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有話要說:
「叩叩叩。」
門扉上被人輕敲了數下。窗外的月色正好,剛過二更。
坐在妝臺之前,只手撐着螓首、神色嬌慵愛困的女子,垂下的眼睑突地揚起,雙瞳裏閃過一絲喜悅之情。但即使這樣,她卻并不急于奔去開門。站起身從容地拉好衣服、整整雲鬓,又在銅鏡裏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妝扮完美得無可挑剔;她才漾起一個淺淺的笑容,走向門邊。
門扉緩緩向兩旁打開。一個高大俊朗的人影出現在她眼前。那人背對月色而立,籠罩在他臉上身上的陰影幾乎掩去了他的神情;但那清明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為他的不凡氣度更添了一層俊美風華。
她扶在門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心跳得極快極猛,幾乎要躍出了她的胸口。但她仍然仰首,在外表的從容鎮定下,給他溫暖的一笑。
「四小姐?」那笑容使他吃驚了,他不确定地看着她,猶豫地輕聲喚着,語氣非常溫文有禮。
她仍然微笑,對他生疏禮貌的稱呼沒動任何氣惱,只是低低地回答道:「我叫賈午。」
「什……什麽?」他顯然非常地吃驚,說話的語氣不由得結巴了一下。
「我說……」她低低笑着,語氣裏似有一絲調皮的戲谑。「我的名字,不叫『四小姐』。」
他詞窮了,仿佛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的尴尬顯而易見,他選擇了漠視她的話語,從她身側閃身進屋,反手關上房門。
她輕輕微笑着,并不阻止他進入她閨房的逾禮之舉,只是俏立一旁,看着他關上房門之後,手腳卻不知道往那裏放,只能背靠着房門站立的尴尬模樣。她突然笑出聲來,在他不自在的神情裏,很自然地發問道:「這府邸門禁森嚴,你是怎麽進來的呢?」
他在回答之前頓了一頓。「越過東牆,自然就進來了啊。」
她稀奇地挑起了一眉,重複道:「越過東牆?」她随即展顏一笑,語氣裏适時地加上了一抹崇拜和欽佩。「東牆很高的,你竟然也能一躍而入?韓壽……」她輕聲直呼着他的名字,使他的臉上驟然浮起一抹不明顯的潮紅。「你真是厲害。除了『文成倚馬,技擅雕龍』之外,大家……都顯然小觑了你的身手呵。」
被這樣毫不保留地稱贊,他顯得有絲局促不安。「呃……這沒什麽,這般短牆,我若無此本領,也不敢前來赴約了。」
「哦?」她感興趣地揚起一雙美目,輕輕悄悄地睨着他的俊顏。「我以為,你是可憐我這将死之人,才不憚在這深夜逾牆悄入,只身前來,好遂我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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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小姐!」他倒退一步,聲音因為驚訝而顯得有點顫抖。「你不要這樣說,壽從不認為四小姐你是将死之人,而今日一見,四小姐雖容顏略有憔悴,卻精神尚好,想來已漸漸康複了……」
「為什麽喝止我,韓壽?」她仍然抿唇淡淡笑着,向前跨了一步。「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況且我父曾做出不可原諒之事,若是觸怒天意,要報複在我身上……」她趨近他的面前,語氣雲淡風輕。「我也沒有怨言;畢竟為人子女者,能為父親承受這些苦楚,有什麽不能心甘情願的呢?」
「四小姐……」他大為震驚地回望她,仿佛在那流言中嬌縱跋扈的表相之下,看到了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在月光的映照之下,那張美麗的容顏有種飄忽而不真實的感覺,那吹彈可破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在他礙于禮法常情而矛盾之時,勾起他恻隐之心、說服他自己前來的她那種輕淡的笑容,沒有傳說中的任性,只有如水的溫柔喜悅,仿佛窗外清朗的月色。
「謝謝你,韓壽。你真是個好人。」她輕輕地說,突如其來地握起了他的一只手;她合攏上自己的雙手,将他那大而溫暖的手,困在自己的掌心。
「我……是個好人?」他怔忡地自言自語,愣愣地凝視着她細嫩的柔荑,困住了他微顫的手,再也抽不出來。
從來,沒有人這麽說過他。
他雖然出身于前朝司徒之家,但韓家到他這一代已經敗落,雖是書香世代,卻并沒有富貴榮耀的生活。他想要什麽,都必須自己去争取;財富、地位、官職、他人的親近和尊敬……一切都不是與生俱來,一切都是他在那俊雅風華、豐采麗都之下努力争取的結果。「韓」這個姓氏,除了給予他應有的才華之外,什麽都沒有留給他。他必須在溫文的笑意下,作最殘酷的争鬥;必須在俊朗的氣質下,作最無情的抉擇。
他苦苦争取着每個可能的機會,他一生的願望就是重振家風,光耀門楣;他要為韓家掙回原本應得的一切,所以他雖然看似年少風流的翩翩佳公子,卻沒有感情豐沛的本錢和資格——
除了倚靠自己的才學之外,他有時還不得不泯滅自己的良心。投靠到賈充門下,他并不是完全情願;畢竟賈充擅弑魏主之事,雖然大家絕口不提,但并不代表這世上就無人知曉。可是他沒有其它的選擇,他痛恨着自己的妥協,卻不得不變得無情。倘若今夜将死的不是賈家四小姐,他想,自己大概不會應承前往探視吧!
可是,這相府千金,這傳說中嬌縱任性、冷酷跋扈的女子,此刻卻漾着一個溫柔而信任的笑容,告訴他,她認為他是個好人?
「是的。」仿佛看出他的猶疑不信,她用力地颔首,加重了語氣,似是強調。「我真的覺得,你很善良。」
他太震驚了。他震懾地望着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現實的醜惡,難道這眼裏閃着聰慧洞察之光的女子,會體會不到麽?他和其它投入賈家幕府的人,并沒有區別;都是一樣懷着想要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之意,想要藉她父親的欣賞和助力,達成這個目的的!
她的笑容變深了,傾身向前,一只手撫上了他震愕的俊顏,滑過他無法置信的雙眼,來到他的頸後。
她勾住了他的頸子,踮起了腳,更接近他的容顏,他矛盾卻漂亮的眼睛,他薄而微顫的唇。
「人都是懷着目的,去接近另外一個人的。不管是想要與他相識也好,或者想要藉他一臂之力、成就自己也好!那不都是一種目的嗎?」她輕輕壓低了他的後頸,迫使他的臉微俯向她;她的聲音很柔和。
「所以,有目的的接近別人,并不是一種罪惡。韓壽……」她将他的俊顏更壓向自己一點,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氣息在有限的空間裏混合成一種難解的暧昧。
「我也懷着目的接近你;我欣賞你,不僅僅是你的長相、你的才華,還有你自己,你這個人——」她微微一笑,在他錯愕的薄唇上,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個輕吻。
「我真陰險,是不是?」她笑問他,看着他張口結舌的驚異模樣,主動勾下他的脖子,在深而熾熱的親吻間,清清楚楚地宣告:
「如果這是罪惡……那麽,我願意因此而沉溺下去,直到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