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風在耳邊呼嘯。
一只手抓住了阿澪的腳,當她低頭看去,她能看見那些瘋狂噬血的妖怪。成千上萬的扭曲臉孔,昂首咆哮,他們踩踏着彼此,發狂的往上爬。
她在流血。
方才蘇裏亞雖然在最後一瞬間趕到,将她倆帶離那蛇妖之口,但她仍然被蛇妖的利牙咬破了大腿外側。
情況就是在那時變得更糟,然後一路急轉直下。
所有的妖怪在聞到她的血味之後,全都飛奔而來,縱使蘇裏亞在第一時間就帶着她和茯綠往上飛逃,雖然蛩蠊們也為保護茯綠蜂擁而上,她們仍是被追上了。
一只綠皮的大手,緊緊的抓着她的腳不放。
那妖怪用力的扯着她,蘇裏亞踹開其中幾個,在風雨中奮力振翅,試圖往上飛入烏雲裏,卻仍被拖得往下。
狂風暴雨中,電光閃了又閃,雷聲隆隆不停。
她不想下去,她不想再次堕入那可怕的黑暗,可他們抓到了她,她很清楚再這樣下去,蘇裏亞和茯綠都會同她一塊兒遭殃。
電光又閃,很近,好近,幾乎近在眼前。
她能感覺到蘇裏亞拚死護她的決心,也能感覺到茯綠眼見蛩蠊們前仆後繼舍身相救的痛。
蛩蠊十分強悍,卻異常怕水,蟬翼般薄透的對翅淋濕後,根本就飛不動,可此刻他們卻不顧一切的阻擋着那些妖魔,明知會死也沒有放棄。
她很害怕,非常恐懼,她可以看見那些尖利的牙,看見他們眼中的瘋狂,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想将她撕咬吞吃的欲望。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她遇過無數次同樣的情況。
恐怖的甚至不是肉體上的疼痛,而是之後無盡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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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将身旁的茯綠推落,甚至弄傷蘇裏亞讓他替她當擋箭牌。
她應該要這麽做的。
她也不是沒有做過,為了自保,她什麽也做過!
可在這一刻,男人微笑的臉浮現眼前。
別怕,不要怕。
妳若怕,就想着我吧。
為了她,他扮作了她的模樣,去對付白鱗,即便明知他不可能真的收拾掉白鱗,她卻仍懷抱一絲希望,而他唯一存活的可能,是蛩蠊王女活着控制着那些蛩蠊們,不教他們被白鱗操控。
我不想死,還不想,我還想同妳一起再活久一點。
他溫暖低沉的嗓音,就在耳畔,教熱淚上湧。
她也不想他死,不想。
這麽多年來,只有他對她好,就他而已。
她希望他活着,活下去。
待回神,她已抓住了蘇裏亞的手,掙脫了他的掌握。
蘇裏亞驚訝的看着她。
她一定是瘋了,在那瞬間,這念頭在腦海裏閃過,但她松開了手,将他推開,對他吼着。
「帶她走!去救那蠢蛋!」
下一剎,她往下墜落,被狠狠扯入群妖組成的黑色大山之中。
狂風撕扯着她的衣與發,她将雙手合掌,在無數猙獰妖魔包圍她的那一剎,拉出金光法陣,大喝一聲。
「雷天大壯!」
她将法陣往天上推送出去,一道電光轟然落下,劈開群妖,将世界照亮。她可以清楚看見他們扭曲醜惡的臉,看見那些睜嵘的犄角,那些長尾利爪,那些赤紅的銅鈴大眼、森森獠牙,全都被那電光劈得燃燒起來,瞬間就消失在電光之中。
眼看那道電光,就要落到她身上。
她握緊雙拳,直視着那道白光。
說起來,她從沒被雷劈過,真教天打雷劈,還能活嗎?
世界在這瞬間,變得好安靜、好安靜。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然後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出現在那閃耀的白光之中。
是什麽呢?
她微愣,看着它,然後那黑影如一只大鳥一般,張開了翅膀,有那麽好一會兒,她以為是蘇裏亞,還以為是蘇裏亞,但下一剎,她看清了黑影的臉。
那不是蘇裏亞。
是他。
那張開的翅膀不是翅膀,是他的衣袖,和他的雙手。
剎那間,無法呼吸,他在轉瞬間來到眼前,在那道電光即将擊中她之前,他從天而降,朝她伸出了手,抱住了她,護住了她。
玄黑長劍從他手中脫手而出,引開了白灼的電光。
他摟着她在空中旋轉,右手兩指淩空駕馭黑劍,引着電光逼退了圍繞在她身旁,試圖沖上來的妖魔。
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聽到心跳如雷鳴般,在胸口狂跳,在耳中作響。
剎那間,淚如泉湧。
不自禁的,她伸手抱住了他。
電光石火間,他看了她一眼,揚起了嘴角,笑了笑。
你想死嗎?
在那耀眼電光中,她忍不住問。
不,我想活啊,同妳一起活。
他笑看着她,想着。
可就在這時,一只犀首人身能操控雷電的灰皮妖怪,吞吃掉了那護着他與她的閃電,教所有妖怪又再次上湧。
阿澪一驚,怕連累了他,只想将他推開,可這男人卻死不放手,只張手收回了黑劍。
別怕。
他看着她,又一笑,緊摟着她的腰,踩踏着其中一只妖怪的腦袋,提氣再上狂風暴雨之中。即便面對萬千妖魔,這男人仍老神在在,這邊踹一腳,那邊踩一個,游刃有餘的穿梭在其中,只見他踩着一個又一個撲來的妖怪大臉、腦袋或肩頭,像上階梯一般,飛快又登上了最高處。
當他帶着她躍入所有妖怪之上的夜空,阿澪就見他手持黑劍,高高舉起。
「天雷無妄!」
這一句,聲震如雷,傳遍夜空。
剎那間,在那漆黑的風雨中,腳下四面八方,忽然各自有光柱沖天。
八道光柱底下是八艘塗得漆黑的大船,船身是黑的,船帆是黑的,就是船上的人也都穿着黑衣,每艘船頭的黑衣人手中,都各拿着一面鏡子,鏡子朝天,光柱就是從那些銅鏡裏冒出來的,若非光柱亮起,還真是什麽也看不見。
光柱之間連起了光牆,将所有的妖怪全包圍了起來,但那些妖魔沒有注意到,只是繼續往上撲來,但幾乎在同時,一道白色法陣從天而降,穿過了她與他,如天網一般,往下罩住那些瘋狂的妖魔。
他将黑劍脫手,往下方擲去。
無數道閃電在這時轟然而來,落雷随黑劍而走,在法陣中游走一圈,眸中瞬間爆出一陣灼熱的白光,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晝,一股巨大的震動砰地擴散開來,将所有被困在法陣中的妖怪都震昏了過去,一個個全都從半空中墜落,掉到湖裏。
電光如游龍一般,在腳下又繞了一圈,方消失無蹤,只剩滿湖翻着白眼、冒着青煙的妖怪,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瞬間。
阿澪看得一陣傻眼,還沒回過氣來,就感覺到身旁的男人忽然松開了在她腰上的手,也跟着往下掉。
她一驚,一看才發現他竟然口吐鮮血昏了過去,忙飛身下去,伸手抓住了他,才沒讓他掉到湖中。
豈料就在這時,方才那會吃電,頭長兩角,有着犀首人身的灰皮妖怪,突然從旁竄出,而且竟然變得比剛剛大了好幾倍,還在瞬間完全變成了巨大的犀牛,看來就如一棟屋子一樣大。
眼看那犀牛怪被雷擊後變得那麽龐大,還張開腥紅大嘴沖來,她抱着他急退,卻仍是閃避不及,誰知就在這時,一支巨大的黑箭忽然從旁疾射而來,嗖地射中了那妖怪的腦袋,那箭力道極大,讓那妖怪往旁歪了下頭,誰知這家夥明明被射中了腦袋竟然沒死,仍要沖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頭大如馬匹的老虎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一嘴咬住了那犀牛怪的脖子。
阿澪吓了一跳,可那家夥皮粗肉厚,又變得太過龐大,大老虎沒能一口咬死牠,只見牠額上犀角閃現電光,就在這時,另一頭巨大的金毛獅霍然從夜空中竄出,一口咬住了犀牛怪另一邊的脖頸。
大老虎與金毛獅将那犀牛怪拖入湖中,在湖裏扭打,掀起滔天大浪,阿澪沒多做停留,只抱着他飛快往後退閃,就見這時,一名穿着短打的黑衣男同她錯身而過,她看見那人的臉,愣了一愣。
男人手持黑弓,打着赤腳,踏浪而行,在夜空中張弓拉箭,閃電般把黑箭射了出去。
黑箭破空、穿浪,神準的釘入犀牛怪咆哮的大嘴,由那張嘴裏往外穿出了後腦勺。
犀牛怪慘嚎一聲,再次落入湖中,角上的電光瞬間消散。
可那龐大的身軀一落水,教一個大浪又來,打在她與他身上,阿澪一個不穩,差點帶着他掉入湖中,但一條長鞭忽然出現,卷住了兩人,将兩人帶過夜空,拉到了一條船上。
手持長鞭的,是個陌生的男人,不知對方是敵是友,阿澪驚魂未定,伸長了指甲斬斷那長鞭,可當她要帶着他飛入夜空中時,卻在男人身邊看見冷銀光。
乍見那女人,阿澪一怔,卻不敢松懈,但樂樂在這時,從隔壁的船上飛竄過來。
「阿澪!妳還好嗎?」
緊接着,阿萬、韋定風、阿布都從其他船上接二二連三的趕了過來,落在甲板上。
「爺怎麽了?」
「哇!阿澪妳腿上被咬那麽一大塊沒事嗎?要不要先坐下啊?」
「少爺還好吧?該不會沒氣了吧?」
衆人七嘴八舌的直問,眨眼間,她就被一群人包圍了。
她依然覺得驚恐,誰知這些人是不是真的,會不會是妖怪假扮的?
「不準過來!」
她護着那昏過去的男人,踉跄退到了船頭,赤足踏地激起一排水箭,在風雨中大喝一聲。
「誰過來我宰了誰!」
眼前的衆人一怔,紛紛停下了腳步,只有樂樂傻乎乎的還往前沖,要不是阿布及時抓住了她的衣襟,阻止了她,又以掌風卸去那排水箭的力道,她定會被那排水箭穿出好幾個窟窿。
除了樂樂之外,每個人都能感覺得到她的殺氣。
眼前這巫女半邊的裙子全被鮮血染紅,鮮血混着雨水,在甲板上蜿蜒彙聚成一條小河。
她是認真的,她會殺了任何一個膽敢靠近的人。
阿澪喘着氣,緊抱着他,怒視着眼前這些人。
就在這時,一個穿着青衣的婦人卻穿過了人群,從中走了出來。
阿澪看見她,氣一窒,低咆出聲。
「站住!」
婦人無視她散發出來的殺氣,和她致命的威脅,繼續往前走。
「我叫妳站住妳沒聽到嗎?!」
阿澪又驚又怒的喝斥着,空出一只手,瞬間伸長了指甲,想朝她揮去,這一剎,就連身後黑發都飛揚起來,教旁人看了都心驚,但那婦人沒有停下腳步,只是不驚不懼的一路走到了她和宋應天的身前。
「妳別怕。」婦人溫柔的看着她,朝她伸出了手:「妳可以讀我的心。」
狂風暴雨中,阿澪戒慎恐懼的瞪着這婦人,沒有伸手。
有那麽一瞬間,阿澪想帶着他轉身飛入夜空,但彷佛是察覺了她的想法,眼前的婦人出其不意的就将手擱到了她手背上。
阿澪吓了一跳,她幾乎沒看見她是怎麽做到的,她才要将她的手撥開,卻幾乎在同時,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溫暖席卷而來,教她動作一頓。
「沒事的。」婦人凝望着她,柔聲道:「已經沒事了,妳可以坐下了,讓我看看妳的傷和我兒子。」
阿澪喘了一口氣,再喘一口氣。
她知道,能感覺到,這婦人真是他娘,不是旁人。
之前在鬼島,她總是遠遠瞅着,總覺得這女人看來也太年輕,如今靠得這般近,方看見她雖然駐顏有術,但眼角已有歲月刻劃出來的紋路,就連黑發也有許多銀絲摻雜在其中。
驀地,婦人輕輕握住了她僵硬的手指,教她一顫。
不知怎,有些心虛,未細想,已飛快收起了伸長的指甲。
可即便如此,阿澪依然緊抱着他,但有一個頑固老爹,又生了一個任性兒子的白曉月,有着無比的耐心。
因為失血過多,她越來越看不清楚眼前,知道這女人絕不會讓他出事,阿漯終于松開了手,讓那雙溫柔的手,接過了那個男人。
誰知那女人沒先查看他,反而将兒子交給了迎上前來的阿布和阿萬,然後在她身前蹲跪了下來,查看她的腿傷,阿澪壓住自己的傷口,啞聲道。
「妳先看他,我沒事,我自己會好。」
曉月擡頭看着她,露出與那男人同樣溫柔的微笑,雙手未停的撕下長布綁在她大腿上,替她止了血,方朝她伸手道。
「妳可以同我一起進來嗎?我怕他醒來若不見妳,會亂來的。」
站在風雨中,她不知該說什麽,阿布和阿萬已經将他擡入燈火通明的艉樓裏了,然後那女人牽握住了她的手。
心又一顫,眼前變得更加模糊。
這女人不是不擔心他,她很擔心,但她也擔心她,怕她趁亂走了。
因為如此,因為明白了解她的心意,因為不想讓她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因為想讓這女人快點去查看那個傻瓜,阿澪沒有将手抽回,只是任她握着她的手,走向那男人所在之處。
夜半風雨漸歇。
阿澪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的縮坐在房間裏的角落,看着人來人往。
他娘坐上了床榻,替他針灸把脈,處理灼傷的雙手。冷銀光召人燒了熱水,送來幹淨的布巾,還教人煮了熱姜湯送去給各艘船上的人。
其他幾艘黑船上的人早在妖怪落湖時,就動作整齊劃一的開始撒網,将那些昏迷的妖怪從湖中撈上了船。
她無法不去注意那些妖怪,她在風雨中,聽到風知靜同冷銀光說,那些妖怪只是昏迷過去,并沒有真的死掉。
風知靜和一名金發藍眼的家夥,兩人渾身濕漉漉地拖着那犀首人身的妖怪上了船,那妖已經重新縮成一般大小,被扔在甲板上,完全昏死了過去,再不能動彈。
阿萬一見,立刻上前處理那犀牛怪。
她拉回了視線,沒有再看,比起那些妖怪,她更擔心那昏迷不醒的男人,雖然方才一陣混亂,她沒空讀他的心,但她清楚,他定是被白鱗所傷。
在這之中,不斷有人到門外同冷銀光報告最新消息。
她聽見冷銀光在和茯綠、蘇裏亞說話,她沒有轉頭去看,只是緊盯着床上那個男人。
樂樂端來了一碗熱姜湯給她,她沒有喝。
除了阿布留在這兒幫忙之外,阿萬他們幾個都去幫忙撈妖怪去了。
然後白曉月下了床,低聲同冷銀光交代:「讓阿靜、楚騰和孟夏過來。」
不久,風知靜和拿着黑弓的男人,以及那使鞭的男人都來了,在白曉月的指使下,輪流上床替他運氣護住了心脈。
阿澪在旁聽他們的對話,方知他們幾個,和他都是同門師兄弟,所學的氣功心法都一樣,他娘方召他們來幫他。
那一夜,很漫長,漫長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
後來,又來了個女人,冷銀光叫她師姊。
「需要我幫忙嗎?」
「阿靜他們已經讓師兄穩定下來了。」
女人點點頭,沒多說什麽,只轉身走了出去,撞見了再次回來查看的阿萬。
「大小姐。」阿萬看見她一愣,朝她點了下頭。
女人停下腳步,有那麽好一會兒,全部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你還在幫二師叔當細作嗎?」
平常油嘴滑舌的阿萬,像是被貓吃了舌頭一樣安靜,只尴尬的應了一聲。
「嗯。」
不知誰噗哧的笑了一聲,又及時收了嘴,跟着沒來由的寂靜在下一刻又喧嘩起來,終教阿澪回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窗門外不知何時,已亮起了無數燈火,等阿澪回神,才看見所有的黑船都靠了過來,無數黑衣人站在甲板上,迎着風雨,面對着這裏。
飄搖的風雨聲中,她能聽見不斷有人在追問他的情況。
門外除了那位大小姐和阿萬、冷銀光之外,更是站了一堆人,那個金發藍眼的家夥,俊美得讓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幾乎在瞬間就辨識出那男人和風知靜一樣是個獸人,風知靜是虎,這人八成就是方才那頭金毛獅。
拿着釣竿的韋定風也回來了,就杵在阿萬身旁,樂樂累了,卻也同大夥兒一起守在外頭。
風雨不停,但沒有人試圖離開。
黑船圍成了一圈,守護着中間這艘船,守護着他。
雨一直下,不斷的下。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人們對他的關心與愛戴,他們每一個,都真心祈禱着,希望他能好起來,那些心意如點點火光在黑夜中發亮,比真實的燈火更亮。
驀地,就在這時,她察覺到一股溫暖的火光亮了起來,比所有的光都更明亮更溫暖。
她将視線拉了回來,看見那使鞭的男人下了床,而那盤腿坐在床上臉色無比蒼白的男人睜開了眼,看着她。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屏住了呼吸,不能動彈。
然後,他緩緩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因為灼傷而紅腫,他兩只手都那般,從指尖到手臂,都像是被烈火焚燒過,浮腫且冒着水泡,兩手掌心裏的水泡甚至都被磨破了,冒着血水。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看着那懸在半空中的大手,不由自主的,她一拐一拐的走上前去,聽從了他無聲的要求,捧握住了他殘破的手。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無數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她看見他在地底洞穴裏所做的事,看見白鱗被他收了,封印在銅鏡裏。
有些事,不試不知道啊。
他的聲音,在腦海中輕響。
瞧,這不就成了嗎?
看着眼前這男人,阿澪氣一窒,熱淚悄然滾落雙頰。
欸,妳別哭。
他溫柔的看着她,黑眸裏滿是不舍。
我的心會疼的啊。
這話,只教熱淚如斷線般珍珠,紛紛滾落。
這男人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還憂着她,真的是讓她啞口無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頭來只能在床邊坐下,垂着眼、掉着淚,同他娘一起,用一旁醫箱裏的用品,和銀光送來的熱水、幹淨的布巾,小心的清潔他殘破的雙手,替他上藥,再拿紗布包紮起來。
夜更深,風雨終于慢慢平息。
當她和他娘一起幫他包紮好雙手時,他已經再次昏睡了過去。
可他的心跳和氣息都很平穩,她知道他勉強算是撐過去了。
然後,他娘給了她一件幹淨的衣裳。
「去把這衣換下來吧。」曉月看着那渾身濕透,半身都血的姑娘,柔聲道:「別着涼了。」
那是一襲湖水綠的夏衣。
阿澪看着那明知她是非人的女人,沉默的接過了手,到屏風後換上了。等她出來時,艉樓裏除了躺在床上的他,已無旁人,就連阿布都拿着水盆出去了。
也許她也應該出去,讓他好好休息,可她不想。
她能感覺到他有多疼多痛。
先前在湖上太混亂,她沒有注意到他受了傷,剛剛他給她看,她才意識到他的雙手真的是被燒傷的,早在地下祭壇裏就已被白鱗燒傷,換做旁人,雙手怕是早就不能動了,方才全靠他用意志力撐着,才勉強能動。
雖然他刻意想要隐瞞那陣陣劇痛,但他傷得太重,沒辦法将其全數掩藏,她依然能感覺得到。
所以她上了床,蜷縮在他身旁,将額頭靠在他肩頭上。
她無法讓他的傷消失不見,可她知道如何轉移他的注意力。
閉上淚眼,她讓自己去想,回想他兒時最快樂的時光。
她讓他在夢中回到那藍天白雲之下,回到那荷葉蓮蓮,碧波青柳之中,讓他與他爹娘、外公、祖師爺一起,下棋寫字,彈琴釣魚,劃船采菱角,吃餅吃豆花。
幾乎在瞬間,她能感覺到他放松了下來。
她聽見他天真的笑聲,看見他童年時,眼中多彩絢麗的世界。
風筝飛上了藍天,花兒迎風搖曳,他在草地中奔跑,然後摘了一片葉,以葉當笛,吹着簡單的小調。
下一刻,她感覺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阿澪一怔,剎那間,看見兒時的自己,站在他的天地,與童年的他一起。
那漂亮的男孩,牽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笑。
淚又奪眶,他擡手抹去她的淚,然後同她一起坐在低垂湖面的老樹枝幹上,再次吹起葉笛,教那清亮的樂聲遠揚。
曉月再進門時,就看見阿澪窩在兒子身旁。
她走上前,替兩人拉上了被,卻見阿澪白淨的臉上有着淚痕,她這不孝子嘴上卻噙着笑。
她松了口氣的同時,還是忍不住好氣又好笑的再嘆了口氣。
這傻兒子啊……
悄悄的,她放下了紗帳,轉身走了出去。
阿布守在門外,其他人倒是在方才她出來交代情況,确定他保住了小命之後,就乖乖回各自船上去休息了。
遠方天際慢慢亮了起來,漫天的風雨已停息,湖面一片風平浪靜。
烏雲漸散,雲破天開,讓晨光悄悄灑落。
站在船頭,她看着那湖光水色,和周圍那些躺在黑船甲板上呼呼大睡的人,不知怎地在清晨微光中,想起多年前,爹将仙去之時,和她說的話。
這孩子福祿太厚,不是好事。
受天之恩,承天之命,總要還的。
或許這回,我與白鳳,本應放手,可這就是命吧。
我倆老頭已活夠本,妳也不需記挂在心,此回他能活下來,定也有其因果,将來他若有想做之事,妳便讓他随心吧。
深深的,她吸了口氣。
随心嗎?哪那麽容易。
她苦笑,若說她不擔心,不想阻這孩子,那是假的,可這傻兒子想做的事,哪是她這當娘的能擋得下的呢?
誰家的兒子,随随便便一開口,就能這樣一呼百諾,召來那麽多能人異士幫收妖?
這孩子心中所思所想,早已遠遠超過了她和青雲。
若真能讓她選,她還寧願他傻一點、笨一些,平安過日子就好。
可她就是擋得了他的人,也擋不了他的心啊。
慢慢的,她在船頭坐下,迎着微風,靜靜看着朝陽緩緩升起。
人生在世,但求快活,就随心吧。
清風徐來,教銀絲輕揚。
只能随心了啊……
阿澪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她才睜眼,就見身旁那男人側身躺着,也睜着眼瞅着她。
別動,別出聲。
她還未及多想,就聽外頭又傳來冷銀光和一個男人的說話聲。
「七爺,久不見,今日怎有這閑情來這兒?」
「昨兒個夜裏,這兒好像挺熱鬧的?我聽說宋兄人也在此,還受了傷,特來看看。在下習過醫,或許能幫上一點忙。」
「謝七爺關心,師兄确是傷了,但我白姨昨夜剛好在附近,便趕來了,她已幫師兄看過,穩定了情況,現下交代師兄需要靜心歇息,恐不方便起身,還請七爺見諒。不過師兄也交代過銀光,若七爺來了,要我為他轉交些小禮。」
「小禮?」男人語音透着詫異。
「便是昨夜大鬧蘇州和太湖這兒的妖怪。」銀光輕言淺笑:「喏,您瞧那艘船沒有?都在那上頭了。」
「昨兒個鬧事的都在那上頭?」
「都在那上頭了。」銀光重申,嬌聲再說:「銀光想七爺人多事忙,怕七爺太勞累,便教夥計們在湖上撈了一晚上,一個不漏的全撈了起來,都擱那船上了。七爺你大老遠跑上這麽一趟,也該餓了吧?」
「這當然……不是,我是說我還是先去那船上看看……話說妳昨兒個可曾見那些妖怪在追一位黑衣姑娘?」
「有啊。」
一聽到她說有,男人激動起來,忙問:「有嗎?在哪?」
「在這兒啊,昨兒個我就穿着黑衣。」銀光笑回:「還有我師姊、師妹,咱們昨兒個全都穿黑衣的,捉妖呢,穿得亮晃晃的,可不找死嗎?」
「欸,不是,我是說妳沒見過、不識得的黑衣姑娘。」男人趕緊再道。
「我沒見過,不識得的黑衣姑娘?長啥樣?是妖嗎?是哪種妖?有角沒角?有翅沒翅?有尾沒尾?」
「呃……這……她就一人樣……」
「人樣的?穿黑衣的姑娘嗎?」
「是啊。」
「昨兒個夜裏,烏天黑地,非但閃電又打雷,還刮風下雨的,很混亂啊,我實在沒看清……」銀光眼也不眨的笑着說:「要不,咱們一起去那船上找找
看?不過知道七爺會來,我便讓人備了一桌菜,七爺若不嫌棄,可否讓銀光宴請七爺一回?有些菜要趁熱吃,涼了就可惜了。吃飽好辦事,也不差在這一時半刻,您說是不?」
「說得是。」男人遲疑了一下,終禁不住那早已陣陣傳來的飯菜香,道:「是不差這一時半刻啦。」
「謝七爺賞臉,還請七爺往這邊移駕了。」
說着,兩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
她對着他挑眉。
這人是誰?
他瞅着她,笑了笑。
秦老七。
她知他沒說謊卻也沒說全,冷銀光明顯是在他授意下,特意将那人引開,不讓那人進來。
或許她該要問清楚一點,甚或窺探他的心,可他眼裏仍有倦意,這男人只是強撐着,身體依然虛累,便沒再追問,她也懶得去多想。
這世上想找她的人與妖,多不勝數,也不差這一個。
你睡吧。
她将小手擱在他心口上,看着他。
我若睡了,醒來妳可還會在?
他凝望着她,低啞的聲在腦海裏輕響。
阿澪看着眼前虛弱萬分,俊臉與薄唇都白如紙的男人,一顆心萬般緊,只覺眼又濕。
嗯,我會在。
等到她的應答,他揚起嘴角,這才閉上了眼,輕輕嘆了口氣。
深深吸了口氣,她也合上淚眼,将額頭又靠回他肩上。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不知哪來的楓紅随風而來,翩翩翻飛着,越過藍天,輕輕落在黑船旁湖面上。
紅葉落水時,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
秋意,在不覺間,悄悄來到。
阿澪站在桌邊,看着他爹解開他雙手布條,小心的用溫水,洗去幹掉的敷藥。
「新皮已經長出來了。」宋青雲查看兒子的雙手,道:「之後應該就不用再敷藥了,不過新皮幼嫩易傷,你自個兒注意些。」
「應天知道。」他乖乖應答着,不敢多吭一句。
宋青雲将他微微蜷曲的雙手翻過來,從手臂開始順筋,拉伸那些蜷縮着的手指。
那家夥俊臉微抽,教她看得眼角都抽了一下,可他連哼都沒哼一聲。
「筋肉沾黏了,得慢慢拉開,你得定期拉,直到它重新歸位長好,否則你這雙手就一輩子這般了。」
他痛得說不出話來,但仍是應了一聲,乖乖點頭。
他爹淡淡看他一眼,「痛啊?」
「嗯……」他艱難的應了一聲。
「會痛就好。」宋青雲說着,繼續替兒子拉開筋肉,邊同一旁的她道:「阿澪,麻煩妳去同胖子拿些開水來好嗎?一回兒拉完筋,需得多喝些水。」
聞言,阿澪松了口氣,匆匆應了一聲,便出去提水。
事發第二天晚上,他爹就來了,阿澪不知那男人為何姍姍來遲,可也曉得必有其原因。
後來方知,他爹沒同他娘一塊兒,是為了煉制那些給他保命的藥丸,那藥味很熟悉,就是當年他給她吃的那些,他外公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才收集到的藥材,做出的藥丸。
那些保命藥丸許多年前,他早已讓她給吃完,她很清楚要再重制出那些藥丸有多難,更知道他爹娘為此花了多少心力,又有多麽擔心他。
那一天,他爹同他獨自在艉樓房裏聊了許久。
阿澪不知他們聊了什麽,她只想如之前在鬼島時一樣,躲這對夫妻躲得遠遠的,但白曉月逮着了她,給了她一把扇子,要她同她一起顧着爐火熬藥湯。
她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只能順從的接過了扇子,同那女人一起坐在甲板上,熬藥湯。
雖是私出的王女,可她出生不久爹娘就相繼死了,她則被大巫女養大,大巫女和阿絲藍都對她很好,可那不一樣。
她一直不知道有爹有娘是什麽樣的感覺,直到她遇見他,直到她透過他的記憶,感受到有爹愛護、有娘疼愛,能多好、多溫暖,了解到若天塌下來了,爹娘定也會為你撐住、頂住的心安。
不是每個人的爹娘都如這對夫妻一般,她曉得。
可仍是不由自主的,感到羨慕。
面對這對夫妻時,不知為何,總也有些怯懦,有着無以名狀的緊張與不知所措。
所幸他娘從來不曾為難過她,對她同那家夥同床共枕的事,一句也沒提過,他爹看見她,也只是朝她微笑颔首,沒多說什麽。
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他爹娘也顧了他一個月,每天早晚他那幾個師兄弟,都會輪流來幫他運氣。
白鱗那一尾打得他吐血,傷及了他的心脈和五髒六腑,那夜他硬撐着來救她,只教情況更加惡化。
冷銀光原想将他從這兒送回揚州養身體,但舟車勞頓只會讓他的情況惡化,那女人一聽他娘這麽說,幹脆就地落錨,教所有黑船全都以鐵鏈扣在了一起,宛如一座水上城市。
八艘黑船在外,他所待的這艘船和冷銀光、風知靜待的另一艘船就在正中央。
她知若從正上方往下看,這就是一個八卦陣,若有外敵來襲,便能加以防禦。
十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