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大江東去。

滔滔江水,滾滾不停。

江邊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樓船。

這樓船很大,光是甲板上下各四層,長達數十丈。

因為船體太大,吃水極深,它沒真的靠岸,要送貨上去,還得搭乘小船接駁。

那麽少見的大船停泊在江邊,教許多人紛紛好奇的湊到江邊來探看,有些商家接到了生意,紛紛派人往船上送貨,搬貨的碼頭工人一回來,不免被人圍繞打聽,那樓船上是什麽樣子,是何人何家的船。

誰知下來的人全都一問三不知,原來工人一把貨搬上船,船上的人就來接手了,所有送貨碼頭工看見的,和在岸上的人瞧見的,也沒多大不同。

大概唯一的差別,就是知道那樓船不只大,而且上頭人極多,有好幾百人呢,船上那些人穿着的衣飾極好,皆是绫羅綢緞,個個穿金戴銀,看來都像哪家的公子少爺,更別提他們叫貨非但出手大方,買辦的還都是最頂級的東西,無論吃的用的,都叫了最上好的。

樓船上頭沒挂官船旗招,卻也沒挂商家旗招,可上頭兵衛處處,刀光閃閃。

這陣仗,比起王公貴族,也不遑多讓了。

是以,沒多久便有人謠傳,這巨大樓船的主人翁,其實是京裏來的哪位王爺、公主了。

遠遠的,大夥兒在岸上瞧着熱鬧,一入夜,那巨大樓船點上了燈,看來更是華麗漂亮,可比岸上街市明亮多了。

不一會兒,人們還聽見上頭傳來管弦絲竹聲,更有教人饑腸辘辘的山珍海味、美食佳肴的香味随風而至,教人好生欣羨,忍不住又多看兩眼,站在岸上瞧着,那燈火通明的樓船,看來就宛如水上宮殿一般,讓一旁的景物都相形失

樓船上,杯觥交錯着,歌姬、舞姬姑娘的嬌笑聲更是此起彼落。

讓人真是恨不得,自個兒也是船上一員,就是當個送菜的夥計也是好的啊。

彎彎新月,懸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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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冠蓋雲集、雲鬓花顏處處的水上宮殿,一名夥計從廚房端着一盤烤乳豬,行過甲板,上了梯,一路經過層層檢查關卡,到了樓船最上頭的那一層。

到了樓梯口,他就被兩名衛士擋在那兒,不得再進。

一位貌美如仙的丫鬟,掀開垂挂下來的輕紗,從一月洞門中,信步而出,朝他伸手。

「謝謝小哥,接下來交給小妹就行了。」

小夥計這還是第一回 能上到這層來呢,本以為這回終能瞧瞧這頂樓到底長哈樣,看來也就是只能瞧到這兒了。

見一旁衛士看來那般森冷,他把餐盤遞送上前。「麻煩小姊姊了。」

丫鬟甜甜一笑,纖纖玉手接過裝着烤乳豬的餐盤,也不嫌沉,轉身就往裏走去。

她身上穿的也是真絲,頭上還插着金步搖,走起路來,那步搖一晃一閃的,輕薄的絲紗衣袖裙襬随風飄着,煞是好看。

雖然月洞門裏,垂挂着一層又一層的薄紗,送菜的夥計還是驚鴻一瞥的,在她進門時,瞧見這一層,比樓下幾層寬敞得多,卻更素雅,不像下頭那樣張燈結彩,處處都是衣着鮮豔的胡姬舞娘在陪客飲酒作樂。

丫鬟進了門後,沒走多遠又停下,把烤乳豬交給了更裏頭的人——

「看什麽看力:還不快滾,少在這東張西望的!」

衛士見他送了菜還不下去,毫不客氣的大聲斥喝着。

他一驚,忙垂下眼,恐懼的連連點頭稱是:「小的這就下去,這就下去。」

他邊說邊往後退,一個不小心失足摔下樓去,在樓梯上滾了兩滾,方在慌亂中抓住了扶手,爬了起來,惹來上頭守門衛士的嘲笑。

他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小帽,還一邊陪着笑臉,一邊繼續往後退下樓,直退到那兩衛士視線所不及之處,才敢回頭走向來時路,在這第三層的長廊上,依然也有衛士看守,長廊旁一間間房,有些緊緊閉合着,有些半敞着。

敞開的拉門裏,也有舞姬在跳舞,樂師在彈琴,不過這兒的人是比下兩層少了許多,但技藝卻好上許多。

先前他一路走過,不時還能瞧着有些大爺,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其中也有幾間房,伺候人的,可不是身材窈窕的姑娘,而是貌如潘安的俊美少年,被伺候着的也非大爺,而是媚眼如絲、身材窈窕的夫人。

來這兒雖然不久,可他很快發現,越上層門禁就越森嚴,越到下層,情況就越混亂,到了甲板之下,有些爺還滿船追着那些姑娘跑。

夜越深,酒酣耳熱之後,情況越加混亂,漸漸開始有人衣衫不整。

就是他這其貌不揚的小夥計,也幾次差點遭人辣手摧花。

方才上來時,若非他一再同人強調,這烤乳豬是頂樓要的,恐怕早被餓虎撲羊。

不過除他之外,其他夥計、丫鬟可沒這麽保守,很快的,船上似乎每個角落都被人占據,享受魚水之歡。

為免再被人攔下,他目不斜視,低垂着腦袋一路走過長廊,同三樓守門的衛士點頭,大概是因為他正往下走,沒人多看他一眼。

他梯子下到一半,見四下無人看着他,腳一點就竄出了船舷,大手朝突出的屋檐一搭再一撐,便回到了四樓。

他沒直接溜進去,只是往上再翻,上了屋脊,朝方才那丫鬟前去的方向溜去。

這船很大且寬,若這頂樓如樓下那般隔了間,他可能還得花點時間找一下,但方才他一眼瞧去,看出這一層的設計,就是隔了,也沒隔多少間。

那讓事情順利很多,他很快就聞到了烤乳豬的香味。

他在那兒停住,蹲下身來,悄無聲息的掀開其中一塊瓦片。

溫暖的光線,從中透了出來,他将身子壓得更低,偷看下頭的景象。

誰知不看還好,一看他便愣住了,只因那個他以為會慘遭妖怪荼毒的女人,此刻卻萬般慵懶的坐在一張寬椅上,幾個美少年圍着她,一個在她身後替她捶肩、一個在她身旁幫她捏腿,一個跪在她身前為她洗腳,還有一個小心翼翼的送上片好的烤乳豬,另外還有兩個站在一旁拿扇子替她撮風。

那向來讨厭旁人觸碰的女人,非但沒将他們一腳踹開,還萬般專注的看着前頭一位袒露着胸膛的男人舞劍。

瞧她看得如此專心,他挑眉,瞧了那男人一眼。

男人劍眉朗目,挺鼻薄唇,英氣十足。

該死,他認得那張臉。

他知這家夥不是本尊,最好那一位,會這麽乖巧聽話的舞劍給她看。

可那妖怪,顯然清楚知道如何讨好她。

剎那間,心一沉。

他将視線拉回她身上,就是個假貨,也讓她看得目不轉睛,教一股酸意直泛腦門。

驀地,她揮開那送到嘴邊的烤乳豬,輕啓紅唇。

「夠了。」

所有的人一起停下動作,她擡手,朝那舞劍的男人勾了勾手,啞聲道。

「你過來。」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來,垂眼直視着她。

她一擺手,斥退了其他人。「都下去吧。」

其他美少年一聽,紛紛退下,就那剛舞完劍的男人,汗水淋漓的站在原地。

她站起身,仍比那男人矮上許多。

仰望着那個男人,緩緩的,她擡起潔白的小手,撫去他胸膛上的汗水。

屋頂上的夥計見狀,眼角微抽。

那手持長劍的男人,屏住了氣息,幾乎在瞬間就硬了起來,将褲裆撐得老高。

「你叫什麽名字?」

「夜影。」

她冷笑一聲,小手卻仍擱在他強壯的胸膛上,緩緩撫摸。

「是白鱗讓你這麽說的吧?他也算是有心了,找了個長得如此相像的人類來。」她輕輕說着,青蔥小手一點一滴的往上,撫上了他俊美的臉:「長得這麽像,教我都要以為,是本人來了。」

男人薄唇微啓,因為她的撫摸,喘了一口氣。

「喏,你知道,他為何帶你上船嗎?」她仰望着他,柔聲問。

「知道。」男人看着她,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聲更緊。

「為什麽?」她紅唇再張,悄聲問。

他鼻翼歙張,頭垂得更低,低到幾乎要貼在她紅唇上,粗聲道。

「大人……要我伺候妳……」

說着,他原本握在手上的劍,就這樣落在了地上。

屋頂上的夥計眼又一抽,下一剎,卻見那女人冷笑一聲,開口道。

「你已經伺候過了。」

男人不再低頭貼着她,雖然仍垂眼看着她的眼,卻直起了身子,語氣變得有些茫然。

「是嗎?」

「你已經伺候過了。」她重複,聲極冷,「我很滿意,很喜歡,我讓你叫我阿澪。」

「我已經伺候過了。妳很滿意,很喜歡,妳讓我叫妳阿澪。」男人雙眼發直,木然的重複着。

她聞言,冷哼一聲,收回了小手。

「你生來長成這模樣,是你的不幸,我若是你,此生必蓄胡遮臉,不進京、不入城,再不求飛黃騰達,不做武将,以保性命。」

男人依然眼也不眨的直視着她,臉上依舊木然呆滞。

「當然,你若喜歡任那些大人淩辱蹂躏,懂得逢迎拍馬,那就另當別論了,他們很喜歡你這張臉,你若能忍人所不能忍,就是想得天下,怕都不是問題。」

男人木然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垂落的雙手不自覺握緊。

「我想也是。」她冷聲道:「就是你能忍,要是倒黴遇上了本尊,也是要掉腦袋的。那些下三濫,怕也是不敢這般嚣張,我看你淪為禁脔,被淩辱到死的可能性還高些。」

男人俊美的臉龐又抽了一下。

「現在,把褲子脫了,自個兒上床去,好好睡一覺吧。」

聞言,那家夥方彎腰脫褲,赤條條、光溜溜的掀開紗帳,爬上了床,乖乖躺下,閉上了眼,沒有多久,就傳來他的打呼聲。

阿澪松了口氣,卻在下一剎,聽見有人悄聲在她耳邊開口。

「妳知道,光是這樣是不夠的。」

她吃了一驚,猛然回身,擡手就以醫刀朝來人揮去,卻在下一剎,看見那其貌不揚的夥計手朝臉上一抹,露出了一張斯文俊美的臉,一邊還不忘抓住了她持刀的小手,笑看着她。

「別緊張,是我。」

「你在這做什麽?!」她一怔,停下攻擊,怒瞪着眼前這男人,緊張的朝四下張望。

「放心,沒人知道我在這。」他松開她的手,告訴她,「白鱗以為妳迷戀夜影,想攏絡讨好妳,又怕妳見血,會讓下頭暴動,所以将這一層四周都下了結界,除了他自己,其他妖怪進不來的。」

聽到他的話,她小臉泛紅,有些窘,還來不及回,就見他擡手指着那躺床上的家夥說。

「妳若想讓白鱗以為妳真喜歡這夜影替身,只是迷惑此人之心是不夠的。」她一怔,擰眉道:「當然夠,他只是個人,又不是妖——」

「我不是那意思。」宋應天看着她,說:「那叫白鱗的,曾困妳在供奉地,他很清楚妳當初……妳知道的……」

他沒把話說完,只對她挑了下眉。

因為聽他提及供奉地,她太過震驚,一開始還沒領悟過來,只臉色蒼白的瞪着他,怒道:「我不知道!你把話說清楚!」

他聽了,萬般含蓄的說。

「妳是白塔的巫女,被送入供奉地前,不曾與人一起,後來妳被施了不死咒,無論身上受了什麽樣的傷,都會複原如初,那家夥會期待,床上那人的身上會有——」

「夠了!」阿澪恍然過來,面紅耳赤的開口喝止他:「你不用再說了!」

他乖乖閉上了嘴,只瞅着她。

一時間,房裏一片靜默。

她滿臉通紅的瞪着他,除了羞惱,亦有滿心壓不住的驚恐。

「你到底在這做什麽?」

「當夥計啊。」他說着還比了下自個兒身上的衣着,笑着道:「看不出來嗎?」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她氣急敗壞的說:「你說過我若想走,你絕不攔我的!」

「我攔了嗎?沒有吧。」他笑着問,挑眉道:「要不妳怎在這?」

她啞口,惱且怒。

「我說了不會攔,沒說我不會跟。」他瞧着她,黑眸又融融,柔聲道:

「我也說過,無論妳想去哪,我都會跟妳去哪的。」

阿澪緊抿着唇,都不知該說什麽,一顆心在這瞬間又氣又惱,又熱又緊。

她那般大費周章的把白鱗給引開,誰知這笨蛋卻自己送上門來。

「你知道這船上全是妖怪嗎?」

「也不全都是妖的。」他扯着嘴角,走到床邊,撈起紗帳,道:「床上這位,還有那些伺候妳的美少年,可都是人。白鱗再大膽,怕也不敢讓其他妖怪與妳同處一室。不過為掩人耳目,最外頭那丫鬟确實是妖沒錯。」

他話未說完,她就見他竟彎腰伸手,将那男人給抱下了床。

她一怔,「你幹嘛?」

宋應天瞅她一眼,微微一笑,抱着那家夥經過她身邊,在她還沒反應過來

前,就走到敞開的窗邊,空出一手幻出鳳凰護臂劍,将結界畫出一個圈,把那家夥給抛了出去。

因為根本沒料到他會這麽做,阿澪一陣傻眼,等她沖上前去,只來得及看見那男人在落水前,被一黑色大鳥——或者該說一個身後長有一雙黑色翅膀的男人給接住了。

那男人不是別人,當然只可能是蘇裏亞。

蘇裏亞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拍動雙翅,抓着那光溜溜的男人飛走了。

幾乎在同時,那被他用劍打開的結界牆,便又瞬間合了起來。

她又驚又怒,剛要張嘴,就被身後的男人搗住了嘴,從窗邊拉開,在她耳畔悄聲道。

「噓,我們可不想驚動白鱗,或樓下那些妖怪。」

阿澪火冒三丈,回頭推他,低聲怒斥:「你瘋了嗎?快叫那笨鳥把人送回來!」

「妳不需要他。」宋應天垂眼看着她,笑盈盈的說。

「我需要!」她怒聲拿食指戳着他的胸口:「你這白癡!白鱗得知道我會為那镓夥留在這裏,那家夥必須在這,他才會以為我依然迷戀夜影!以為我是可以被控制的!」

「依然?所以妳真迷戀過那家夥?」他挑眉,黑眸微暗。

她沒多想,只怒道:「我就是瘋了也不會迷戀那懦弱的膽小鬼!只有紫荊才會——」

發現自己說了什麽,她一僵,猛地住了口。

見她如此,他不舍的擡手,輕觸她蒼白的小臉,問:「妳想告訴我,紫荊是誰嗎?」

她一顫,眼角微抽,冷聲怒斥。

「那不關你的事!」

剎那間一抹融合着疼痛與不舍的情緒,從他擱在她臉上的指尖襲來,教她心口為之一顫。

可更讓她難受的,是在那之後,不曾中斷的溫暖與愛戀。

她想撥開他的手,卻做不到,只有淚盈上眼。

他沒有追問,不曾逼迫,只撫着她的小臉,改問了另一個問題。

「所以妳不喜歡夜影,不曾迷戀過他?」

她一怔,幾乎在同時,察覺到他心中那股藏不住的酸意,那抹她從不曾在他身上感覺到的情緒。

阿澪愣看着眼前的男人,小臉莫名又泛紅。

「你問這做什麽?」

「妳不知道嗎?」他湊到她眼前,凝視着她的眼,啞聲問:「方才,在妳眼前的,若真是那妖怪之王,妳可還會拒絕他?」

她就是不會讀心,也能從他眼底看見那複雜的情緒,從他瘠啞的聲,聽出那絲妒嫉,那抹不安與渴望。

一顆心,跳得又急又快。

「妳會嗎?」他再問。

阿澪看着他漆黑的眼,唇微顫,只覺得渾身發燙。

「告訴我,妳是不是……」他撫着她的小臉,她發燙的耳,黑眸深深的凝望着她,在她唇邊低語:「想他比想我更多?」

她臉更紅,只感覺得到他的唇就在唇邊,輕輕摩挲,悄聲問。

「是嗎?」

這一刻,她忽然領悟,她應該說是,說她想夜影比想他更多,說她不會拒絕同夜影一起。

她若這麽說,說不定這男人就會放棄,就會願意就此離開,遠離她的視線,不再這般對她如此糾纏不清——

一顆心,悸動輕顫,疼痛不堪。

她張嘴,淚卻奪眶。

不舍的,他嘆了一口氣,舔去她頰上滑落的淚,吻上了她抖顫的唇。

「阿澪,說妳想我多一些吧。」

他悄聲說着,吻着她,啞聲要求。

就是只多一丁點……也好啊……

這一剎,她再忍不住,伸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張嘴回吻了他,堵住了他的嘴。

閉嘴!

她羞惱的想着,在他腦海裏大聲怒斥。

別說了!

一股釋然混合着欲望如潮浪般襲來,讓她渾身發燙。

他黑眸更深,一把将她抱了起來,她輕喘出聲,卻仍揪抓着他的衣襟,低頭垂眼,着惱的看着他。

一滴珠淚,懸在眼睫。

這可惡的男人,一句沒再吭過,就只是用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只昂首凝視着她,張開嘴吸着氣,徐徐以唇刷過她微啓輕顫的唇瓣,一次,兩次,來回。

那無盡的溫柔與渴望,教她不由得将那衣襟,揪抓得更緊。

他唇角微揚,無聲笑了。

她無法松開手,而他知道。

萬般惱怒上了心,他卻以無盡的溫柔,再次吻了她,帶着她上了床。

夜未央。

碧水清波,輕輕蕩漾。

阿澪側躺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只聽到心眺在耳中隆隆作響。

他的大手仍擱她腰上,熱燙的唇舌悄悄在她肩頸上眷戀游移,引起另一陣細微的酥麻,教她心思渙散。

這男人真的是瘋了。

他不只瘋,還把她也弄瘋了。

阿澪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這滿是妖怪的樓船上,同他一起翻雲覆雨。輕紗在眼前随風飄曳,她看着前方那層層白紗,心思卻難以從身後的男人身上轉移。

「你怎知道供奉地?」這問題,在沒來得及細想前,就已脫口。

「幾年前,我幫二師叔跑腿時,聽妖怪說的。」

他沙啞的聲,悄然而來,教她心又緊,有些慌。

他還知道什麽?又知道多少?

那隐約的影像,悄悄浮現。

剎那間,恐慌又上心。

她匆匆推開那黑暗影像,害怕知道,确認他所知所想。

她曉得,他知她曾被拿來獻祭,妖怪會争搶吞吃她,所以才會對她這般憐惜,可他定不知道前因後果。

妳不會的,我知道。

若他曉得,就不會這樣對她,他以為她是個好人,以為她只是個時運不濟的受害者。

可她不是。

他若知……若知她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曾做出什麽樣的事……

氣一窒,羞愧與惱恨,恐慌同驚懼,一并上湧。

「你不要以為,我會同你離開這裏。」她收緊拳,告訴他,「這裏有我需要的東西。」

他吻着她膚上香汗,大手往上覆住她仍跳得飛快的心口:「我知道,我說了,妳想到哪裏,我便會陪妳到哪裏。」

她顫顫再吸一口氣:「你在這裏,只會礙事。」

聞言,他張嘴輕咬她肩頭一口。

她瑟縮了一下,含淚狠着心,開口。

「我不需要你。」

他以雙手環抱着她,大手壓着她的心,将她拉得更貼着自己,直到兩人全身上下都沒有一絲縫隙。

苦與甜,汩汩而來,裹着她,蔓延四肢百骸。

「我知道。」擁抱着她,他在她耳畔,啞聲道:「但妳若想要闇之書,需要白鱗相信妳,妳就需要一個夜影的假貨,而我可以扮作那人。」

「你為何要這麽做?」

他沙啞的笑聲,在耳邊響起。

「因為我也想要闇之書。」他将雙手收得更緊,嘆了口氣,緊緊環抱着身前這倔強的小女人,閉上眼,萬般渴望的說:「我想要啊。」

這一句,将心狠狠絞擰。

她怎會不知,他要那書是為何。

當年他甚至不讓她使用闇之書裏的黑暗之術,如今他卻想要那本書?那裏面的法術,就像雙面刃,有大半都會自噬其身,損人傷己,萬般兇殘,所以他才不讓她用。

那根本不是他會想要的東西,他想要,只為解她身上血咒。

這男人,真正想要的不是那本書,是她。

他以為她值得,值得他付出那麽多,可她從來就不是他以為的人——

驀地,前方屏風後,傳來問安的聲音。

她一驚,匆匆爬起,擡手就想以絲被遮住他,誰知身後這男人卻一個翻身,又将她壓在身下,對她挑眉。

記得嗎?我得伺候妳。

他笑着松開了她,掀開紗帳,下了床。

她驚得臉色發白,伸手抓住他的肩頭,想将他拉回來,但這男人身上沒穿衣,又滿身是汗,簡直比泥鳅還要滑溜,他轉身就從她的掌握中脫出,卻沒繼續往前跑,只不知從哪摸出一根銀針,插入她的穴道,定住了她。

阿澪又驚又怒,不敢相信他竟然又這樣對付她。

可那男人一點也不覺得抱歉,只抓起她的衣,替她穿上,綁好衣帶,又拾起方才被他扔到一旁的褲子套上,這才抽掉了銀針,阿澪擡腳踹他,卻被他抓住了腳,跟着就聽到他帶笑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別給人看光了,我會嫉妒的。

熱氣轟然上臉,阿澪還未及開口,他已直起身子,擡手在眉心上,寫了一字符文。

那符文微亮,旋即消失,他的臉在剎那間轉變,幻化成了另一張劍眉朗目、英氣十足的臉,非但如此,就連纏繞在他胸頸上的舊疤,都消失無蹤。

她一怔,外面那人在這時繞過了屏風,走了進來,她根本來不及将他強行拉上床藏起來。

下一剎,這男人竟然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就跪在她腳邊。

他仍握着她的腳踝,擡首瞧着她,劍眉微挑,然後低頭親吻她的腳趾頭。這一招太出乎她意料,讓她氣一窒,就在這時,她察覺到那可怕的妖怪已至眼前,教她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知道自己這時不能出錯,即便她再惱這男人不肯離開,非要摻和在其中,她仍是迅速鎮定心神,擡起眼,冷冷的看着那做文士打扮的白鱗,擡高了下巴,輕啓紅唇。

「你來做什麽?」

白鱗瞅着她,和那跪在她身前,依然吻着她裸足的男人,眉微揚。

「我怕妳不喜歡我送的禮,擔心他伺候的不夠周到。」

冷哼一聲,她抽回腳,輕踹了他肩頭一下,「夠了,你給我站一邊去。」那男人萬般配合的松開了她的腳,站到了一旁,一臉木然的直視前方。

「看來,是在下多慮了。」

白鱗說着,一雙眼卻仍直盯着那站在床旁的男人看。

見狀,阿澪心一驚,披着那白紗,赤腳下了床,走到那大妖身邊,諷笑:「怎麽,看得這麽專心,你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我的血啊?」

說着,她還挑起了秀眉,湊得更近,故意誘哄。

「你要是想,就去啊,走過去将他一口吞了,這張臉,我的血,多誘人明。」

聞言,白鱗方把眼撇了回來,瞅着她。

「我來,便是要讓妳知道,我同其他那些蠢蛋不同,即便是妳在我眼前見了血,我也不會因此失控。妳喜歡他,那是最好,這一路上才不會太無聊。」

阿澪一挑眉,沒有否認,只再哼一聲,「你不要以為,我會因此就忘了你承諾過的事。」

白鱗輕輕一笑,「等咱們到了地頭,妳助我練成天人,我定會同妳說夜蝶舞和那一位的下落。」

這話,教她心頭又一跳,差點忍不住朝那扮作夜影的男人看去,她穩住自己,轉移話題道:「說到這,你既要我助你,何不幹脆先把闇之書給我瞧瞧,看看那什麽練成天人的法咒,別到最後搞半天發現那根本不是練成天人的法咒,一個不小心,教你走火入魔,那不就枉費你這般大費周章了。」

「這就不用妳操心了。」白鱗瞅着她,說:「識得巫文字的,可不止妳一個。待我成了天人,那闇之書于我也無用處,到時妳想怎麽看怎麽看,不過現在,妳就死了這條心吧。」

阿澪冷哼一聲,甩頭走回床邊。

「既然如此,你可以滾了,沒事別來擾我。」

站在床邊的宋應天,可以看見她鄙夷的口氣與态度,讓白鱗臉頰一抽,可這家夥強壓下了不爽,只道。

「那我就不打擾了。」

說是這麽說,他卻看見那妖怪又朝他撇來一眼,鼻翼歙張的直盯着他,情不自禁的伸出長舌舔着嘴,雖然只是一眨眼,已教他頭皮發麻,頸背上的寒毛全都豎了起來。

幾乎在同時,她來到了他面前,擋住了那妖怪饑渴的視線。

她擡起小手,勾住他的脖頸,将他拉了下來,和他唇舌交纏。

他還在看嗎?

她問。

對。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害怕與恐懼,雖然看似鎮定,但她心跳飛快。

然後她深吸了口氣,轉身回頭,朝那妖怪冷笑。

「怎麽,想一起?」

聽到這句,就是他也冒汗了,可他知她在想什麽,雖然嘴裏說得輕巧,可白鱗顯然不敢真的看她見血,若真見了血,阿澪新鮮的血,這家夥絕對忍不住。

沒有妖怪可以。

所以他只是伸出雙手,摟着她的腰,低垂着眉眼,親吻着她雪白冰冷的脖頸,繼續不動聲色的配合着。

白鱗沒有動。

在好似過了千萬年之後,那家夥才轉身走開。

那妖怪一走出去,阿澪屏着的一口氣一松,眼前一黑,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可他及時伸出雙手,撐住了她,将她抱了起來,坐回床上。

到這時,他才看見她眼中透出恐懼。

她在他懷中顫抖不停,擱在他胸膛上的小手抖得停不下來,連牙都在打顫。

她是如此害怕,教他難以想象,她如何能做出方才那樣的言行。

但她就是做了,就是說了。

多年來為求自保,這女人的演技簡直被磨到爐火純青,堪比戲精。

緊擁着她,他心疼又不舍的撫着她顫栗不停的身子,親吻着她的額發。

阿澪将小手緊握成拳,試圖控制自己,壓下那顫栗和恐懼,卻做不到。

她以前都可以的,總是可以,但這男人害慘了她,讓她變得軟弱、膽小。

「你該死——」

她惱恨的推開他,可擡眼一見那張夜影的臉,只提醒了她當年紫荊的下場,提醒了她夜影的暗夜夢行,提醒了她之前到底做過什麽。

剎那間,更驚更慌更痛。

「別用這張臉!」她怒斥。

他伸手朝臉上一抹,恢複原本俊秀斯文的模樣,用那雙溫柔的黑眸看着她,擡手撫着她沒有血色的小臉,道:「別怕。」

「誰說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死白着臉,憤怒又驚恐的反駁,可他能看見她眼裏的驚懼畏怖,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她的惡夜驚夢,知道她受過什麽樣的苦。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說。」

輕輕嘆了口氣,他伸手将她攬進懷中,壓在他心口上。

「別怕,沒什麽好怕的,反正妳和我一起。」

她聽了,氣又一窒,抖得更厲害了。

他不由得将雙臂收得更緊,摟着那小小抖顫的身子。

這一回,她沒再推開他,只握緊了拳頭,咬着牙、費力的呼吸,控制着自己。

萬般心疼不舍的,他撫着她顫抖的頸背,冰冷的肌膚,啞聲道。

「阿薄,妳若想哭,就哭吧。」他懷抱着她,告訴她:「這裏沒有別人,就我而已。」

她張嘴,想反駁,卻發不出聲,胸中積存千年的塊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就我而已……」他哄着,抱着她輕輕搖晃,「沒別人的……」

那柔軟的話語,溫暖的懷抱,灌耳入心。

她再忍不住,千百年來積壓在胸口的委屈、恐懼、不安、害怕,在這一瞬,全化為滾燙的熱淚,潸然而下,濕了他的胸膛。

淚一潰堤,再忍不住。

她張着嘴,無聲痛哭着。

就是哭,也不敢出聲,不敢嚎啕,依然抖個不停。

摟着懷中那哭得停不下來的小女人,他低頭吻着她烏黑的發,喉也微哽,黑眸亦濕。

千年來,她就孤身一人而已。

只一人啊。

無論什麽,也得自己擔着,自己受着。

怎生教人不心疼?

所以他沒哄她別哭,只陪着她,讓她将積累千年的苦痛,傾洩而出。

新月消失在遠方山巅時,樓船趁夜深人靜,悄悄動了起來,順流而下。

三更半夜的,岸上的人們,早已一一回家歇息,沒人注意到那水上宮殿已經離開。

夜深。人靜。

她蜷縮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的。

累了,倦了,眼角卻仍有血淚輕滲。

他輕輕以指抹去,她擡眼,看着他,一雙眼赤紅如血。

他身上也滿是她的血淚,看來活像從戰場上爬出來的活屍,這男人卻完全沒有起身要清理自己的意思。

「你不怕死嗎?」她啞聲問。

這艘船滿滿都是妖怪,他渾身都沾了她的血,若結界破了,他必會因此被妖魔吞吃殆盡。

「怕啊,很怕的。」他垂眼看着她,撫着她蒼白的唇,道:「妳不知道我有多怕。」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串血紅珠淚又滑落臉頰。

凝視着他,嗄聲開口,吐出藏在心中多年的話。

「紫荊,是供奉地的守門人。」

這一句,讓他不自覺屏息,就連心跳也差點停了。

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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