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多年來,她從來不肯提及過往前塵。

阿澪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期待,她心酸的扯着嘴角,只問。

「你以為夜影為何不再庇護我?」

他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不真的是一個問題,她不需要他回答。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聲音沙啞的告訴他。

「因為他發現我騙了他。」

阿澪說着,坐直了身子,下了床,提來茶壺,把茶水倒進水盆裏。

他看着她端來那盆水,拿布巾浸到水盆裏,擰幹,然後坐回床上,開始替他擦拭被血染紅的身體。

她垂着眼,小心的擦去他胸膛上的血污,再開口,卻反倒說起了更加久遠之前的過往。

「上古時,神魔大戰,神族将妖魔封印入供奉地後就走了,參戰的巫親害怕妖魔逃出封印地,便守在那裏,定期獻上供奉,安其惡心,并将神之後裔共舉為王,以防若有萬一,能舉兵伏魔鎮妖。」

他聽着她細說從頭,心更緊。

「阿塔薩古王族是神之後裔,擁有神之血,人盡皆知。王族的人因有神之血,天生帶有異能,異能雖各不相同,但确實幫了許多人,安定了人心,人們崇拜他們,敬畏他們,可傳了幾代之後,神之血被稀釋了,擁有異能的王族越來越少,或許是為了鞏固王權,或許是為了別的原因,我不确定,總之後來某一任的王,修改了口耳相傳的歷史,抹殺了當年的惡戰,只教人們記得王族的人是神之後裔,不記得最初的原因。唯一被允許記得的,是身為巫頸之首的白塔巫女,和王國中的巫頸們,還有少數的王族。」

阿澪将染血的布巾放入水盆裏搓洗,水盆裏的水很快就被染紅了。

深吸口氣,她擰幹布巾,繼續替他擦身,道:「可太平日子過久了,就連那少數的王族都淡忘了這事,只有巫女與顆者們不敢或忘,仍代代相傳的維持着供奉。但是被關在供奉地裏的妖魔,一直不曾放棄逃出來,他們需要神之血,所以想方設法,以部分魂體偷溜出來,哄騙王族的人興兵作戰、争權奪利,獻上更多擁有神之血的人。這王國越亂,他們出來的機會就越大。他們一次又一次,挑弄王族之間的仇恨,教兄弟阋牆、父子相殘。夜影就是其中之一,擁有神之血的他,在奪位鬥争中輸了,被兄弟送進供奉地,以換取力量。」說着,她頓了一頓,擡起赤紅的眼,嗄聲道。

「幾百年後,供奉地的妖怪,說服了當時的王,将另一位擁有神之血的巫女,送進供奉地。」

聽到這,他瞳眸一縮,只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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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王,将我獻祭。」她輕啓蒼白的唇,用那赤紅的眼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只因我有神之血。」

想起當年,青筋上額,一滴血淚,滑落她蒼白無瑕的臉。

「就是我察覺了他的打算,告訴他,我會擁有神之血,是因為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他仍聽從了臣子們的慫恿,頭也不回的将我送進了供奉地——」

她是如此痛苦,那般憤怒,以至于她的雙眼變得更加赤紅,萬般妖異,就連身後烏黑長發,都飄揚了起來。

剎那間,她滴血的淚眼,像是正看着那痛苦怨恨的前塵過往,又回到那天那夜,好似連眼前的他也看不見,彷佛在下一瞬,便要入魔。

心一驚,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渾身一震,飛揚的發落下,滿溢怨恨的眼,再次有了焦距。

他沒有說話,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阿澪閉上眼,顫顫又吸一口氣,汲取着他提供的溫暖,鎮定心神。

緩緩的,她睜開淚眼,反手握住他溫暖的大手,替他擦拭清洗手指。

「他想要力量,強大的力量,可以平定江山、一統天下的力量,就像當年背叛夜影的兄弟一樣。」她垂着眼,繼續說:「當年我被送到供奉地獻祭,夜影是供奉地裏最低賤的奴才,他在那兒待了好幾百年,被整得什麽也不敢想,連自己曾經是人都忘記,可他遇見了紫荊,愛上了她。」

說到這,她吞咽着口水,手又微顫。

阿澪松開他的手,繼續在水盆裏清洗染血的布巾。

「我為了離開那裏,哄他幫我偷了闇之書。他想要紫荊,很想要。他想保護她,我知道,我讀了他的心。」

她沙啞的聲微抖,但沒有因此停下,只說:「他被我說服了,可他在轉化後,失去了記憶,我需要他保護我,我們還在供奉地,他若沒帶我一起走,我定會落入妖魔手中,繼續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當他問我是誰時,我告訴他我是紫荊。」

說着,她擡起了眼,眼中全是痛苦與悔恨。

他凝望着她,淡淡道。

「但妳不是紫荊。」

「對,我不是,白鱗他們都知道。」她含淚,諷笑。

「夜影非常強大,但他深愛紫荊,即便失去記憶,內心深處依然記得要守護紫荊,所以他才保護我。夜影不受控制,卻對我言聽計從,我要他成為妖怪之王,讓所有的妖魔都對他俯首稱臣,他的力量讓那些妖怪害怕,我們離開供奉地之後,白鱗他們恐吓威脅我,把闇之書交出來,離開夜影,否則就要把真相和夜影說。」

「妳把書交了出去?」他看着她,問:「妳若離開夜影,失去了保護,不是反而會讓所有的妖怪都會開始追殺妳?」

阿澪深吸口氣,臉色蒼白的說:「因為我不只假扮成紫荊,我還害夜影親手殺死了她。」

血紅的淚,盈在眼,在她又諷笑出聲時,滑落臉頰。

「我讓他以為我是紫荊,他以為我是她,所以在出供奉地,遇到前來關門的紫荊時,他殺了她,當他察覺不對,瞬間就崩潰了,當年我太需要他了,我不能讓他在那時崩潰,所以我迷惑了他。他不敢面對現實,不敢面對他鑄下的大錯,寧願信了我,聽了我的話。人總是更願意相信自己是對的,相信自己沒錯信了人,相信自己沒有犯下不可挽回的彌天大錯。」

唇微抖,她顫顫再吸一口氣,将染血的布巾,擱到水盆裏搓洗,繼續說。

「可在他內心深處,其實知道事情不對,他漸漸開始疏遠我,他入夜會作惡夢,醒來什麽也不記得,可我知他心底深處還是記得,到後來他開始夢游,在夜裏到處尋找紫荊。我當然不想把闇之書交出去,我試着拖延,赤尾卻為取得夜影信任,趁我和白鱗他們幾個周旋時,偷偷跑去告訴夜影,我騙了他,從一開始就在騙他,我根本不是我聲稱的那個人,我不叫紫荊,我是白塔的巫女,我叫澪。」

說着,她把水擰幹,然後笑了起來。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麽嗎?」

她擡眼瞧着他,含淚笑着說:「夜影甚至連紫荊是誰都不知道,他想不起來,不敢想起來,甚至到了我面前,他仍不敢問我,不敢提起她的名字,他不敢,他害怕會從我口中聽到真相……」

痛與悔,從她眼中滿溢而出。

「可他知道赤尾是對的,我騙了他,一再操縱他,把他當白癡一樣,他痛恨別人這樣對他,他痛恨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錯了什麽。」

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垂下淚眼,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手中的布巾,因為恐懼,不由得又輕顫起來。

「我知道他會把氣出在我身上,他或許殺不了我,可他在出過氣後,定不會再護我,定會把我扔給那些妖怪,為了自保,我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把闇之

書扔了出去,夜影不需要也不稀罕闇之書,可白鱗、赤尾他們需要,他們為争搶那本書打了起來,我在混亂中逃走了。」她将雙拳握得更緊,緊到指關節都泛白。

顫顫的,阿澪再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擡眼,看着眼前那保持沉默的男人,嗄聲道。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我也一般。」

阿澪舔着發幹的唇,吸了口氣,張嘴告訴他:「兒時,為了學習如何關門,大巫女把我送去和紫荊一起,同大觋者學習,紫荊是個很溫柔的人,她對我很好,教我辨識許多我不知道的藥草。我很喜歡她,真的很喜歡,我們是朋友。」

她說着,喉嚨緊縮到幾乎發不出聲,卻仍直視着他的眼,握緊了雙拳,說。

「可為了不再淪為階下囚,不再落入那樣的處境,我什麽事也做得出來,就是要推旁邊的人去死,我也會毫不手軟的推下去。」

一顆心跳得飛快,以至于教她耳鳴起來,可她仍眼也不眨的說。

「就是要推你去死,我也會動手!」

她斬釘截鐵的話語,回蕩一室。

眼前的男人一句不吭,只看着她,然後伸出了手,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緊握成拳的小手。

她一顫,淚又上眼。

「我不是你以為的好人,紫荊才是。」

他将她小手,捧握在手中,然後翻了過來。

「你有沒有……」她喉微哽,唇顫顫、聲顫顫:「聽到我說什麽?」

「嗯,我聽到了。」他垂眼看着她緊握成拳的小手,一一扳開了她的手指頭,淡淡的道:「妳不是好人,妳會推我去死。」

她止不住雙手的顫抖,無法阻止他的動作,不能抗拒他的溫柔,只能看着他拿起布巾,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洗被指甲戳出鮮血的掌心。

她合上眼,淚又落。

「既然如此,你還不走是想死嗎?」

他擦去她掌心上的血,看着那幾個小小的傷口,在他眼前消失,頃刻間,便已不見。

傷雖不在眼,卻在心啊。

他怎會不知,怎會不曉?

「我雖不想死,可我更不想的,是讓妳獨自面對這一切。」他将她的小手清洗幹淨,定定的道:「若哪天哪日,妳真推我去死,那也無妨。」

她渾身一震,張開了赤色淚眼,卻見他凝望着她,說。

「妳說得對,我不過一死,妳卻得受萬千苦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若能以我一死,為妳求得生路,那又有何不可?」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顆心又痛又熱,像是随時就要爆開。

羞愧、內疚、苦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他就是不走,即便她說了這麽多,他還是不肯走。

剎那間,恐懼害怕更甚。

心跳在耳中如雷般響着,青筋在額上浮凸,她再受不了,張嘴脫口就道。

「你是有多愚蠢?!你還沒聽懂嗎?你以為當年我為何要夜影成為妖聖魔王?你以為我要他領着那些妖魔,出了供奉地之後,做了什麽?!」

她不想告訴他的,她不想看見他眼中的溫暖就此消散,可她再也承受不住,話一出口,就如洪水潰堤一般,再也停不下來。

「我是白塔的巫女,從小為民祈福、救命,結果到頭來,他們卻任龔齊那王八蛋把我送給那些妖怪!沒有人找過我!沒有人想到我!就是和我情同姊妹的蝶舞,也放任龔齊那樣對我!就是我以為視我如妹的巴狼,也只想着要替他的王上鑄造更多的刀劍!他們全都只想着要如何讨好龔齊,得到更多的金錢!更多的土地!更響亮的名聲!就是明明已過着吃喝無虞的富足生活,就是明知舉兵興戰,只會造成更多無辜的人死傷!他們也不在乎!完全不在意!反正死的是奴隸不是自己!反正被搶的是別人不是自己!反正戰場都在遠地不在這裏!就是興戰又如何?我王萬歲!我軍威武!看我阿塔薩古如此強盛——」

那些前塵過往,歷歷在目,恍似昨日,教她泣血裂心。

「這就是我一生守護的城民!貪婪!無知!愚蠢!教人惡心至極!生病受傷的時候就來求我,指天畫地此生定會好好做人,卻一個個好了傷疤忘了痛!我歷年來救起的每一個人,在利欲熏心之下,全都握起了刀、抓起了劍,只想要得到更多!就是出賣靈魂也在所不惜!」

她怒氣沖沖地抓握着他的大手,逼到他眼前,恨聲道。

「所以我讓夜影帶着妖魔大軍,毀了那座城!毀了那座城裏所有的人!我要他們和我一樣嘗嘗被人當成血肉吞吃的滋味,我要他們知道被踩在腳底下變成一塊爛泥是什麽感覺!他們想要戰争,我就教他們得到!得到他們日思夜想的戰争!我恨那座城,我恨那些人,我毀了那污穢之地,而且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從來沒有!」

當她停下來,她可以聽見自己憤恨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她幾乎是一口氣把話說完的,以至于停下來之後,就連唇舌、指尖都微微發麻。

還以為,他聽了之後,終會領悟她是什麽樣的人,害怕察覺到他心中湧現的恐懼與厭惡,她松開了他的手,誰知他卻在下一瞬,擡手撫着她的臉。

「既然沒有悔過,妳為何要哭呢?」

聞言,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感覺到了什麽。

「你腦袋有洞嗎?你不懂得什麽叫死心嗎」

她拍開他的手,攤開了兩手,讓他看着身上的黑衣,赤紅着淚眼,恨恨的笑着道:「瞧,這是紫荊為我祈福,親手做來,送我的衣呢。原來是白色的,被我的血染紅了,血幹了就變黑了,黑了又紅了,紅了再黑了。我在那供奉地,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夜影要我別拖紫荊下水,可我只想着,憑什麽就我一人在這兒受苦?憑什麽呢?這衣本被咬成了破爛,我對它施了咒,教它回複原樣,日日夜夜的穿著它,原先只為蔽體,可這衣一天黑過一天,只教我一日比一日更怨在供奉地外,過着平凡日子的紫荊!只教我更恨那些害我至此的人們——」

原以為他聽到後,會露出震驚厭惡的表情,誰知這蠢貨卻幹脆伸手将她擁入懷中,她喘了一口氣,想推開他,卻做不到,只有熱淚泉湧奔流,一時間更恨更惱,只能張嘴繼續吐出那深埋在心中萬般濃稠的黑暗污穢。

「你還不懂嗎?阿塔薩古國是被我毀掉的!是我教他們亡國滅族!是我引洪水沖垮了城牆!是我放任那些妖怪玩弄、蹂躏,将那些自私愚蠢的白癡追殺千裏——」

她額冒青筋,怒到不行,卻止不住淚如雨下。

「我是縱放妖魔屠殺千萬人的白塔巫女!我讓夜影轉化成聖亞克沙,不只為求自保,也為了報仇!我就是要他成為最強的戰士,領兵毀了那座城!我就是要他們嘗到如我一般的椎心蝕骨之痛!我本打算抓了龔齊,教他親眼看到國破家亡、城毀人散,教他活生生受着同我一樣的苦,蝶舞卻先動手殺了他!所以我讓她喝了我的血,讓她同我一樣永生不死!我用闇之書裏的咒術詛咒她!詛咒龔齊!詛咒他倆生生世世都要重複同樣的夜晚——」

她憤怒激昂的話語,回蕩一室,久久不散。

可他沒有松手,就只是緊擁着她。

恍惚中,阿澪仍能看見那滔滔大水,看見大火貪婪的焚燒着王城。

她可以聽見人們在火海中尖叫哭喊,可以看見滿天的鮮血彙聚成河,可以清楚聞到焚燒的血肉焦味,那尖叫、那豔紅、那味道,充塞心肺。

那一天,她該要多開心啊?

她報了仇!終于報了仇!

教這些自私愚蠢的家夥,讓那些推她去死的家夥,全受到同她一樣的苦難!

她站在城門屋脊上大笑出聲,看大水沖破城牆,沖毀屋舍,看人們被妖魔們追殺吞吃,如蝼蟻般驚聲尖叫、逃亡奔竄。

她笑着,放聲大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可淚不止,停不下來,苦痛仍在,更滿。

然後,她聽見阿絲藍的聲音。

那從小同她一起長大,照顧她、呵護她,對她極好極好,美麗又溫柔的阿絲藍。

阿澪轉頭循聲看去,只看見半座城之外,渾身浴血的阿絲藍就跨坐在巴狼身上,手上長劍插在巴狼腦袋旁的土地裏,張嘴對着巴狼大聲咆哮——

她以為阿絲藍早死了,早死在小産的雨夜中,可阿絲藍還活着,活着被她縱放的妖怪附了身,那妖怪想殺巴狼,但阿絲藍不想。

阿絲藍當然不想,阿絲藍深愛巴狼,她就是死也不會傷害他。

阿澪驚恐的看着那一切,看着阿絲藍從土裏拔出長劍,在一瞬間擺脫了那妖怪的控制。

她知道阿絲藍會怎麽做,在那電光石火間,她試圖阻止,但她離得太遠了。

太遠了。

她飛越半座城,沖了過去,卻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一切發生。

長劍閃着銀光——

銅鈴叮叮咚終,落了一地——

鮮血如花,飛濺,潑灑,将世界染紅——

就是在那一瞬,就是在那一剎,她知道自己瘋了,早已瘋狂。

心,好痛好痛,像是又再次被生生掏挖出來。

阿澪淚流滿面,張嘴喘着氣,卻止不住痛。

「我是個妖怪……」她在他懷中,涕泗縱橫的笑着說:「你同白露說的沒錯,我是個妖怪,早已成了妖怪……他們在供奉地、在蒼穹之口,一口一口的,一點一滴的,把我變成了妖怪……他們喝着我的血,吃着我的肉,就連我的心,也沒有放過……就是我的魂魄也早已變得污穢不堪……我早就是個妖怪了……呵呵呵呵……所以我才做得出那樣的事來……哈哈哈哈……」

她哭着說,笑着說,淚如雨下。

那沙啞的笑,多痛,多苦,多凄涼,滿含說不盡、道不出的怨憤悲傷。他懷抱着她,聽着她的哭、她的笑,聽着那一字一句,只覺心如火燒。

「我是個妖怪,」她閉上淚眼,告訴他:「和下面那些卑劣肮髒的東西,沒什麽兩樣。你不要再對我抱着什麽期望,我早就已經無可救藥了。」

她等着他放手,等着他起身,卻只聽到他開口緩緩道。

「一生百年不思量……」

她氣一窒,不敢相信,剎那間因為恐慌,忍不住伸手推他,但他死不放手,只握着她的後頸,鐵臂緊緊環着她的腰。

「莫問地久道天長……」

他沙啞的聲,就在耳畔,教心狂奔、亂跳,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不要……別說……

她會想要信的,她會相信的。

「但求攜手萬裏行……」

「別說了……」

她幾近懇求的顫聲道。

可他只是更加堅定的擁抱着她,一字一句的重複着那天那夜,說過的話,許過的諾。

「天涯海角不負卿。」

她張開嘴,卻喘不過氣,說不出話,只感覺到他不曾起過波瀾的溫暖。

這一剎,只覺心好燙,只有淚千行。

你瘋了……

他笑了,含淚輕笑。

「阿澪,妳知我為何幫二師叔跑腿嗎?」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擁着她,告訴她:「我想知道,那年冬日,妳為何泣血不停?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讓妳從為民祈福治病的巫女,變成如此模樣?所以我幫他抓妖,替他跑腿,為他辦事。」

他閉上淚眼,自嘲再笑。

「起初,只是好奇,可不知何時,我發現我真的想知道的,是要如何才能讓妳笑一笑,真的笑一笑,對我笑一笑。」

她喘了一口氣,一聲不明的嗚咽從緊縮的喉中逸出。

他眼一熱,心更疼,再道:「後來,我終于逮到待過供奉地的妖,聽到妳在供奉地的境遇,那陣子,我好幾天都睡不着覺,想着妳該有多疼、多苦,該有多怨、多恨……」

阿澪一僵,她沒想到,從沒想過,原來他早已曉得,早就知道。

懷抱着那顫抖不停的小女人,他啞聲說:「我想着,換是我,走過妳走的路,可能堅持得住?可能不怨、不恨、不憎怒?」

剎那間,一股熱氣上心上腦,竄至全身上下。

阿澪愕然的睜開淚眼,只聽到他低啞的聲,在耳畔回蕩。

「我不能啊……」他将她壓在心口上,告訴她:「若然是我,怕也要怨恨憎怒害我至此的人們,也要同妳一般做出那樣的事來。」

「我害死了……」她喘着氣,痛苦的含淚顫聲說:「千萬人……你不會……」

他又笑,啞聲苦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是人啊,怎麽可能不犯錯?」

她說不出話來,只感覺到他的憐惜與不舍,教淚又灑落。

「我們是人,做人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他懷抱着她,萬般心疼的告訴她:「妳不是妖怪,妳是人,只是太怨、太恨,才犯了錯的人。所以,我倆相識之初,妳才沒傷了那孩子,妳才不讓妖怪找上那座村,妳才要保我不死,因為妳清楚我們是無辜的,妳清楚那座城裏也有無辜之人,所以每每想起當初,妳才會那般心痛……方會泣血不停……」

「阿澪,妳若是妖,若早入了魔,何苦這般生生折磨自己?以妳之能,就是操控人心、迷惑衆生,要千萬人替妳去對付那些妖怪,要人們自願去喂養那些魔物以求自保,都不是難事,可妳沒這麽做,千百年來從沒這麽做過,就只是四處逃竄躲藏着。哪來的妖,這般舍身為人?哪來的魔,如此愚蠢?」他含淚噙着笑:「妳不是妖,是人啊。」

她張着嘴,唇抖身顫,只聽到他溫柔的聲,在耳畔,啞聲低語。

「便是妳真成了妖,也無妨的,我知妳心中有恨,覺得天地無情,方讓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我會同妳一起的,所以妳別再趕我了,我早知妳是什麽樣的人,做過什麽樣的事,無妨的。」

他張開淚眼,緊緊擁着懷中那嬌小的女人,告訴她:「我說過,我不求多的,不求更多,只是過日子罷了,就妳與我,一起過日子就好。」

這話,教她再忍不住。

過往前塵,就在眼前,都在心中。

怨與恨、悔與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由自主的擡起手,像在茫茫大海中,攀抓着救命浮木一般的攀抓着身前的男人,仰天張嘴無聲嚎啕,讓淚放肆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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