞳,都那麽清楚,好似她仍在那裏。

明明已清醒過來,她依然止不住渾身的顫栗,感覺到雞皮疙瘩爬了滿身。

恐懼教她緊緊攀抱着身前的男人,好半天都無法松手。

可他輕輕撫着她的背、她的發,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越發鮮明,溫暖的體熱,緩緩滲入她的心肺,教她僵硬的身子,一點一滴的放松了下來。

黑夜中,滿天星子在窗外悄悄閃爍着。

驀地,他柔軟的唇,輕輕印在她額上。

這一吻,就如秋葉落水,在心中,引發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教淚無端上眼。

她知道,她應該告訴他,警告他。

「不是夢……」

她瘠啞的張嘴,說:「我是白塔的巫女……」

「嗯。」輕輕的,他應了一聲。

「我從小就能讀心,不只是人的,還有獸的……」她告訴他:「我能感應世間萬物,所有生命的氣息、情感。」

聽到這話,一顆心,熱又緊。

他知道她能讀心,可她從沒真的親口告訴他。

她深吸口氣,聲顫顫,微微抖:「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群妖怪……」

當她停下來,他沒有催逼,只是擁抱着她,靜靜的等着。

阿澪再吸口氣,舔着幹澀的唇,過了好半晌,方有辦法再說。

「那些妖怪找我,不是為了要吃我,不是為了他們自己。」她在暗夜裏,啞聲道:「他們不吃我,不是他們不想,而是比起吃我,他們更想抓我去換回他們的王女……」

「王女?」他挑眉。

「記得嗎?有一種妖怪,是精怪變的。」她看着他,提醒他:「精怪是萬物化生,飛鳥、走獸,甚至是花草、蟲蟻……」

聽到這裏,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廣府遇到的妖怪,終于知道她為什麽如此害怕。

蟲蟻為數衆多,《魔魅異聞錄》中有記,其中精怪化生者,最麻煩的就是此種,因其蟲後本是精怪,轉化為妖後,所生蟲卵,孵化成蟲盡皆為妖,殺之不盡,難以滅絕。

在衆多蟲蟻轉化成的妖怪中,更讓人頭疼的,就是長有翅膀的那種了。

「蛩蠊嗎?」

她點頭:「所以那一天在廣府時,那蛩蠊才沒在第一時間吃了我,他想抓我去換王女,若非你以我的血為餌,他必不會輕易中計。」

「這些天,他們一直跟着我們,他們會不顧一切的只求抓到我。」她擡起眼,看着他,臉色蒼白的說:「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他垂眼看着她,道:「有人深知蛩蠊一族的習性,方抓了他們的王女,藉此操控他們。」

她點點頭,身微顫,但仍深吸了口氣,擡眼告訴他。

「洪州大旱,不是天災。」

他一怔,眉微擡。

她看着他,黑瞳湧現藏不住的恐懼,說:「蛩蠊喜旱惡濕,天不雨,方能教蠊蟲卵不斷增生孵化。」

聞言,他心一凜。

洪州去年天就已不雨,若她所說沒錯,這意味着在背後操縱一切的幕後黑手,從去年就開始布這局了。

「能呼風喚雨的,就算不是魔人,也必是大妖。」阿澪面無血色的說:「這是陷阱,我們來到這裏,都已在其算計之中,他唯一沒算到的,是我能感應到蛩蠊的執着,他們數量太多、太過執着,滿腦子都只想着王女,想抓我去換……去獻祭……」

她是如此害怕,他撫着她蒼白的小臉,安慰道:「妳知道,能呼風喚雨的,算起來也沒幾個。」

她瞪着他,脫口就道:「就是一個,你都遇不起!」

這話,只教他黑眸一暖。

「妳擔心我嗎?」

阿澪聞言一愣,怒道:「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嗎?」

「嗯,知道。」他撫着她的小臉,微笑道:「放心,沒事的。」

「對方沒有在去年就動手,反而等到現在,就因那人很小心!」她又急又怒,揪抓着他的衣襟,匆匆道:「他一路都在暗地裏看着,過去那幾回,只是試探,你以紙人作餌那招已無用——」

「好像是這樣。」他聽了,只噙着笑,點頭同意。

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樣,不知為何只教她更急更惱,熱淚驀然上湧,在眼眶裏打轉。

他見了,萬般心疼,只伸手将她擁入懷中。

她惱怒的伸手推他,卻只感覺到他的憐惜不舍,一時竟無法再出力。

「阿澪,這一路,我可曾讓妳傷過?」他擁抱着那小小抖顫的身子。

沒有,他沒有,可這回不一樣。

她很想,真的很想相信他能保她。

可她怎麽敢?如何能信?

他只是個人,就只是個人,他再神通廣大,豈能擋得住那些活了數千年,還抓了蛩蠊王女,能指使千萬妖獸的魔人大妖?更別提,對方還擁有闇之書

當年戰後,那些妖怪處心積慮的挑撥離間,她被迫将闇之書交給了夜影。

他們見過闇之書能做到什麽事,就是夜影跑了,他們也絕不會讓闇之書流落在外,闇之書只可能存在從供奉地逃出來的妖怪之中。

她應該要走,應該立刻起身走人,縱然他的懷抱讓她感覺如此安全,好似只要待在這裏,縮在他懷中,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屏擋在外。

可這一切,只是幻覺。

早在今夜之前,她就清楚明白這件事,卻依然忍不住想留下,想讓自己相信,她可以和他一起過日子。

就只是過日子而已。

但今天黃昏那輕易就能走進來的妖怪,和他手裏拿的闇之書,還有方才她所感覺到那毛骨悚然的一切,讓她清楚曉得,這男人所想的,她渴望的,都是奢求。

深吸口氣,她就事論事的告訴他。

「蛩蠊一族,豈只千萬,你若檔不住,死就死了,我卻不能以死解脫。」

這話,多現實。

她能看見他腦海中,一閃而逝的畫面,當年他在河邊撿到她時,她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模樣。那景象,伴随着恐懼,可那恐懼,不是畏懼死亡,而是害怕再見她受那樣的折磨。

「我會盡力确保,不讓這事發生的。」他摟着她,啞聲說。

可有些事,不是盡力就有用的。

她早就知道,早已曉得,同他一起,本就不是長久之計。

這是個陷阱,為了抓她而設的陷阱,這設陷的人,甚至知道他與狄公的交情,知道他和鳳凰樓的關系,算到他和她必會因此來到這裏。

那人花了整整一年,如此小心的耐着性子,挖了這個洞,就是要獵捕她。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警告了他,已夠仁至義盡,就該分道揚镳,再留下來,難道真讓他和那幾個願意為他舍命的傻瓜,白白喪失性命?

他在廣府使的幻術,早已忠實呈現遲早會發生的事。

他們會死,他也會。

更糟糕的,更讓她害怕的,是他們不會死得那麽容易。

那些妖怪,那些曾被封印在供奉地的妖魔,全都瘋了,比外界那些更加瘋狂。

她見識過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她看過當年夜影曾受過的苦,看過他們如何對待夜影和跟随他的同伴,如何利用他們玩弄折磨夜影,消磨他的心志、踐踏他的自尊、剝奪他的驕傲,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連恨也不敢恨,連自己也不敢記得。

她還以為自己不會遇到同樣的事,她沒有同伴,早就沒了。

可她蠢到讓這男人說服自己,可以利用他,利用他們幾個保護自己。

一年前,這一切聽來如此合理,她可以讓他與他們為她守門、替她除妖。

為何不能?有何不可?

但如今,當她閉上眼,她只看見樂樂歡天喜地的吃着各地美食,看見胖子拿着勺子翻炒料理,看見小白臉提着釣到的大魚同她獻寶,看見阿萬坐在艉樓上跷腿拉着奚琴,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調,看見阿布坐在木箱上用小刀刻着木頭小鳥,看見蘇裏亞認分的在甲板上曬着洗淨的衣物。

她在乎他們,這該死的男人,讓她開始在乎這些人,而那些妖怪,會為此折磨他們,會為了讓她低頭,讓她哀求,教她親眼看着他們全都在她眼前,一個個被殘殺、淩虐、剝皮、刮骨,接受千刀萬剮的淩遲——

然後他們會被逼着背叛她,他也會如此。

每個人都會。

她就這麽做了。

一咬牙,阿澪狠着心,張嘴顫聲開口。

「你說過……哪天,我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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