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有話要說:

她跟随在司馬攸身後,輕手輕腳走進那間廂房。

室內彌漫着一股濃重的藥味,朝陽的窗卻緊閉着,陽光從窗棂間絲絲縷縷地射入房內,在房中的陳設上劃下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痕。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大片的陰影,襯着一種病态的沉郁,在空氣中勾勒出死亡的氣息。

她腳步稍緩,不禁一怔。

記憶中那美麗而高雅,總是那麽溫柔而儀态萬方的大姊賈荃,在窗下的榻上合衣而卧;已經被久病消磨得只剩下瘦骨伶仃。看見夫君進來,由于司馬攸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緊随其後的賈午,所以她眼中起初只看到他一個人,蠟黃的病容上現出一絲驚喜的光亮,就要勉強撐着身子坐起。

司馬攸一驚,連忙趕了幾步,上前及時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時她才看到那站在床邊不遠處,抿着唇、神情隐在暗影裏的小妹妹,容顏一下子黯淡下來。

賈午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卻并不表示什麽;只是往前緊走了幾步,趕在司馬攸動手之前,取過床角的數個枕頭,墊在賈荃背後,等他扶賈荃坐好。

「荃兒,你看,午兒來看你了。」司馬攸就勢坐在床邊,把賈午拉到身側,溫和地對妻子微笑說道。

看賈荃微微一哂,卻并不說話;賈午咬了咬下唇,盡量把聲音放得低而柔和。「是啊,大姊,我好挂念你呢。聽說你身上不适,就前來探望……」

「啊,是嗎?」賈荃忽爾開口,仿佛不經意似地打斷了她的話。「難為午兒這幾日忙着籌備出閣大喜,卻還跑了來這裏探望我。我自然是感激的,可就怕病中帶着不吉,沖了午兒的喜氣,就不好了。」

司馬攸聞言一愣,不由望了望靜立于床頭一側的賈午,見她臉上沒有愠色,才開口說道:「午兒也是一片好意……」

賈荃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引得滿室丫鬟婢女一陣忙亂,都來伺候;遞茶水的遞茶水,拿手巾的拿手巾,舒心的舒心,捶背的捶背。好不容易等這陣忙亂過去,賈荃緩過氣來,卻又忽然擡頭,對床頭侍立的妹妹奇異一笑。

「午兒,你可看到了?我這病,眼瞅是好不起來了……」她阻止賈午張口欲言的态勢,又道:「我卻沒在這世上再存什麽念想,只嘆我這一死,母親就更加回不了賈家了——」

賈午低首斂眉,謹慎地措辭道:「大姊不必多慮,這時節天氣忽冷忽熱,變幻無常,自是容易身上受寒,怎見得就是大症候了?假以時日,好生調養,自然會逐漸好轉。」

賈荃聞言一笑,笑聲卻有點尖銳,像是冷諷。「呵,午兒也學會這套虛情假意了,果然不愧是快要嫁為人婦……只不過聽說韓掾吏家族人口單薄、凋零無幾,想必午兒這番本領也并無用武之地罷?」

司馬攸臉上開始有點難堪的神情,及時□來阻止了她的話。「荃兒,午兒也是好意安慰,又和韓掾吏有什麽相關了?你卻在這裏扯到那些事,不是很奇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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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荃面容一冷,視線炯炯地直視着他那張俊雅溫文的臉,嘴裏的話,卻是說給一旁的賈午聽的。

「呵!午兒,你瞧,怎樣的男子,可以稱之為『良人』?」

賈午臉上出現了訝異的神情,但回答得非常客氣。「依午兒想,大姊夫這樣便是了吧。大姊的福氣衆人欽羨,還能要求更多的嗎?」

賈荃有絲驚訝地瞟了她一眼,随即輕笑出聲。「啊,原來我這麽有福氣呵。那可當真是我不知惜福了。」她蒼白細瘦的手在錦被上緊握成拳,語氣很低。

「可是,我仍不知足呵。午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可是你仍要執迷不悟,重蹈我的覆轍呵!一生一世……是多麽漫長的時光,難道你也要執意耗去了這一輩子的歲月,以為到了終點就可以換得他的眷顧?」她的聲音忽爾揚高,無視面前司馬攸又沉痛、又驚詫、又悲傷的面容,向着賈午伸出了自己枯瘦的手,一把将賈午的手抓在掌心,握得很用力。

「別像我這樣耗盡了氣力,也沒有得到想望的東西;別像我這樣以為貢獻了所有的愛與耐心,就可以贏回他的注視……這世間不公平的事是那麽多、那麽多,為何……還獨獨要來更添上這一樁呵?」她痛哭出聲,涕泣如雨。

「我以為我有一輩子可以繼續地等下去,只要我們都活在這世上一天,他總會看見我的……可是我發現我等不下去了,我活不到他眼中有我的那一日了——」

她忽爾睜眼擡首,直直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又尴尬、又吃驚、又難過的夫君;那個在朝廷衆臣和天下萬民的心目裏是那樣溫和仁愛、才氣縱橫的完美男人,也許那麽多的女子會嫉妒着她的幸運,但誰又知道,她窮盡了自己的一生,也沒能得到他的心呢?

「我的心力,都已經在這樣的等待中耗盡了。午兒,你知道嗎?我再也沒有心了——」她直視着司馬攸,卻淡淡地對身旁的賈午說道。那語氣平靜,卻帶着某種懾人心肺的凄厲,使人不忍卒聽。

「所以我要死了。一個沒有了心的人,是不能再在這世上生存下去了。」

她頓了頓,還想再說什麽,卻嗆住了,驀地咳出一口鮮血。那鮮紅的血濺上了她的錦被、他的衣袖,觸目驚心。他震動了,惶恐地回頭大吼着要人速速去找太醫來;無數的仆婢丫鬟湧進室內,端湯遞水,一片忙亂。

然而在這樣的混亂裏,她卻出乎意料地平靜。死白的面容上甚至浮現了一個淡淡的微笑,調轉了視線不再看着司馬攸。一雙因為久病消瘦而深陷的眼眶裏,那黑眸卻亮得奇異,目不轉睛地看着床邊那仍然神色從容的異母妹妹,突然嗆笑出聲。

「呵,午兒,你果然有大将之風了。不愧是賈家的女兒,連這種冷冰冰的模樣,這種過度疏離的鎮定,也都學了個十足十……」她笑着,容顏裏開始浮現了一抹凄涼。

「這樣也好,教那些悲傷和痛苦,都由別人來承擔了,你就不會被傷害到一絲一毫……」

賈午的眉間終于湧現了一抹不忍,她的眼中開始浮現了強抑的淚霧。她側身坐在床邊,拿出自己的絹帕,拭去賈荃額上的冷汗與眼角的淚,輕聲地說道:

「大姊,我并不是不在乎,而是不想在你面前哭,我知道你不需要這種同情……你也許誤會大姊夫了,一個可以讓女子托付一生的男人,胸中不僅僅要盛着兒女情長,更多的還要裝着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他是疏忽了,可是我知道,假如他真的像你想象中那般無情,他就不會親自跑去魯公府,告訴我這個消息,要我來看你。倘若不是他,也許我至今還被蒙在鼓裏,不曉得你身上不适——」

賈荃突然一嘆,放開了緊握賈午的手,往後斜倚在床頭,語氣裏滿是疲倦。

「午兒,你想替他說情,是麽?在你眼裏,我耗盡了一生,我的愛都随着我的身體衰敗,我的期待都随着這血肉而逐漸消逝……可是他仍然是值得原諒的,所以你們大家都期待我在臨死前原諒他,也許再加上一句原諒你的母親,于是我的生命就可以完整了,我這一生也就可以結束了?」

賈午倏然打了個寒噤。

這凄厲而尖銳的質問,在那一瞬間仿佛直刺她的心底,在室內的那一片死的氣息彌漫中,凝結成冷酷如冰的利刃,割裂了那層親情的面紗,将最殘酷的一面坦然曝露在每個人面前。

「不,我不想原諒你的母親,我也不想遂了你們大家的心願,原諒了這個讓我一生傷心的夫君——」在她變得茫然的視線裏,賈荃那張雖然蒼白消瘦、卻仍然美麗的容顏,漾滿了鮮明強烈的情緒;那分明的愛憎,使得她的手一瞬間失溫而冰涼了。

「荃兒,你不要這樣激動,對你的身體不适宜……太醫就快要來了,你休息一下好不好?」司馬攸驀然往前趨近了數寸,語氣是那樣哀懇,眼神中充滿了又悲傷、又難堪的複雜情緒。

那樣受傷的眼神、祈求的眼神,包含着那樣一種欲言又止的無奈,在他的俊顏裏竟然刻劃出一絲脆弱無助,使得賈午的心底突然緊緊地一抽。

「為什麽我不要說呵?我已經被兩個家庭都放逐了,在這裏、或魯公府,都已經沒有了我的容身之處……」賈荃哀聲道,語氣有些尖厲。「我曾經以為只要我說出來,只要我努力,就可以達成自己的心願;因此我求爹讓娘回去……可是我不過是白費氣力呵!郭槐……」她突然尖聲道:「你好狠毒、好狠毒呵!我恨你,你将來一定會有報應的——」

「荃兒!」司馬攸不得不微微提高了一點點聲音,及時阻止了她的詛咒。「別這樣好不好?你這樣……讓午兒情何以堪?」

賈荃慢慢地将視線調到他臉上,許久,突然一笑。「呵!心痛了嗎?」

「……荃兒!你在說什麽呀!」司馬攸難堪地将頭撇向一旁,仿佛在看着這室內許許多多的人,都将這無端的猜測聽了去;可是他面對自己生命将盡的妻,卻不能辯解,不能大聲地呵斥她的疑心……他,還能做什麽呢?

「你這樣想,其實是誤會了。我只把午兒當做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而已啊……荃兒,這裏有這麽多人,你這樣說,難道不曾想過倘若傳了出去,別人會怎樣看待你……和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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