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吹梅笛怨(結局) (1)

車窗外,細雨彌迷,如煙似霧。濕漉漉的行道樹枯瘦的身影匆匆掠過,樹外,冬眠的農田中蘇醒過來的片片綠色,閑散随意地昭示着早春的信息。每年的春天都是這樣悄然來臨的。當一日日連綿的陰雨濕潤了心情的時候,人們就會想起向田間地頭瞟去一眼,于是發現不知何時綠意已經盎然。

戈雨艨望着窗外,焦點飄到視野的最遠處。行道樹之外,是平闊的農田,間或一段低矮的土丘,視野中所有的景物仿佛都圍繞着最遠處那一點的圓心,順着時針的方向向着這邊不停地旋轉過來,而近身之後又匆匆退去,其他的仍在不斷地轉過來,再匆匆退去……不論汽車火車,景象都相似。

“你想過麽?”戈雨艨說,“總是離得遠的不斷地要繞過來,而過來了之後,卻又總是飛快地退遠了。”

“那當然,這就是相對運動嘛。”雍鳴雁好笑地說,卻又驀地停下來,這種司空見慣的現象,在經過她的解讀之後,竟變得別有深意,以至于他心頭竟隐隐升起一縷不祥的預感。

戈雨艨轉過頭來對他微笑,“我是說,你想過沒有,離得最近的也去得最快。”

迎視着她的笑容,他壓下心頭那一絲抖動,“你想得太多了。說明你啊,看問題往往以自我為中心,所以會鑽進牛角尖裏。其實,越正常的事,越禁不得細細推敲。就像你寫下一個常見的字,再盯着仔仔細細地看,結果越看越覺得自己寫錯了。”他把話題帶過去。

“倒也是。”戈雨艨也并不堅持。

廣東境內多山,主要鐵路線上有許多穿山的隧道,千米以上的也不在少。雍鳴雁還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态下體驗列車穿越悠長隧道的感覺,那不僅僅只是一個由明漸暗、由暗漸明的過程,仿佛還有一種微妙的氣壓變化在車廂中演變。當列車的轟鳴聲倏地一下由開放式擴散被封閉的沉悶取代,車廂內的光亮也漸次黯淡下來,最後,車窗外一片漆黑,只剩下車窗向外透射的慘淡燈光在隧道壁上飛掠。原本大聲談笑的人們似乎也被震懾,自覺不自覺地降低了音量,因為喧嘩顯得那麽刺耳,使得出聲的人也覺得不好意思。車廂內仿佛籠罩了一片低氣壓。直到黑暗過去,前方的微光越來越明朗,人們的心境才随之明朗起來,等列車終于轟地一聲沖出了隧道,無暇細思的人們談笑聲也重新高漲了起來,方才的壓抑随着光明的持續一去不返,或者等他們旅途結束,途中一切微妙的感受也将随之煙消雲散。

每次穿越隧道,雍鳴雁都不禁沉默下來,然後發現,戈雨艨也同樣沉默着,目光直視着窗外,似乎在屏息感受黑暗的沉寂。等重見光明時,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那是一種心有戚戚的微笑。于是,當列車又要穿越下一個隧道時,他便将她從座位上拉起,一起來到兩節車廂的聯接處,在小門邊臨窗站定,這裏的燈光更加微弱,也沒有人聲的擾攘,正适合體會那只剩下列車規律節奏的靜默。

那是一段足有三四千米的隧道,仿佛沒有盡頭。戈雨艨的視線漸漸飄忽,周遭一切也随之靜止,此地俨然不是在狹長的隧道中,而是在一片遼遠的荒原上,星垂平野闊,天遠夜月孤……驀然腰間一緊,頰間同時被溫熱的柔軟碰觸了一下,沉浸在一片茫然中的女子反射地閉上眼睛,于是偷香者得寸進尺地占據了佳人芳唇。

車外的光亮越來越強,他感覺到了,睜開眼睛斂神定性,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飄到窗外。可是在窗玻璃的反光中,兩人的視線還是撞到了一塊,于是,他赧然一笑,她也倉促地回之一笑,又見他仍強裝着不曾發生什麽的樣子,忍不住伸拳去打他,他也不躲閃,任由她捶打,等她打得夠了,他也自在多了,這時含笑張開的雙臂從從容容的,他望着那笑靥如花的美麗女子嬌嬌俏俏地投入了他的懷抱中。

也許他們的交往乏善可陳,沒有鮮花,沒有燭光,沒有小提琴,沒有法式晚餐……沒有一切都市人們慣認的浪漫,有的只是在列車不知名的路段分享的旅途感觸,在郊野不知名的山谷聆聽的自然天籁。而這,卻是他最幸福的時刻。他是恪守時間的人,因為他的閑暇并不充裕,所以往往在目的地的游玩成了浮光掠影,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列車上度過的。只是旁人無從得知,哪怕是擠在綠皮火車局促的過道間,也是他們眼中相互只有你我的雙人旅途。

變化的是窗外不同季節的景物,從秋冬的蕭瑟到早春的新綠,不變的卻是相似的列車車窗上反映的一雙俪影。下巴靠着她的頭發,雍鳴雁恍惚地想,是否就在那綠島大廈前乍見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幻想過要這樣擁她入懷?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幻想已然變成了現實。他的嘴角勾了起來。

“艨艨,你說,你會嫁給我嗎?”他輕聲問。

戈雨艨伏在他胸膛上,“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就是你了!”

雖然非常清楚她保守的說話方式,但“意外”二字還是在他心頭油然暈開了一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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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年,注定是不平靜的,郭麗霞和韓燕華相繼離開了這裏,回到住處的戈雨艨只得打開電視或戴上耳機,用聲響來填充沒有同伴的空曠,而在心底,卻禁不住斷續升起隐約的恐慌,令她不得不準備着,似乎還有某個“意外”正蹲伏在不遠處等待着跳将出來。

一串手機的鈴聲響起。

雍鳴雁輕輕推開戈雨艨,取出手機看了一眼號碼,眉尖立即擰了起來。遲疑片刻,他走到對面去接聽,整個接聽過程從頭到尾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知道了。”

戈雨艨轉頭看着他走回來,他牽動嘴角笑了一下,“我母親到深圳了,現在宿舍等我。我們下一站就回程吧。”他說,眉頭仍然輕擰着。

“你好像不高興?”她試探地問。

他又扯了一下嘴角,“沒有。不過艨艨,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陪你了。”

戈雨艨說:“很正常啊。你陪伯母到處逛逛,是應該的。嗯……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盡管說啊。”

“當然。”他敷衍着,知道她在暗示可以領她去拜見母親了,可是,母親要不要見她,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沒想到剛才還在隐約擔心的“意外”這麽快就來到了現實中。其實,早在母親不定期的電話“查勤”落空了兩次之後,他就在準備着她的到來,因此,這根本算不得是“意外”。

他的父親離休時是副省級的幹部,母親直到年過四十方才生下他這棵獨苗。父親老來得子,愛如掌珍,在他的印象中,父親面對他從來只有慈愛的笑臉,而母親卻是嚴厲的,但她的嚴厲并不表現為訓斥打罵,她不需要聲色俱厲,她只是操控着絕對的權威,無微不至地關心着他日常接觸的每個層面,她“監督”着他的成長,防止任何可能的有害因素污染了他。而污染源的典型就是那些點點年紀就想着搞對象的不知羞恥的女孩子。

初二時候的“紙條事件”,雍鳴雁至今仍記憶猶新。那次,母親在例行檢查他的作業時,驀然從課本中飄落一張粉色的小紙條,母子二人同時愣住了。立即反應過來的男孩快手地将紙條搶握到手中,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那是鄰桌的女孩傳給他的字條,寫了些什麽他也不知道,因為當時上課鈴響了,他随手就塞進了課本中。而對面的母親臉色陰沉着,注視着他并不言語。他只能無言地将紙條遞了過去。母親只掃了一眼,帶着一臉的鄙夷,卻仍是語氣輕松地說:“這種小市民家庭的女孩子,就是缺家教,這麽點年紀就開始搞對象,也不想想,像我們這種家庭是随便什麽阿貓阿狗就能配得上的嗎?媽媽相信你是懂事的,你現在應該以學習為重,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糾纏不清,平時要注意跟她們保持距離。其他的,我會處理的。” 而母親的處理就是,親自到學校找老師、找女孩“談話”,事件被瞬時放大了。在當時視早戀為洪水猛獸的背景下,這無疑使女孩名譽掃地。更嚴重的是,母親還找到女孩父母的單位去“談話”,“語重心長”地指導他們如何教育女孩子要自重自愛。母親從來不需要聲嘶力竭,她只是端着文化局長的架子,“指導”着也确實主導着事态的發展。當年年底,女孩舉家調離了那個城市。這件事使他對女孩一家充滿了歉疚,而他自己也變得謹慎起來,以免不知何時無心的舉動,又造成女孩誤解,而令故事重演。事實上,不論是小學中學,他在班裏都不是那種上竄下跳、風頭出盡的“人物”。對那個鄰桌的女孩,僅是因為鄰桌,免不了的有些日常的交談,而是否正是為此,才使得女孩以為是彼此有意的呢?

無疑的,他的父母有權勢,更重要的是,母親有手段,她想要做的事情,沒有是辦不成的。父親去世後的一兩年,母親似乎并沒有再婚的打算,但是,她最終還是再婚了,雍鳴雁對此也并不反對,但令他驚訝的是,繼父竟是比母親小十多歲的母親的秘書,而他明明記得,繼父之前分明是有對象的。母親的手段他不得而知,只是如今,每當他面對着刻意染成一頭銀發的繼父,他的心裏便沒來由地升起絲絲寒意。

上了大學,他不免暗自慶幸終于跳出了母親的視野,然而,除了通信,母親還知道他宿舍樓的電話號碼,在他放學的時間,便會不定期地打來電話到宿舍樓找他。而他有幾次沒在宿舍接電話,便透露出他可能有了“狀況”,敏感的母親立即就想到了正确答案。那時候,他和同班的段士萍正開始約會。在母親接二連三的信件盤問下,他承認了自己正在和女孩談戀愛,他只是沒想到,母親的态度和中學時還是一模一樣,一再地強調他年紀還小,必須以學業為重;強調他出身“高貴”,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就能匹配得上的;強調那些輕輕松松就跟男孩子搞戀愛的女孩特別不自重,輕浮沒教養……諸如此類,雍鳴雁看着信,煩亂之餘,更添憤懑反感。他敷衍着母親,并不打算和段士萍分手。于是,察覺端倪的母親不辭辛苦地來到了北京,故伎重施。只是大學已不同于中學,雖然學校并“不提倡”大學生談戀愛,但也不會大力反對,因為反對也無效,校園中的小鴛鴦比比皆是,明着暗着雙宿雙栖的都不知凡幾,學校哪裏管得過來?母親一時急怒之下,冠心病發作,暈了過去。在醫院裏,她堅決拒絕段士萍前來探視,軟硬兼施地逼迫兒子答應與女友斷絕來往,并最終達成了目的。然後,她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占據着兒子所有的閑暇,直到完全确定她的勝利成果确實得到了鞏固,這才終于放心地離去。

而這一次,母親莅臨深圳,必是為着同一個目的。雖然雍鳴雁自認為掩藏得滴水不漏——在這個寒假裏,他屏蔽了可能洩密的通訊方式,諸如寫信、打電話等,只與戈雨艨約好深夜的時間,在QQ上聊那麽半個小時。盡管如此,他白日裏一不留神就顯露的心不在焉表明,今年并不平安和順,母親精明的法眼豈能放過他接連的精神恍惚?而這一次,她根本都不屑探聽那女孩的任何信息——這種厚顏無恥的女孩,無非都是一個樣子,罔顧低微的出身便妄想飛上枝頭,瞅準的就是她的兒子心腸柔軟,易被蠱惑。

雍鳴雁低嘆一聲,手臂收緊了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道:“我……想要你。”想得心痛。

戈雨艨微僵了一下,然後輕輕答道:“我知道。”

他沉默半晌,又說:“其實……那次在宿舍,我是有機會的,對不對?”

她無聲地點點頭。他寒期結束開學回來,她去火車站迎接,然後兩人一起回到他的宿舍放行李。當時,宿舍裏并沒有其他人,他的确是有機會的,因為她并不準備堅持。然而,他最終還是掙紮着把這個機會推開了,他們又出門去看風景。不是他不想要,神明在上,他不否認,他想象過,不止一次,要如何得到她,只是,他不想發生在這種倉促的、雜亂的地方,雖然他平素并不具備足夠的浪漫因子。總之,那樣的第一次必須是在一個充滿溫馨的、神聖的氛圍中完成的莊嚴儀式,雖然未必是在婚禮的新房中。

他苦笑,“我當天就後悔了。”現在更是追悔莫及。

她嗔了他一眼,“來日方長,不是嗎?”急的什麽?

他沒有回答。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他音訊全無。

手機鈴聲響起,顯示是一個陌生的市話號碼。戈雨艨遲疑地打開接聽。

“艨艨,是我!”電話那頭是明顯焦灼的雍鳴雁,“我現在華強醫院住院部門口,你過來一下,要快!我等你!”

戈雨艨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華強醫院。一見面,雍鳴雁就拉着她跑進大門,一路跑到一個花樹掩映的僻靜處站定,回身一拽,他緊緊抱住了尚未平穩喘息的戈雨艨。

“怎麽了怎麽了?”戈雨艨推着他的胸膛急促地問。

他不回答,嘴唇卻覆了下來,輾轉反覆地吮吸着她的,急切,而且毫無溫柔可言。雖然一月未見,但這種方式卻是他從未有過的。恍惚間,戈雨艨感覺自己正在經歷某種訣別的儀式一般。

終于,他放開她的唇,再次把臉埋入她的長發中。“我們又吵了一架,她又昏過去了。”

“她”是他的母親,戈雨艨知道。

他解釋:“她有心髒病,不能激動。你知道,她年紀大了,所以我們平時都避免和她起沖突。”

“我知道。”他說過他是父母的老來子,“可是,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嗎?”戈雨艨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他避開她的目光,有些困難地說:“她不同意我們交往。大學時候,我和段士萍分手,其實……就是她不同意,她說,小市民家庭的女孩子沒教養……”

戈雨艨恍悟道:“那麽相對你們來說,我也是小市民家庭出身,沒教養的了。”見他逃避的神色,她心中驀然騰升一股火氣,冷哼道:“有教養?難道高幹家庭出的流氓會少嗎?”就像齊家林之流的“精英”。只怕在當代,“教養”和政治地位恰成反比。

“你不要激動。”他有些尴尬。

她扯了一下嘴角,退出他的懷抱,冷靜地說:“我沒有激動。”看了他一眼,又說:“只怕你心裏還是認同她的。”否則也不會那麽輕易就和段士萍分了手。

“我沒有!”他否認,“而且你也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問題不止是這個。”他顯得懊惱而煩躁,母親“學業為重”、“年紀尚小”的借口如今已明顯不能成立,只能抓住“家庭出身”不放,可是,他一直以來不願意正視的現實又一次擺在面前,其實最大的症結在于她的心理。

她敏感地猜測:“我看,她是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反對你交女朋友吧?”

他訝然回眸看她,除了段士萍,他并沒有對她說起過“紙條”的故事。

她繼續說:“在她眼裏,你永遠只能是她的……孩子,你最好永遠不要長大……”

“你夠了!”他有些氣急敗壞,今天她的語氣聽來似乎尤其刺耳,“我不是正在給她做工作嗎?總要給她時間來适應!總不能一次次逼得她昏倒吧!她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了,總不成叫我做逼死老娘的不孝子吧!”

她嘆了口氣,不再言語。時序正是明媚的早春,陽光灑在樹枝鮮嫩的新綠上,灑在迎春燦黃的花朵上,亮得閃眼,可是,她卻漸覺涼意正從腳底向着四經八脈悠悠地擴散開來。不是她心地涼薄,只怕事實正是老人拿準了兒子的軟肋,不惜一再地使用苦肉計逼迫他就範,而這一招幾千年來都屢試不爽。

雍鳴雁看到了她神色的游離,左胸一陣急促的抽痛,他一把拽過她來,緊緊抱住,急切地說:“艨艨,你相信我嗎?你要相信我!我是堅定的,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堅定過!我一定會說服她的,你相信我!她畢竟是我媽呀!天下父母總是希望子女幸福的吧!”

戈雨艨勉強地笑了笑,“是這麽說。”但前提是,父母是正常的父母。

“一定會的,我會說服她的。”他下決心道,“你等着我!這一陣我真的很忙,除了學校,就是在這裏。我還要準備回北京答辯,一大堆的事,可能顧不上你,你等着我忙完這陣再跟你聯系。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鳴雁鳴雁!”一個滿頭銀發的男子向着這邊樹叢跑過來,呼喚着。

雍鳴雁放開了戈雨艨,向繼父迎過去。

“鳴雁,快!媽媽醒了,正找你呢,我說你出門買水果了。快回去吧!”繼父将手中那袋水果塞進他手中,催促着。

雍鳴雁回過頭,向戈雨艨揮了揮手,然後随着繼父匆匆向大樓奔去。

而這,就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從那以後,戈雨艨就再也沒有了關于雍鳴雁的任何音訊——手機永遠關機,信件石沉大海,QQ上更是蹤跡全無。苦等了許久的戈雨艨在某個周末找到他的宿舍,他的同學說:“雍鳴雁啊,他回北京答辯了,你不知道嗎?之前他也早不在這住了,他母親病了,他去照顧了,怎麽?你也不知道嗎?”

一個曾經那麽鮮活的人就這樣真空蒸發了。怪不得母親會念叨:“那個雍鳴雁啊,說不定從頭到尾都是耍着你玩的!”

會是這樣嗎?那他既沒騙到財,又沒騙到色,豈非是個最蹩腳的騙子?戈雨艨皺起了眉頭。

“下車了,下車了!車壞了,都下去了!”售票員在大聲招呼着乘客下車,“……啊,等修好了再走啦!……多久?那誰知道啊?等着啦。下車吧,下車了。”跑這種鄉鎮公路的汽車車況都很糟糕,動辄癱瘓在半道上,有時候司機鼓搗鼓搗,不久就能湊合着接着跑,運氣不好的時候,半天也沒起色,你若是等不起,人家也退你剩下的車錢,你大可以自己走路回去,或是去找別的車搭乘。

戈雨艨站起身來,走向車門,驀然聽見身後一個女人的大嗓門嚷嚷起來:“哎哎哎,你們注意到那個女的沒有?可真行哎!整整兩個小時,硬是連動都沒動一下哎!” 也許是見她還戴着耳機,女人肆無忌憚地急着向同伴宣告奇聞。

“這有什麽,大驚小怪!”另一個女人的大嗓門不屑地說,“那次我坐火車看過一個更絕的,坐在窗戶邊,從上車到下車,一天一夜哎,不吃不喝也不動,連廁所都不用上,真有本事虧她憋得住!”

戈雨艨沒有回頭,跨下車門,撐開花傘,向附近的鎮子走去,一邊飄忽地想着,這個世界的人若都是這樣容易驚奇的簡單頭腦,人間應少卻多少煩惱呢。這種生怕當事人聽不見的“嘀咕”她也不是頭一次遭遇了。記得初三幾乎整個一年,這種“嘀咕”就不曾消停過。每次她走進教室,後排圍聚在一起的那些女生頓時止住了紛紛纭纭的議論,目光斜斜地齊向她掃來。

“美女蛇!”女生圈中心的姜紅君輕蔑地睨過來一眼,唯恐人聽不見地“小聲”罵道。教室中霎時靜默下來,無論男女,同學們似乎都在屏息期待着免費看一場女生大戰的好戲。要知道,女生們一旦矛盾不可調和,罵着罵着上了手,便會扯頭發、抓臉蛋、揪衣服,撕打成一團,而今天這場大戰,一定會更加精彩紛呈,試想,一向“假清高”的戈雨艨撕下面具,與一向“真潑婦”的姜紅君扭打,那肯定是真人不露相啊,将會是何等的壯觀!

然而,戈雨艨只是沉着臉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定,開抽屜、取課本,始終不置一詞。

韓燕華湊近來,推了推她,小聲說:“她在罵你呢!”

“是嗎?”戈雨艨一撇嘴,“我好像聽到在說‘美女’,沒錯吧?”

韓燕華一愕,随即笑道:“就是呢。”畢竟顧及衆多男生在場,不好口出惡鄙的潑婦罵街詞句,于是從語文課本裏選了個文雅的,姜紅君想罵的是“蛇”,但我們也确實聽到了“美女”啊。

一場挑釁就這樣被化解了。

韓燕華知道,幾乎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姜紅君的恨意所來何自,是妒忌,很強烈的那種。平日裏,老師們看着品學兼優的戈雨艨們都是眉開眼笑的,而看到留級複讀生如姜紅君時卻不由換上另一副表情,豈不叫人氣悶?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可恨的是,留到這一級來之後,那個在籃球場上叱咤奔騰,在田徑場上代表學校屢次奪冠的高高帥帥的喻聲濤,居然也和這個年級那些灰不溜秋的臭男生一樣,眼光開始有意無意地去追尋那假淑女戈雨艨了。而這之前,誰不知道她姜紅君“暗”戀喻聲濤日久啊?而那喻聲濤,以前大概也從沒想過什麽嫌疑不嫌疑的,對她時不時地往上湊并沒有表露出退避三舍的意思。可是現在,她和他說話時,他居然也愛搭不理的了,而且,他居然還想到與她讓開距離,要向誰表白他在避嫌?這種情形一再發生,每次都使她的無名火熊熊然更加蹿升。又有人告訴她,喻聲濤都默認了喜歡戈雨艨,甚至上學放學的路上,他就那麽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這令她徹底憤怒了,學優生就有那麽好?為什麽是人是鬼的男生都要喜歡她?她就不信,她就一點瑕疵都沒有?那都是別人不知道!所以,她要把她知道的好好宣揚宣揚,讓大家看看,所謂優秀的戈雨艨都有些什麽不可告人的底細!是,就算她長得還可以,可不也就跟她姜紅君差不多麽,哪裏就美得像天仙了?看她走起路來那個妖勁兒,說起話來那個嗲勁兒,那就是她為了勾搭男生流口水的不要臉的最好證明!她也就配被那個全廠聞名的流氓學生攔着路示好;就配那個近親結婚家的傻子對着她的背影吸着鼻涕傻笑;就配被那個從小挨處分到大的“搗蛋王”到處宣揚是他的女朋友;就配那個“黑皮猴”把廠團委宣傳欄裏她那張代表學生講話的照片偷來,躲在被窩裏肖想,據“黑皮猴”說,她已經去過他家了,你們知道他倆躲在房裏幹什麽嗎?是這樣那樣……還有班裏那個賊眉鼠眼的宣傳委員,放學後就他倆一起留在教室裏出板報,好半天才出完,出一個板報用得着那半天嗎?她姜紅君可是親眼看見,他們就在學校路旁樹林裏的那棵千年大樟樹後面,又親又摸,這樣那樣……告訴你們,她根本就是假清高、真風騷、破鞋的N次幂,虧她還裝得出純情淑女的模樣!……

放學路上,韓燕華還在為中午的事憤憤不平:“你先前怎麽就那麽輕易地放過了她?你是不知道,她說你可難聽了!我還是聽吳德紅跟我講過一點,她也不肯說全……”韓燕華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不去姜紅君圈子裏湊趣的女生之一,而且,她與戈雨艨友好,即便湊過去,也聽不到“精彩”的內容。

戈雨艨打斷她反問:“你認為那是真的麽?”

韓燕華立即搖頭,“怎麽會?那麽龌龊的事,虧她怎麽講得出來?簡直跟廠裏那些老流氓一樣不要臉!”

“這不就是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像你這樣,明白的人心裏都一清二楚的,我要真跳起來,倒成了我心裏有鬼,反而正合了她的心意。”戈雨艨無奈地說,“其實,說實在的,我就是跳起來,也不知道該罵她什麽好。”現在想來,比起姜紅君,大學裏的李笑梅諷刺她的那些用辭,簡直是太含蓄了。

“還有呢,”韓燕華說,“吳德紅還告訴我,關于你的這些‘轶事’,都已經傳到益民廠去了!上個星期天她去益民廠玩,都有人向她問起關于你還有什麽新聞!那裏沒有了解你的人,都當是真的在傳!”益民廠,就在鄰近的江左鎮上。兩個鎮子以一條小河為界,美稱為江左、江右,兩個工廠也就相距十公裏,同屬于一個系統。

戈雨艨愕然半晌,最終也只能付之一嘆,不過,“就算他們當成真的在傳,又能把我怎麽樣呢?我還是我,他們傳他們的。我和他們連認都不認識,即使我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都不知道被他們津津樂道嚼得那麽爛的人是我啊。”

韓燕華哭笑不得,“唉,我真服了你!”正為如此,作為心态正常的善良人,對于戈雨艨,有時酸酸的情緒她也是有的,但她真的想象不出,為什麽姜紅君竟會妒忌到那般登峰造極的程度?大家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女孩,為什麽有人的心靈甚至會比老巫婆還要龌龊且惡毒?

戈雨艨強顏一笑,“只希望‘謠言止于智者’。”

“對了,”韓燕華又煞有介事地說:“像你這種情況,按照算命書上說的,叫做‘流年不利,命犯小人’哦,因為‘命犯小人’,所以桃花會很難開的。”十幾歲的女孩子們,手邊少不了傳閱的,除了言情小說,就是諸如星座算命、流行歌曲、明星轶聞等等的小冊子或小畫片。

對照如今的情形,戈雨艨油然想起了韓燕華多年前的“鐵口直斷”,看來自己不僅是那一年“流年不利”,而是多年來不斷地在“命犯小人”,就連這短短兩個小時的車程,沒有招惹任何人,都免不了要被三姑六婆們說長道短;因為“命犯小人”,所以從沒有獨身主義理想的她,才會在姻緣路上步步坎坷,到如今仍是孓然一身。

一縷幽幽的清香在微微的春風中似有似無地飄蕩,戈雨艨不經意地擡頭尋找,原來是路旁兩株高大的泡桐,沒有綠葉陪襯的枝條間垂挂下一簇簇淡紫的花苞,只那幾朵早開的花,香氣便掩抑不住地飄散,若是整條街道旁的行道樹都是泡桐,到了繁花盛開的時節,又恰恰是接連着一場場的氤氲細雨,站在街的這頭向那頭望去,長直的小街上便猶如栖集了片片淡紫的雲彩,被雨水潤濕的花朵不時輕旋着飄飄落下,将人行道裝點成名副其實的花徑,行走其間,不覺在濃香花雨中熏然欲醉……那其實并不是幻想中的街道,正是鄰縣中學通往縣城中心的一條當時并不繁華的小街。只是,這濕潤潤的江南早春、迷蒙蒙的紫桐花雨年年依舊,而花雨中那俊挺清秀的少年呢,如今又在何方?

戈雨艨哂然自嘲地一笑,便作今日相逢又何如?花開還依舊,人事已全非,她已是滿心的疲憊,而他呢,應該是兒女繞膝了吧?縱觀世間常态,高齡未婚者,總以女子為多,蓋與世間男女抱守的原則不同有關,在女人是寧缺勿濫,而男人則是寧濫勿缺啊。她不敢說他就是寧濫勿缺者流,但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是事實,更甚至連一句交談都不曾有。

道路兩旁的房屋漸多,人聲漸漸喧鬧起來,小鎮的市場內還有不少未散的攤販,鎮民在街市中來來去去,打點着一日的營生。

戈雨艨收了傘,走進一個較大的店面,向老板娘要了一瓶礦泉水,正打量對面貨架上陳列的小商品時,驀然感覺挎包被人拽了一下,猛然回頭,只見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另一只小手,那被抓的孩子正急切地分辯說:“我沒拿!我什麽也沒拿!”她再擡頭看向那只大手的主人,那是一位青年軍官,空軍上尉,在與他眸光相碰的一霎那,戈雨艨忍不住“啊”地訝然出聲——那清秀的容顏,依稀仿佛,就是記憶中那已經快要模糊成一片的翩翩少年!

軍官明顯也是一愣。而就在兩人驚愕的工夫,那個孩子猛地朝那只緊抓住他的大手咬了一口,趁軍官吃痛,迅速掙脫他的鉗制,風一樣沖出店門,朝人多之處紮了過去。

軍官想去追,戈雨艨出聲阻止了他:“算了!東西沒丢,他也跑遠了。謝謝你啊。”

“不用謝。”軍官轉過身來盯着她,有些猶疑,但還是問了:“對不起!我冒昧地問一下,你……是不是姓戈?戈雨艨?”

戈雨艨豁然釋然地笑了,“你真是黃駿!這個縣畢竟不大。”

黃駿也笑了,“是啊!這個省也不大。”

“你……不會是在這裏工作吧?”戈雨艨疑惑地問,印象中這個鎮上并沒有空軍駐防。

黃駿笑着說:“我也想這麽問你呢。”

戈雨艨回答:“我現在省城。我父親昨天從省醫院出院,我送了他回家。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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