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白霧茫茫。

不知何時,江面上起了霧。

可那白霧,只在窗門外,只到屏風那兒,沒再往前進,就好似有堵看不見的牆,存在那裏,将一切屏擋在外。

阿澪瞧着那厚實霧牆,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水霧,是他為護她起的結界。

一般的結界,不能阻隔聲音,但大霧可以。

就像鬼島上的迷魂陣一樣,所以她也不再能聽聞樓下那些喧嘩的聲音,可她能感覺到船在動,不知何時已起了錨,順流而下。

她枕在他肩頭上,吸着鼻子,滾燙的熱淚,終于不再。

他仍擁着她,親吻着她的額發。

被他這樣抱着,讓她莫名安心,那是千百年來,不曾有過的安心。

明明白鱗仍同在一船,這樓船上,尚有數百群妖在,她卻仍感覺心安。

不是不恐懼害怕,她依然感到驚恐,覺得恐慌,可他的存在,就只是存在,便已讓她定心。

數千年來,她早已忘了什麽叫安心,一直覺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無盡的闇黑風暴之中,不見天日,再不能逃脫,可他出現了,宛若黑暗急流中的大石,穩穩的杵立着,伸出了雙手,接住了她,擁抱着她。

即便知道這是虛妄的幻覺,她依然不由自主的想要待在他懷中,想要相信他。

聽着他的心跳,感覺着他的體溫,她看着窗外那茫茫白霧,眼又微濕。這不會有好結果的。

讓他同她一起,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

可她再也無力将他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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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她深吸口氣,方睜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擡手撫着她的臉,黑眸裏有着無限柔情。

她喉一緊,下了床,拿來另一條幹淨的布巾,沾了茶水,替他擦拭身上沾到的血淚。

這些血雖然幹了之後,異香就不再,可仍算新鮮,對那些妖怪的吸引力還是很大,至少要過一日效力才會完全消失。

他任她幫他淨身,然後那雙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接過那布巾,阿澪一怔,擡眼只見他黑眸深深,對着她微微一笑。

眼又濕,奪眶的,卻再不是血淚。

他小心的将布巾清洗幹淨,也幫她洗臉擦手。

這男人很仔細、很小心,沒有錯失任何一點一滴,就連她染到血淚的發也擦洗幹淨。

瞧着身前這動作萬般輕柔的男人,她心更緊,再無一絲遲疑,确定兩人身上都不再沾着血,她抓起床上一旁他先前穿着的夥計短打遞給他。

他沒問她有何打算,只套上了衣。

就是穿着夥計的衣,他看來也不像個下人,見她瞅着他看,這男人一笑,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朝她一拱手,笑問。

「這位客倌,敢問您需要什麽嗎?」

她愣了一愣,雖然他沒變臉,可剎那間,他整個人從姿勢到眼神,甚至散發出來的感覺,都完全不再相同,看來就像另一個人,就像個随處可見的機靈夥計。

忽然間,知道這些年,他在外奔波,替他二師叔跑腿時,定也常扮成這般,所以方會如此熟練,将這樣的人物神韻抓得那般精準。

瞧着他,她心口緊縮着,啞聲開口。

「我想離開這裏。」

他一怔,「妳不想要闇之書了?」

「不想。」她深吸口氣,看着他說:「不想了。」

聞言,他瞅着她,沒有言語,只有黑眸更暖。

那本書,被稱做闇之書,是有原因的,闇之書裏所有的法咒都必須付出代價,必須犠牲才能得到。

她放棄闇之書,不為別的,是為他啊。

心一熱,他無法自已的揚起嘴角,她瞳眸浮現一抹窘色,卻沒松開他的手。

他握緊她的小手,情不自禁的,将她擁入懷中。

此刻她要走,不只是放棄了闇之書,是連那千年仇敵的消息都放棄了。為他啊。

這領悟,只教他一顆心,萬般熱燙。

「不是為了你……」

她倔強的聲,着惱的響起,卻只讓他笑了出來。

「嗯,我知道。」

「我只是累了……」

話是這麽說的,她小手卻環上了他的腰,小臉也擱在他胸膛上。

「是,妳累了。」他萬般心疼的懷抱着她,附和着:「不是為我。」

一滴淚,又奪眶。

她伸手抹去,深吸一口氣,從他懷中退了開來。

「白鱗在這一層設了結界,我若踏出去,他定會知道。」她說着,拿來剪刀,将沾了她血淚的布巾剪出人形,遞給他:「我需要替身,他來查看時,方能拖上一拖。」

他沒伸手接過那血紅小人,只看了一眼,便再擡眼瞧着她,說:「阿澪,妳信我嗎?」

她一愣,唇微張,瞳眸收縮着。

他凝望着她,耐心的等着。

她用那水漾的黑眸看着他,好似過了千萬年,方緩緩的點了點頭。

見狀,他眼中漾出一抹柔情,擡起手,撫着她的小臉,道。

「妳知道,白鱗想要的,不只是滿月時的一杯血吧?」

「我知道。」她不是笨蛋,她清楚那只是白鱗的借口。「他現在不吃我,

只為留我到滿月,滿月時神之血的能量是最高的。他大概打算在那時,将我獻祭,好練成天人吧。」

他點點頭,說:「妳該要比我清楚,闇之書裏的法咒,皆是送上犠牲,方能得到。」

阿澪确實清楚,當年她強行用聖亞克沙轉化夜影,那法咒令夜影吸取了供奉地的地脈,教原是聖地的迷霧森林,在短短時日內全數枯竭,從此寸草不生,至今都不曾複原。後來她以己身詛咒蝶舞那回更是如此,闇之書的法咒,總是要人付出代價,獻上犠牲。

「白鱗哄妳上船,聚集群妖,抓蛩蠊王女,都只為練成天人。為此,他不惜讓洪州連年大旱,好能操控更多的蛩蠊一族。妳與這樓船上的所有妖魔,只怕都是他打算獻上的祭品。」

雖然早已料到,可聽聞這話,她還是為之一凜。

「在這之中,妳身上擁有的神之血是最重要的,妳若跑了,他定不會就此罷休,他想練成天人的欲望,會教他強迫蛩蠊一族孵化出更多同伴,便是翻天覆地也會把妳找出來。」

她眼角一抽,黑眸藏不住恐懼,可他定定的看着她,道。

「與其逃走,還不如趁此機會,趁他滿心想着練成天人,将他一次收拾掉。」

阿澪聽了,嗤笑出聲,笑中亦有驚恐。「白鱗是上古大妖,若能收拾他,我早收拾了——」

他将另一手也覆上了她蒼白的小臉上:「白鱗去年就已知妳的下落,卻拖到今年方動手,是因為他聽說過我的來頭,知道在我背後的是鳳凰樓,與其同我交手鬧得人盡皆知,不如哄騙妳自動上鈎,方不致驚動其他觊觎妳和闇之書的妖魔。」

「你不知道他有何能耐,你以為他只搞了這一艘船嗎?他早已—」

「操縱了整座縣城裏的人。」他打斷了她的話,道:「我知道,這船上的人都不是自願的,我在下面同蔚房裏的夥頭聊過了,他是被迫上船的,他們全部都是。」

她一怔,沒想到他竟然早已知道。

她是透過讀心,方曉得這些來服侍她的人,內心有多麽恐懼,知道他們每一個,日夜都害怕下一刻會被吃掉,即便如此,他們仍不敢逃,因為所有的人,在家鄉都還有親友,還有爹娘。

阿澪臉色蒼白的看着他,「既然如此,你該曉得,他早已占地為王,他抓蛩蠊王女,便是為了要透過蛩蠊大軍掌握那些人與妖替他賣命,你以為你真能憑一己之力,就此收拾他?」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呢?」他看着她,道:「有些事,不試不知道的。我曉得如何以柔克剛,知道該如何出奇制勝,我清楚應該要怎麽樣對付妖怪,所以這些年,我才能一路活到現在。」

「你只是個人……」她面無血色,顫聲說:「你會死的……」

他聽了,只溫柔的凝望着她,定定的道:「我不想死,還不想,我還想活着,同妳一起再活久一點,若沒把握,我不會自尋死路。」

「可是——」

「阿澪,妳想同我一起嗎?同我一起走千山萬水,去海角天涯?」

她看着他,唇微顫,淚又上眼,一顆心又熱又緊。

「妳想嗎?」他将額頭貼到了她額上。

她喘了一口氣,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他笑了,貼在她唇上笑。

然後,他這才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她,他的謀劃與打算。

阿澪震懾的瞪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就只是笑着,牽握着她的小手,走回床邊,和她讨要剪刀和那血色小人。

她遲疑了一下,知道他不會就此死心,這男人要保她,就是要拿命來換,他也不會放棄。

她認真考慮過,把他打昏強行帶走,可那滴血成精化人的幻術十分複雜,尚要搭配符文法陣方能操使,就是他傾囊相授,沒個十年二十年也是學不全的,到如今她也就頂多能做出個人偶呆坐着而已,無法同人對答如流,更無法維持太久,白鱗看了定會一眼就能分辨差異。

若僅只是她一人,或許還有點機會,可她帶着他,跑不出多遠就會被抓到了。

而他說的話,并非全無道理,那辦法也不是那麽的不可行。

她別無選擇,只能把剪刀給了他。

太湖。

碧水煙波浩渺,遠方青山如黛,幾葉扁舟點點散落在湖面上。

盛夏時節,青青楊柳随風飄蕩着,湖上漁家捕魚的捕魚,湖邊采藕的采藕,碼頭上人們做着生意,誰知到了午後,忽然有艘巨大樓船駛入這廣闊的湖泊。

遠遠一見到那樓船,人人臉色大變,魚也不捕了,藕也不采了,生意也不做了,紛紛卯起來劃船上岸,有些人甚至連纜繩都沒綁,抓了自家漁貨就匆匆奔回家去。

岸上人家,更是一個接着一個,砰砰砰的把窗關上,将門掩上。

家有閨女、模樣長得好看些的少年,全被往地窖裏塞,沒地窖的就往衣箱裏藏,外頭還蓋上好幾床棉被,為了怕不透氣,有些地窖裝了打通的竹管,在衣箱裏的還不忘給幾根蘆葦管讓人可以從縫隙中呼吸。

大夥兒全都沒忘記,有一回曾有孩子因為這樣被悶死在箱子裏。

可就是曾發生這樣的意外,也沒人敢讓孩兒在那樓船出現時,還在外頭瞎晃晃。

就是模樣長得不好看的人,也不敢繼續在外頭逛大街,全都躲回了家裏。這兒的每個人都記得,每回樓船到來時,會發生的事。

幾年前,那華麗的樓船初來乍到時,人人都跑去岸邊湊熱鬧,還想着有生意可以做,還真的有不少人因此賺了大錢。

那樓船是那般金碧輝煌,上頭的老爺們個個揮金如土,還派人征起長工來,支付的薪俸可是足足比蘇州城裏的大戶人家多了好幾倍呢,聽聞此訊,大家歡欣鼓舞,為了能上工,大夥兒更是花招百出,搶破了頭。

最後搶到能上工的那些人,那是在城裏街上走路都有風啊。

起初,人人都對這些能登上那水上宮殿的人報以欣羨的眼神,那麽高的薪俸,攢幾年省一點就能翻身啦,更別提若就此給富貴人家看上,便是當個富家丫鬟,做個小妾、伴讀什麽的,都比待在老家好,可那船主人眼刁得很,挑的都是美貌的少男少女,大夥兒還想着自個兒當初怎模樣沒生得好看些呢。

沒多久,樓船開走了,不過半年就會再來一次,每回都會招些新人上船,起初人們沒多想,就以為先前那些老鄉攢了錢、發了財、翻了身,全留在他鄉成家立業了。

每回這樓船來,人人都蜂擁而上,想盡辦法蹭上船。

哪知道,幾年前,有個貌美的丫頭跳船逃上岸,一位大爺追着她上了街,竟然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張開比冬瓜還大的血盆大口,一口把她的頭給咬斷,還生生的扯着她的胳膊,吸着她的血,然後唏哩呼嚕的給吃了。

當下人人都傻眼了,然後開始有人尖叫,倉皇奔逃。

那錦衣大爺發了瘋似的在街上追吃着人,這騷動驚動了樓船上的其他人,人們本以為那些大爺們會來阻止這發瘋的吃人大爺,誰知道只是引來更多吃人的妖怪。

當那瘋狂的一天過去,住在湖畔這兒的人們終于了解到,住在那豪華樓船上的大爺,不是人,全都是妖怪。

而以往那些上了船的可人兒,全都早已被吞吃入腹。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小命休矣時,一位白衣文士下了船,阻止了那些可怕的妖,但事情沒有就此結束,同他一塊兒的,還有縣太爺,和一群雖然穿着衙門制服,臉上卻沒有表情的官兵。

那些官兵清洗着染血的街道,對那船主畢恭畢敬,就連縣太爺也對那船主唯命是從。

不久,那巨大樓船走了,可縣太爺和官兵們全都留了下來。

縣太爺派官兵挨家挨戶的清點活口,起初驚魂未定的大夥兒還不知是為何,後來才曉得竟是為了能固定提供人上那樓船,他們在每條水道、路口,都蓋了石橋、設了茶店當檢查口,外地來的人不知,可本地人一看就曉得,曾有人攜家帶眷想連夜逃走,跑沒多遠就被抓到。

那些官兵都沒表情,卻個個力大無窮,沒人打得過。

逃跑不成的人,除了其屍身會被游街示衆,親友還會被連坐,從此只能做村子裏最低賤、最肮髒,諸如挑糞之類的工作,或更慘,被送到船上工作。

縣太爺沒真的同大夥兒說,不能将此事對外地的人說三道四,可只要提及此事的人,當天晚上多嘴多舌的人和那外地人,就會被關到牢裏去。

其下場,當然就是等到下回樓船再來時,一并送到船上去了。

人人對此都敢怒不敢言,到頭來只剩下恐懼,只能告訴自己,只要不惹事,不多嘴,不要輪到咱或咱家人被送上船就好。

忍一忍就好,忍一忍就好。

不忍能如何呢?

對方可是妖怪啊,那些官兵可也不是常人啊,他們都還住在街頭巷尾的。

從此,所有的人都對那樓船上有妖怪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他們占地為王,挖土蓋房,也沒人敢多說什麽。

家裏若有人生了貌美的娃兒,也要扮醜些、弄髒點,平常沒事也不讓出家門。

每每那樓船再來,大夥兒也紛紛走避。

這回再見,還留在外頭,那是不想要命的了。

于是乎,一見那樓船再來,不用多久,湖上就再見不到一艘舟船,街上也不見行人往來,到處都空蕩蕩的,只有楊柳和旗招靜靜的随風飄揚着。

樓船一路前行,然後終于停了下來,接二連三的放下了用鐵鏈鎖着的鐵錨,船太大,鐵錨不止一個,有好幾個呢,一個接着一個的大錨在船邊落下,那無數鐵錨落水時,鐵鏈不斷發出铿锵聲響,嘩嘩啦啦的入了水。

随着看家大錨的落水,樓船在湖面上穩穩停了下來。

聽見那落錨的聲音,感覺到那震動,樓船最高層的房間裏,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手,他能感覺到從她冰冷小手傳來的微微顫栗。

船落錨了。

這幾日,這艘船日夜未停,一路往東順流而下,複又轉而南下,方在此處落了錨,不用他說,她都知道已到了地頭。

這些天,白鱗總也會來查看她,甚至留在這兒用了一回餐,她虛與委蛇的應付着,身旁這男人扮起假夜影,萬般得心應手,每每教她吓出一身冷汗,卻也總算有驚無險的撐了過去。

但今夜,不同往日。

白鱗落了錨,表示太湖這兒便是他的目的地。

即便驕陽當空,她仍比誰都還要清楚,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五已至。

若無意外,白鱗今夜就會對她動手。

「別怕,不要怕。」

這句,教她心頭一顫。

他牽握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看着前方的湖光水色,告訴她。

「妳若怕,就想着我吧。」

她嗤笑一聲,卻沒再嘴硬的同他争辯,因為她真的很怕。

白着臉,阿澪深吸口氣,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的,只要蛩蠊王女還在白鱗手上,他就掌握着百萬蛩蠊大軍。」

聞言,他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柔聲道。「起風了,說不得,會下雨呢。」

那從遠方吹來的熱風帶着濕氣,揚起他與她的發。

她能感覺到由他掌心傳來的溫暖,不自禁轉頭,只見他黑眸深深的瞧着她,擡手輕撫她的臉,教一顆心,輕輕的跳。

天色暗了下來。

她回頭再朝外看去,只見風卷雲來,沒多久,烏雲就遍布湖面,遠方天際更有雷聲隆隆。

阿澪一怔,回首瞪着他。

「你怎麽——」

他只是人,怎竟有辦法在眨眼間呼風喚雨?

「不是我。」他揚起嘴角,笑着說。

她狐疑的瞪着他。

「盛夏時節,偶有風雨會從海上來。」他瞅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說不得能遇上。」

雨水在他說話時,落了下來。

傾盆大雨教人更加看不清周圍,大雨急急的落,轟轟的雷聲,在雲層上隆隆作響。

雨滴敲打着湖面,敲打着街市上的石板屋瓦,嘩啦啦的響。

這是幾年都不曾見過的大雷雨,時不時還閃着電光。

「蛩蠊怕水。」他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是個好兆頭呢。」

這話,擺明了是要安她的心。

蛩蠊是怕水,這麽大的雨,的确限制了蛩蠊大軍的行動,可那不表示一切都能順心如意。

即便如此,她依然深吸了一口氣,看着他張嘴道。

「做你該做的事吧。」

他聽了,卻沒馬上松手,反而将她拉進懷裏,緊擁着。

剎那間,心一緊,眼一熱。

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的不舍、愛戀,和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下一瞬,他松開了手,擡手釋出玄黑長劍,将那鳳凰護臂劍握在手中,然後反手一揮,劃開了結界。

一縷幽香,随風而來。

樓船第三層,一位原本醉倒在榻上,穿着華貴錦衣的男子,睜開了眼。那是一縷誘人的芬芳,引動教人難以抗拒的渴望。

他緩緩坐起身,回頭朝外看去,看見一位黑衣姑娘。

那姑娘走過門外長廊,黑發如夜,膚白似雪,回頭對他笑了笑。

好香。

剎那間,口齒生津。

好香啊。

他從沒見過她,可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朝她走去,奔去。

黑衣姑娘笑着跑走了,他追了上去,沒注意到旁邊還有其他妖怪也如他一般被吸引。

一扇又一扇的門與窗被打開,越來越多的妖怪聞香而來,男與女、老與少,無論魔獸、妖怪都一般。

他們追了上去,沒注意到滂沱的大雨,沒注意到樓船四處都有那黑衣姑娘的身影。

一個又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黑衣姑娘巧笑倩兮,出沒在每一層的樓船裏,在甲板上、在船首、在船尾,在甲板下每一層的船艙中。

好香啊——

他們争先恐後的追着她們,甚至彼此厮殺了起來。

「滾開!」

「她是我的!」

「白塔巫女是我的——」

不知是誰先喊了起來,幾乎在那一剎,不管是否曾見過她的妖怪,全都領悟到,眼前那香得不得了的黑衣姑娘,就是那傳說中的白塔巫女。

于是,打得更兇,追得更急。

霎時間,刀劍齊飛,牙爪都現,血花四濺。

為了取得先機,大部分妖怪都掙脫了人皮,忍不住現出了原形,撕咬着彼此,追逐着她。

在那狂風暴雨、紫電驚雷中,黑衣姑娘朝四面八方飛上了天,所有的妖怪像蝗蟲一樣,分了好幾路,發了瘋似的追了上去。

沒有多久,再無一妖留在船上,只剩那一個個模樣姣好的少年少女,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全都吓得臉色發白。

知道自己伺候的是妖怪,和真的看見妖怪掙脫了血淋淋的人皮,那完全是兩回事。

不知是誰,終于發出了一聲驚叫,每一個人都開始往甲板上跑,驚慌失措的想要下船,紛紛不顧一切的跳進湖水中,奮力的往岸上游去。

這巨大的騷動,當然驚動了白鱗,他也看見了那黑衣巫女,可同其他妖怪不同,他見過真貨,他嘗過她的血肉。

新鮮的血肉。

他一見到她,一聞到那香味,就知道不對。

到處亂跑的無數個巫女,只讓他确定了那懂得陰陽奇術的人類就在這裏。當所有妖怪都往外去追那些黑衣姑娘時,他火速往頂樓那巫女所在的房間沖去,甚至宰掉了幾個在途中追着假貨的擋路小妖。

眨眼間,他就來到了最高的樓層,可那兒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風雨從無數敞開的門窗灌了進來,教宮燈與白紗随風搖擺。

他發出憤怒的咆哮,轉身沖了出去。

天色漸暗,讓宮燈更加鮮豔明亮。

在那頂樓寬敞的房間裏,窗門皆開,窗邊遮陽的白紗被雨打濕,卻仍随風飄蕩着。

船外厮殺聲漸遠,這兒變得十分安靜。

未幾,男人從那張大床底下爬了出來,确定四下無人,才朝床底下招了招。

不一會兒,和方才那些姑娘長得一模一樣,同樣穿着黑衣的姑娘也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當然,他倆不是別人,便是宋應天和阿澪。

宋家的少爺朝她伸出了手,她看着他,把小手遞到他手中,問。

「都走了?」

「都走了。」他微笑點頭,大手一施力,幫着她拉站起來,還道:「放心,沒事的,咱們走——」

他話未完,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刀就從他的胸口破胸而出。

阿澪驚恐的看着眼前臉孔痛苦扭曲的男人,和那只腥紅的血手,還有那前一剎還不在,如今就貼站在宋應天身後的白鱗。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不能呼吸,無法動彈,就只能瞪大了眼,呆站在那兒,只能看着白鱗将那血手緩緩抽了回去。

失去了支撐,男人當場軟倒,她伸出雙手試圖去扶他,白鱗卻用那血手,箝抓住了她的脖頸,教她不能呼吸。

男人砰然倒地,豔紅的血,從他胸口的破洞中汩汩流出,他倒在地上看着她,身子不斷抽搐着,連句話都吐不出來。

「怎麽,妳真以為能夠瞞得過我?」

白鱗将她抓到眼前,額冒青筋的瞇着眼道:「我早知妳定與他還藏在這裏,那些分身假貨,只是調虎離山之計。妳忘了,我可是嘗過妳血肉的,那些不新鮮的舊血或許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妳真以為憑這區區一個人類,也想反我?就憑他這雕蟲小技?憑這蠢貨?」

說着,他冷冷一笑,擡起左腳。

「不要——」

一聲痛苦的嘶喊從阿澪喉中逸出,察覺到他想做什麽,她伸手抓着白鱗的手,推着他的胸口,擡腳踹他,但那沒有阻止白鱗,他一腳狠狠的踩在宋應天鮮血淋漓的胸口上,将他的胸口活生生踏出了一個更大的洞,教他瞬間就斷了氣,再無聲息。

鮮血四濺,噴到了她身上,濺到了她臉上。

她尖叫出聲,可白鱗更加收緊了掌爪,轉身帶着她飛出敞開的窗門,竄入風雨中。

天黑了。

雨仍在下,下個不停。

白紗随風翻飛着,宮燈依然輕輕搖晃,散發着明亮的火光。

樓船上,再一次的,恢複了寂靜,只有風雨聲不時傳來。

慘死在地上的男人,一動不動的。

忽然間,原該空無一人的角落裏,一只手浮現半空,握着一只黑石,那只手一一拾起了地上原本不存在的黑石,每拿起一顆,手的主人就浮現了更多的模樣,青色的衣袖,半個身子,然後是整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身穿勁裝,跪坐在地的男人。

在他四周,被人畫了一個黑色的圓圈,圈子的前後左右四方各寫了一字符文。

他将黑石收入懷中衣袋,站起身來,卻沒急着離開,也沒急着去追那挾持着阿澪飛走的白鱗,反而穿過整個房間,朝那通往樓下艙房的階梯快步走去。

經過那慘死在地板上的男人時,他沒讓自己多看一眼,一顆心卻仍不由自主的在胸中狂跳,雙手更是在瞬間緊握成拳。

他很清楚,死亡逼得有多近。

匆匆的,他下了樓,朝整艘樓船的最底層而去。

《魔魅異聞錄》裏記載着,白鱗喜歡潮濕陰暗的地方,他在船上真正的嵩,定是在這樓船上最黑最暗、最潮濕的地方。

這樓船甲板上有四層,甲板下也有四層。

他翻出頂樓欄杆直接躍下四層樓,落在甲板上,腳下停也未停,就竄進下方那黑暗的船艙裏。

下方的艙房,彌漫着可怕的味道,雖然有些地方也點着燈,但顯然住在下層這兒的妖怪,更喜歡黑暗。

他直接到最底層,從那兒快速的搜索着所有的房間。

大部分的艙房都很臭,有些地板上、牆上到處都是可怕的黏液,有些堆滿白色骸骨,其中一間無比寬敞,裏頭卻滿是白絲蛛網,在那偌大的房間中央,有個巨大的白繭,一只比馬還大的黑蜘蛛栖息在其上。

他一凜,只覺頭皮發麻,那巨大的黑蜘蛛動也不動的,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死了,他沒傻到試着去查看,那白色的繭像是在呼吸一樣的起伏着,透過走廊上的燈火,他隐約可以看見裏面有個東西蜷縮着,但那不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知道不是。

不敢驚動到那巨大的蜘蛛和藏在白繭裏的東西,他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然後悄無聲息的繼續往下一間走去。

在安靜迅速的檢查過無數艙房後,他終于來到走廊最深處,卻沒發現任何長得像白鱗屋子的艙房,正當他轉身往回走,甚至開始考慮自己是否搞錯了,那東西或許真的被藏在那顆被黑蜘蛛守護着的大繭裏時,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太短了。

這兒是樓船船艙的最底部,走廊的最深處,可當他轉身往回走時,卻能清楚看見長廊的另一頭,看來只有十來丈那麽深而已。

這樓船長數十丈,就是船底多少會內縮,也不可能縮得這麽短,幾乎整整少了三分之一。

這一層樓梯的出口,因為成之字形傾斜下來,位置較靠前方,照理說樓梯後面船尾這一側的長廊應該要比樓梯那一側前面長。

他一怔,轉過身,看着長廊底這面近在眼前的木牆。

長廊上燈火太遠、太昏黃,乍一看,看不出什麽,可當他走近想再細看,就一腳踩到了水漬,他低頭一看,只見腳下的水漬成半圓形散布,一路延伸至那面木牆之下,看來就像是從木牆下跑出來的。

眉一挑,他擡起手,朝一側用力一推。

木牆動了起來,旋轉了幾寸,那假牆裏有燈火透出,教他心頭一跳,繼續用力推,讓那面牆轉了半圏。

他心跳飛快,走進去一看,只見那艙房無比寬敞,而且很高。

他這才知,這兒竟然占據了艙底兩層樓,因為艙底四層都很陰暗,加上本來船底就會逐漸縮小,若沒特別去注意,是不會察覺這裏藏着這空間的。

除此之外,教人更吃驚的,是那裏頭的宮燈,用的不是明火,是一顆又一顆的夜明珠。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他能看見這艙房裏很幹淨,有桌有椅,還有書架,書架上放了各種書籍,更往裏去,還能看見白紗從挑高的梁上垂下,而在那艙房正中,白紗圍繞垂挂之處,擺的不是床,竟是一巨大的浴池。

那水漬就是從那兒而來,他能看見水漬一路從浴池飛灑滴落到他進來的那面牆門邊。

那面牆門在他進來時,已自動回轉關好掩上,也因為如此,方才白鱗沖出去時,才會教水漬被那牆門在地板上抹開,教他察覺了這個房間。

可他一眼望去,到處都沒看見水晶球,他翻看了這房間裏所有的木箱、木盒、衣箱,查看了屏風後,但什麽也沒找到。

他快沒時間了,他知道,他一定得要找到那東西。

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危險。

正當他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恐懼之際,忽然間,他看見中間浴池的水光倒映在白紗上,一記靈光從腦海中閃過。

蛩蠊喜旱怕濕。

該不會——

他匆匆從宮燈裏拿出一顆夜明珠,往水裏一照,只見有一顆巨大的水晶球被擱在其中,而在那水晶球裏,有個身後長着兩對透明翅膀的長發女子蜷縮在其中,看見那突如其來的光線,她擡起那張蒼白的小臉,驚訝的看着他。

拿着夜明珠,他走進那極深的浴池裏,屏住氣息,沉入冰冷的水底,擡手觸摸那顆水晶球。

那女子跪坐起來,朝他傾身靠近,把小手也擡了起來,隔着水晶輕觸着他的手。

霎時間,有些耳鳴,眼前的女子揚起了被浸濕的透明翅膀。

幾乎在瞬間,他與她都明白了什麽。

對不起,他們都是為了我。

一句柔軟的道歉驀然而來。

殺了我。

那字句,如此清晰的在腦海中響起。

釋放我的子民。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從她眼中滑落,但她的意志無比堅決。

別再讓他們助纣為虐——

狂風暴雨中,阿澪被緊緊箝抓着脖頸,幾乎無法呼吸。

在那漆黑的暗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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