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船上不只有四海航運和鳳凰樓的管事和夥計,還有許多他結交多年的江湖異人、和尚道士,就連海外番人也所在
多有,她不只看見阿布同另外幾個寛侖奴聚在一起說話,還有波斯胡商與大食胡商同處一船,新羅與倭國商人把酒言歡,教人看了有些錯亂。
也不知怎地,這些人似乎還越聚越多了。
十天半月之後,就連岸邊也開始出現小販,做起生意來。
那天在樓船上,他同她說了他的計劃時,只說了兩人交換身分,她去找出蛩蠊王女,好讓蛩蠊大軍倒戈,他則會負責拖延白鱗,設下陷阱,并以銅鏡将其封印。
那時,他雖說召了人來幫忙捉妖,她卻沒想到他竟能在短短時間內,就召來這麽多人。
可他師妹顯然十分清楚。
冷銀光把所有的人事物都準備好了,打一開始她就在這兒坐鎮,早在白鱗帶着他們抵達太湖那日,他師妹就已帶人潛伏在這兒等着。
那女人甚至在事發那日,全面封鎖了太湖,不教人随意進出,将傷亡降到了最低,就連那聽從白鱗的縣太爺都讓她教人制住。
她對所有事皆了如指掌、指揮若定,每天都有許多管事絡繹不絕的前來,同她彙報消息,再聽從她的指示去進行執行。
阿澪不在乎那女人在搞什麽,她只在乎他的安危,冷銀光如今是鳳凰樓真正的主事者,她清楚那女人擁有許多資源,能保他平安。
而且冷銀光的丈夫是獸人。
風知靜在這段期間,一直都守在這兒。
雖然過去吃過不少獸人的虧,讓她不是很喜歡獸人,可至少獸人很真,而且他們多數直來直往,懶得說謊。
讓她意外的是,除了風知靜之外的另一位獸人,是個金發藍眼的番人,那番人十分俊美,俊帥的樣貌不輸宋應天和夜影。
冷銀光和她說他叫裏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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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家夥長得太漂亮,加上又有着不同顏色的發膚和眼瞳,到哪都吸引着所有人的視線,只是他不愛搭理人,就只有熟人如銀光和阿萬同他講話時,他才會意思意思應兩聲。
無論如何,有兩位獸人在這兒,讓她清楚至少若有妖怪尋來,也有這兩位獸人能先擋着。
除此之外,更別提這兒還有他的結拜兄弟楚騰,以及師兄孟夏,師姊孟羅衣,四海航運蕭家的大少爺,以及其他她根本沒空去多記的各號人物。
楚騰這人和他去年扮作的樣子真是一模一樣,但真的見到本人還是有不同的。
那雙眼是不同的,楚騰雖然也愛笑,可眼底偶爾會閃現一抹戾氣,不像他總是那般安适随性,如春風夏夜那般。
這一個月,這幾艘黑船天天都很熱鬧,但真正能上這艘船的人屈指可數。胖子當然就是其中之一。
位在船後方的廚房是他的地盤,她走到廚房那兒時,就看見他正在熬煮鮮魚湯。
這陣子因為黑船上人多,他都是到岸上架起足以讓人泡湯的大鐵鍋開夥,平常一早上就會看見他手握人們鏟沙、鏟土的大鏟子,站在高凳上,拿來翻炒足以供百人食用的菜肴,常常引得一幹鄉民們聚衆圍觀。
不過在去為大夥兒搞定飯菜前,他其實總是在一早便起,細心在船上廚房這兒,為宋應天熬粥炖湯。
就如現在,她一走進去,就見他蹲在小爐邊,拿了把扇子在那兒顧火。
「有開水嗎?」
「有,那兒有壺我早上燒開放涼的。」胖子看見她,噙着笑指着一旁擱地上的茶壺,邊舀了一碗魚湯給她:「妳熟爺的口味,先幫我試試味道。」
因為胖子的廚藝真的很好,她将那碗炖成乳白色的鮮魚湯接過手,喝了一口。
事發當天因為夜黑風高、風強雨急,她又失血過多,當下其實沒看清楚在場的人有多少,那時沒看見胖子,她也沒多想,後來才發現他根本一開始就一直在船上。
她沒認出他來,是因為他變瘦了。
許多事,她都是後來聽阿萬說才曉得。
像是她離開洪州的悅來客棧後,他們就受到了蛩蠊們的攻擊。
像是胖子在洪州時,因為那兒鬧災荒,許多老百姓餓到皮包骨,一路上胖子把自個兒的食物都讓了人,越吃越少。那陣子他本就有些消風,後來又中了熱暑病倒了,食欲不振了好一陣子,結果等到蘇州這兒時,他早瘦到完全變了個樣。
雖然是瘦了,或許是習慣,大夥兒還是叫他胖子。
「味道還成嗎?」胖子見她喝了,笑着問。
「嗯。」她應了一聲,再喝了一口。
胖子見她喝第二口,樂呵呵的舀了一小盅的魚湯,又手腳利落的将各種小點菜肴一并裝到那竹編的提籃中,遞給她,道:「喏,這妳和爺的份,若吃不夠,再來同我說。」
她接過了手,胖子的手藝堪比四海樓的大廚,每一道菜、粥、湯品都是特別為那男人養傷病做的,色香味俱全,調整得剛剛好。
她提了茶壺和分層的食籃離開了廚房,從船旁邊的通道繞回了前頭,正當她欲推門進房時,聽見門裏兩個男人的對話,不由得在門邊停下。
「你說的那處地穴,知靜和我去看過了,那兒已确實坍塌了,銀光也買下了那處宅院和附近的土地,不會再教人進。」
「如此就好。」
「鳳凰護臂劍,是聚你體內血氣所成,如今你筋脈髒腑皆傷,氣血兩虛,非不到必要,最好不要再用。」
「應天知道。」
「之前你提的那事,你師叔已經找工匠備好,大概再幾天就會用船運到了。」
「屆時還請爹和師叔幫忙處理了。」
「白鱗禍害鄉裏,動搖陰陽平衡,遲早我與你師伯,師叔也是要處理的。」
「蘇州城裏的情況還好嗎?」
「孟夏和楚騰這陣子帶人前前後後巡了幾遍,該跑的都跑了,沒跑的大概短期內也不會再生事了。」
「幾位管事怎麽說?」
「他們都同意了。」宋青雲道:「過些日子,他們會陸續搬到蘇州這兒來,銀光會處理之後的事。」
「孩兒不孝,讓爹娘操心了。」
阿澪在門外聽得心一緊,卻聽宋青雲開口淡淡道。
「你知你娘之前收到你寫的信時,同我說了什麽嗎?」
「說了什麽?」
「若還有下輩子,她希望還讓你來,再做她兒子。」
他聞言一頓,然後笑了,啞聲道。
「娘不嫌棄啊……」
「大概我倆夫妻上輩子欠了你這臭小子吧。」
他又笑,「爹也不嫌棄的話,應天下輩子定來為爹娘做牛做馬。」
「做牛做馬就不必了。」宋青雲好氣又好笑的說:「少讓你娘操點心就成了。」
「孩兒會銘記在心的。」
門內的父子安靜了好一會兒,阿澪才又聽見宋青雲道。
「應天。」
「是。」
男人沉默許久,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聲微啞的道。
「入秋之後,天氣漸涼,你現在氣虛體弱,最好早晚用溫水泡腳,行一行血氣。」
「嗯。」他吸了口氣,瘠啞開口:「我曉得的。」
「曉得就好,你早些歇息吧。」
阿澪聞言,知他爹要走了,為了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她退了幾步,回到轉角處,拐回船廊上,靠牆站着。
不一會兒,那男人走了出來,掩上了門。
男人沒有馬上走開,只是負手輕輕嘆了一口長氣,又伫足半晌,方轉身走開。
她看着他踏上同另一條船連結的長板,走向這幾日住宿的黑船,幾乎在同時,房門裏傳來再忍不住的急促輕咳。
她匆匆舉步回到門邊,推門入房,提着茶壺與食籃,朝那倚坐在床頭上,仍在掩嘴咳嗽的男人走去。
見他咳得停不下來,阿澪匆匆擱下手中東西,替他撫背順氣。
她知道,這男人如今咳成這樣,就是怕他爹擔心,他剛剛才一直忍着不咳。
他又咳了好幾聲,才緩過氣來。
見他因為喘不過氣,一張臉比之前更加蒼白,她忍不住開口。
「你爹是大夫,把個脈就知道狀況,你忍這有什麽意思?」
聞言,他笑了起來,道:「欸,也是啊。」
雖然這麽說,可她知,下回再見他爹娘,他定也還是會忍。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男人自覺虧欠了爹娘,總也要強忍不适,裝作無事。
可這一切,哪瞞得住他那一雙醫術高明的爹娘?
看着眼前面白如紙的男人,她有些無言,只彎腰再提起茶壺,替他倒了一杯溫水。
清風徐來,透窗而入。
當開水流入杯中,她忽然注意到,這房裏少了些什麽。
空氣變得輕松許多,彷佛原先這房裏被塞滿了東西,但如今那東西已不再。
她一怔,擡眼朝他看去,只見他瞧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
那雙黑眸裏,透着這些日子以來,不曾有過的輕松,幾乎在那瞬間,她領悟過來。
「你把封印白鱗的銅鏡給了你爹?」
「嗯。」他看着她将那杯溫開水遞來,習慣性想擡手去接,卻因為疼痛而瑟縮停下。
阿澪心一抽,在床邊坐下,把那茶杯送到了他唇邊。
他見了又笑,張嘴就杯喝了兩口,潤了潤幹啞的喉,方緩緩再道。
「白鱗這些年一直在吃人也吃妖,吸取了不少妖力,我的銅鏡只能暫時拘壓他,若要确實封印他,得另起大型法陣,不過妳不需擔心,爹和師叔經驗老道,不會讓白鱗有機會脫逃的。」
說起來,她不是不害怕白鱗,她很怕。
她看過這男人在地下祭壇的記憶,清楚若她沒被他說服,此刻就會被關押在那不見天日的地穴之中,反複不停的流盡鮮血,以供白鱗,和更多想成為天人的魔人與大妖利用。
日日夜夜,直到永遠。
白鱗吃了這麽大的一個虧,若逃出生天,定不會放過她,當然更不會給這男人什麽好果子吃。這回是他騙了白鱗上了當,方能以她的模樣近身,以鏡封印捕捉到那家夥,卻仍是差點賠上了一條命,若有下回,怕是還沒靠近,就會被大卸八塊了。
更別提他現在如此虛弱,根本再禁不起任何折騰。
她相信他爹和師叔不會犯下這種錯誤。
阿澪喂他喝完了那杯水,才打開食籃,把那些菜肴與那盅鮮魚湯,一一拿出來,以調羹一口一口的喂他吃飯喝湯。
他食量不大,吃沒幾口就累了,中間偶爾還會咳個幾下,她沒勉強他,她知道他已經盡力吃了,再沒人比他更想快點恢複過來,她讓他盡量喝完魚湯,自個兒再把剩下的菜肴吃完。
竹簾外,傳來人們的說話聲。
他轉頭看去,教她也忍不住瞥了一眼。
那在外頭喧嘩的,是楚騰和阿萬,還有韋定風和樂樂,三個大男人同那小姑娘,像跟屁蟲一樣的,全跟在準備下船的胖子後頭。
「胖子!今天吃啥?吃啥?」
「脆皮烤乳豬——」
「烤乳豬!烤乳豬!」
隔壁船裏的冷銀光,一聽到這句,不顧形象瞬間推開了窗,半個身子都探
出了窗臺,嚷道:「胖子,我也要吃,別忘了留半只給我——」
「半只會不會太多啊?!」楚騰大笑:「妳是又有了嗎?」
「還有阿靜啊!」冷銀光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你們就多烤兩頭乳豬不會嗎?」
這一嚷,更引起大夥兒的注目,還有個和尚拿着海碗跑了出來。
「吃飯了嗎?吃飯了嗎?烤乳豬在哪?」
這話一出,瞬間引發哄堂大笑。
「和尚,你不是應該要吃素嗎?吃啥烤乳豬啊!」一道士也拿着碗公跑出來。
「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和尚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老衲修心不修口,佛祖明白的,莫要浪費食物才是真的。胖子,你烤乳豬在哪?別随便浪費了——」
「才要去烤啦!至少還得一個時辰,你啃個饅頭擋着先吧!」
和尚和胖子的對答,教笑聲又起。
聽着窗外的喧嘩擾攘,他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笑,又教他開始咳了起來。
她習慣性的拍撫着他的背,待他回過氣來,方問。
「胖子是鳳凰樓的人嗎?」
「不,他是四海樓的人。」
阿澪擡眼,只見他挑眉笑問。
「嗯,我忘了說嗎?」
「說什麽?」
「胖子姓菜。」他瞅着她,揚起嘴角,道:「他是菜刀叔叔的兒子。」阿澪愣看着他,然後恍然過來,想起他提過四海樓大蔚菜刀的兒子,有個很可笑的名字。
「他就是菜飯?」
他笑着點頭,「嗯,沒錯,他就是菜飯。」
她無言,忽然了解,難怪過去一年,她從沒聽過有人喊過那胖子別的稱呼。
「他不喜歡那名,說聽起來很像要飯的,寧願咱們喊他胖子就好。」她聽着,忍不住脫口:「我看跟他身後那一海票才比較像要飯的吧?」
聞言,他又笑,「是挺像啊。」
他看着她拿來一顆熟透的橘,剝着那黃澄澄的橘皮,邊道。
「當年胖子和菜刀叔叔大吵一架,扔了勺子離家出走和楚騰去跑船,沒想到四海走過一圈後,他反倒又拿起了勺子,重新開始做起料理一技藝還比出海前更加精進。他回來時,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銀光和楚騰那兒把他給搶來的。」
她剝下一瓣鮮橘,剔掉了籽,遞到他嘴邊。
「搶來?」
他張嘴吃掉那一瓣酸中帶甜的橘,方回道:「民以食為天,吃飯皇帝大。妳活了那麽久,吃過多少山珍海味,我要不找個厲害點的廚師,怎麽有辦法将妳拐上船同我一道?」
她一怔,擡眼就見他笑看着她,讓她莫名紅了臉。
「明明就你自個兒貪嘴,你甭賴到我這兒來。」
他再笑,邊笑邊又咳了起來。
這一咳,咳得他喘不過氣來,不只把方才吃進去的那瓣橘咳了出來,又再咳出了血。
阿澪攙着他,拿着手絹替他擦嘴,只覺心緊喉縮,熱氣又盈上眼眶。過去這些日子,這男人幾度命危,教她有好幾次起心動念想提一事,她總将那念頭壓下,可如今看他這般虛弱,非但連地也無法下,就連想擡手掩嘴都做不到,日夜吊着一口氣茍延殘喘,終教她忍不住開了口。
「你知道,我曾經轉化過的人,不止夜影。」
這話,教他一怔,擡起了眼。
「我還轉化過蝶舞,她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好友,嫁給了龔齊後卻站在他那邊。」她看着他,啞聲說:「我太恨龔齊,太恨蝶舞,所以我讓她喝了我的血,讓她同我一樣永生不死。你曾問我,常入喝了我的血,會如何?」
她舔着幹澀的唇,臉色蒼白的告訴他:「有些人會死,有些不會,那是一個很強烈的轉化過程,我不知道為何有些人會死有些不會,但若能活下來……」
阿澪唇微顫,深吸口氣,凝望着他,啞聲道:「我的一滴血,可以延長普通人的壽命,受了傷能夠很快就好,直到那滴血的能量耗盡為止。」
「就像在廣府客棧中那個妖怪一樣?」他問。
她點頭。
他看着她問:「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她黑眸一縮,深吸了口氣,方啞聲坦承:「我沒再對別人做過同樣的事,人們對長生不老有奇怪的幻想,我寧願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但有一回我受了傷,血滴到了一鍋湯裏,有幾個人喝了那鍋湯,除了其中一個,其他都沒撐過去,當晚就死了,後來那個人,活了八百年。」
話至此,他當然曉得,她為何會和他說這個。
她一直不曾開口同他說,她的血對人也有延命的效用,是因為她不只不信任妖怪,也不信任人,任何人。
直到現在。
她同他說了,說那從來不曾同人說過的秘密。
他知她為何之前從來不曾提過,這世上所有的妖怪都想抓她、吃她,若她的血真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事傳了出去,只會教這世上所有的人也都想要投入追捕、獵殺她的行列裏,那她就再也無容身之處了。
一時間,心縮得更緊,抽得更痛。
她就這樣戒慎恐懼、驚惶害怕的走了上千年啊。
壓不住的心疼,教熱上眼,他凝望着她的眼,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
「阿澪,妳想要我喝妳的血嗎?」
她瞳眸微縮,只看着他,唇微顫,啞聲反問。
「你想嗎?」顫顫地,阿澪吸了口氣,問:「若哪天,你……撐不下去了……你想嗎?」
「若我成妖,也想吃妳,該如何?」他萬般心疼不舍的問。
「蝶舞不曾想要吃我。」她含淚啞聲道。
他苦笑,淡淡道:「妳說她嫁給了王,那她必是阿塔薩古國的貴族吧?自古以來,王族與有功的貴族通婚所在多有,她能存活,或許是因她體內也有稀薄的神之血。」
她知道,她不是沒想過這點,卻還是忍不住淚眼盈眶的喘了口氣,顫聲說:「可還有那……暍了湯的人……」
「幾個人?」他問她:「喝了那鍋湯的,有幾個人?」
她一僵,緊抿着唇,沒有回答,只有淚奪眶,滑落蒼白的小臉。
「那時妳人在哪?客棧?市集?廟會?有多少人喝了?十個?二十個?上百個?」
最後這一句,教她瑟縮了一下。
他心一緊,知自己說中了。
「活下來的那一個,必也是萬中選一,身強體健之人,對嗎?」
她痛苦的看着他,然後合上盈滿淚水的黑眸,點了點頭。
若在之前,在他還身強體健之時,或許他也可以撐過去。
可如今,再不能了。
他知道,她當然也曉得。
但她還是說了,懷抱着那一絲希望,同他說。
因為她想要他活着,同她一起活着,走天涯、去海角。
若是他,她可以,也願意去相信。
可她明白,太晚了。
若她早一些說,若她更加相信他,若她早在他為她以身涉險之前就說,或許他真能挺過神之血的考驗,但在內心深處,她不認為他真的可以,也願意同她一起。
千年不死,長生不老,從來就不是福報,她比誰都清楚。
他是個聰明人,當然也知道,才會教冬冬做人就好。
他不想變成妖怪,他許多年前就說過了,他不求長生不老。
他只想當人,同人一般生,似人一般死——
「好啊。」
這一句,教她一怔,張開了淚眼。
他凝視着她,溫柔的道:「若将來哪天,我撐不下去了,咱們就賭一賭吧。」
阿澪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她也一般。
在這之前,她太過恐懼、害怕,始終不敢去相信,真的完全相信一個人。可此時此刻,她真的信了,卻已遲了。
如今他身子變得這般虛弱,若喝了她的血,恐也如同喝毒藥一般,無法承受。
那,确實就是在賭博,而且贏面恐怕連千萬分之一也沒有。
她淚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難以忍受的痛苦與悔恨,一并湧上心頭,焚燒着她的心,教滾燙的熱淚潸然而下。
見她這般,應天不舍的忍痛擡手,将她攬入懷中。
「沒事的。」他啞聲道:「沒關系的,才月餘呢,上回我不是也養回來
了?我會把身體養好一些,我會陪妳的。」
這話,只教她淚如雨下,濕了他的肩頭。
他抱着懷中那抖顫不停,嗚咽不住的小女人,聲瘠啞的緩緩同她道。
「就是哪天咱們賭輸了,我不小心走了,定也會重入輪回,投胎轉世,到時妳來找我吧。等妳找到了我,我定也會陪妳一起,我們再一同過日子。無論要花多久時間,我定也會為妳找到解開這血咒的方法,一生不夠,那就三生七世,百年不夠,那就千年萬年,便是解不開,我也會陪妳一起走下去……」
他溫柔的話語在耳畔輕響,許下那無盡承諾。
阿澪心痛難忍,不禁擡手回抱着他,一聲嗚咽逸出喉頭,淚更泉湧。
「所以,妳別怕,若遇妖,妳就想着我吧……不怕的……」
他顫顫吸着氣,含淚啞聲笑道:「想想我倆一塊兒過的日子,吃過的東西,看過的風景,想想将來妳我相見,還能一起過的日子……妳若有怨,就怨我,若有恨,便恨我,待到時見到了我,再一并找我算賬……」
成串的淚珠止也止不住的落,她揪抓着他背後的衣衫,張嘴吸氣,卻壓不
住心痛,可他擁着她,緊緊擁着,讓心口貼着她的心口,大手撫着她烏黑青絲,啞聲說。
「阿澪,從今往後,我再不會教妳孤身一人,天若不應妳,我定來應妳,天若不應我,妳來應我便成,好不?」
那溫柔的情意,如潮水般而來,裹着她,滲進發膚,沁入心田。
她合上淚眼,緊擁着身前男人單薄的身子,只能點頭。
窗外,秋風又起,送來不遠處的人聲笑語。
見她點頭,應天擁着這活了千年的巫女,深深吸了口氣,心更疼也更暖。他知他的要求有多無理,他的承諾又有多虛幻,可她仍是答應了。
她肯答應,願信他,這一生,他就不枉走上這一遭了。
不枉啊……
擁着那仍在落淚的小女人,他低頭親吻她的額發,眼中熱淚,滾落她頰上,與她的淚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