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吹梅笛怨(結局) (2)
我記得這裏并沒有空軍駐地,那你到這裏是?”
“哦,”黃駿說,“我有個戰友老宋轉業到這裏的稅務所工作,我來看看他。”
“春節假早過了,這時節你還能如此悠閑,看來當軍官還是有點特權,不像小兵出個門就得報備。”戈雨艨搜索着從電視劇裏得來的軍營印象。
黃駿失笑道:“誰有特權啊!官兵平等,大家一樣出門要請假。我下午五點之前必須趕回駐地。”看了看店外仍飄着的雨,他邀請道:“你看這天氣也不好,不如我們到老宋家去坐坐,順便蹭他一頓午飯,怎麽樣?”說完才想起追問對方一聲:“你不着急趕路吧?”
戈雨艨搖了搖頭。
“那走吧。”他沒有給她猶豫回絕的機會,率先出了店門,領了她到稅務所去找老宋。
宋家的院落在主街北側的一個緩坡上,房屋結構也是常見的村鎮格局,有一間寬敞的堂屋待客,而庭院裏正有一株泡桐,循着幽幽暗香,戈雨艨的目光不由飄到那高高的樹梢上。
黃駿也望向那株泡桐,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都十多年了。你,還記得初三那年嗎?我們去鄰縣中學參加學科競賽,也是這樣的花,這樣的香,一條街邊種的全是,還真是別樣難忘的風景呢。”
戈雨艨愕然,“你那時,就‘認識’我了嗎?”初中時他們并不是同學,黃駿家在益民廠,因為同到縣城上高中,他在二班,她在三班,兩個班級之間隔着樓梯,免不了的常在樓梯上碰面,他們應該是那時才相互“認識”的才對,盡管并未交言。
黃駿低頭笑了一下,然後說:“想不認識很難呢,你那時很有名。”同學中總有那好事者,對鄰廠的女生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即便他并沒有刻意去打探,也知道得足夠多了。
戈雨艨恍悟過來,她的名氣全有賴姜紅君的長舌!她嘆道:“怪不得當時你用那麽銳利的目光審視我!”還記得數學競賽那天,她提前交了試卷走出教室,老式的單層教學樓走廊裏靜悄悄的,她沿着走廊輕輕地走,驀然發現,隔壁教室的廊柱邊斜倚着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面朝樓外正在看雨,雨中的泡桐花無聲地飄落。她不由停下腳步。而少年聽到動靜,轉過頭來,乍見到她,目光竟變得銳利,直直的,仿佛要把她看透一般。她被看得雙頰驟熱,飛快地瞬開眼睫,調轉方向,快步離去。轉過年來,當她在高中的樓梯上再次遭遇那樣的目光時,也聽到了同學喊出他的名字。
“真是冤枉!”黃駿叫屈道,“我哪是‘審視’你,我只是好奇而已。”
戈雨艨哂然一笑,“你是在想,我會以怎樣的方式‘勾搭’你吧?”
黃駿也笑,“正好相反,是我在想該怎樣開口和你說話。”然而,一直到高二時即将跟着調動的父母轉學,他都沒有想好,到底該怎樣跟那個令他一見就不由自主心跳忐忑的女孩說第一句話。他接着說:“幾乎就在你轉身走開的一霎那,我立刻明白了關于你的那些說法是真是假。說實在的,以後每次跟你碰面,我都沒來由慌慌張張的。”以致有一次,他一腳踏空,幾乎栽下樓梯去,被同伴的鄧雲峰大大地嘲笑了一番,鬧了個大紅臉。
戈雨艨顯然也想到了那一幕,微笑着說:“你那時候非常腼腆。”
“而你那時候非常冷酷。”黃駿說,“鄧雲峰告訴我,你當時就站在樓梯上看着我們,別人都在笑,就你,冷冷地居然沒有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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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要笑你?”戈雨艨嘆道,“那時候,我才是別人嘲笑的焦點,平時一但出了點什麽差池,就會被有心人放大了百倍當作笑料。所以,我不會去笑別人,因為那等于在笑我自己。”
“原來如此。”黃駿恍悟過來,“可惜!當時我們從沒有交流過,我還以為你真是表面不笑,在心裏冷笑個夠呢。嗨!所以,直到就要轉走了,我也沒敢跟你搭一句話。”
“對啊,”戈雨艨也想起來,“最後那次等車的時候,我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奇怪呢。後來開學,才知道你轉走了。”
那時候每到周末,兩個廠的廠車就會先後前來,到校外的小山坡下來接各自的子弟回家。而那一次,他們是在等寒假之前的最後一班車。靜靜地站在聒噪不休的人群之外的戈雨艨,發現不知何時,附近多了一個沉默的人,卻是黃駿。兩人之間隔着有一兩米的距離。女孩四顧看了看,身邊再沒有別人,心跳頓時停了兩拍:他,是過來想和自己說話的嗎?如果他說了,我該怎麽辦?我要回應他嗎?她有些慌亂地轉移目光去看腳下的枯草,下意識地撥弄着。然而,男孩并沒有更近一步。于是,她又自嘲地想:只不過是湊巧罷了,誰規定了這裏只許你站嗎?心跳漸漸回複的女孩擡起頭,靜靜地再次打量了不遠處的男孩一眼,轉回頭時又是漫無目的的等待。兩人都沒有挪動。
那邊人群中忽然有人嚷起來:“哎,是益民廠的車來了哎!”
“噢——車來啰!”人群蜂擁着向車将停處移動。
“黃駿!黃駿!還站着幹嘛呢!快走啊!”鄧雲峰跑過來,把黃駿拉走了。如果那個女孩願意,目光追随着男孩看過去,就不會遺漏男孩臉上那明顯懊喪的表情。
“唉。”黃駿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想問問你,以後可以跟你聯系嗎?可是,你後來看我那一眼,讓我又想起樓梯上那次,心裏涼涼的,終究什麽也沒敢說。後來,我聽說你考到武漢……”
“什麽?!”戈雨艨愣住,“怎麽會是武漢?明明是西安嘛,兩個地方差一千裏了。”
“啊?”黃駿更是愕然半晌,方才問出來:“你……真是在西安?”
“當然是啊。”
天啊!黃駿心中嘆息,緊接着問:“那,大二那年快放寒假的時候,是不是有一次下午,快黃昏,你在勞動路上散步,一個人?”
戈雨艨失笑,“我一個人跑那散步幹什麽?”想想又說:“哦,要是去那邊,那個時候,倒是有一次,去鹹陽,回來的時候,陽光斜斜的,感覺很舒服,我就步行了幾站地。”說完才疑惑道:“你問這些……難道你——你當時也在西安?”
“是!我在西安讀的軍校!天啊!那一定是你!”他顯得有些激動,“你可能不記得了,當時你正要過路口,我們也過路口,我就在那輛卡車上!”是的,他正站在那軍車上,紅綠燈路口中的那個女孩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那樣美麗的容顏、簡樸的發型、疏離的表情、冷靜的眼神……在在都是那記憶中欲忘不能的原樣,一時間他竟以為那是自己幻覺日深的惡果!
戈雨艨顯得有些茫然。
而他已在揉着額頭長嘆。原來這就是造化弄人啊!分明就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段時空,可就是無緣相見。
“你是向誰打聽,說我考到武漢的?”戈雨艨這才想起要問。
“是饒華。”他無力地回答。
饒華?戈雨艨搜索着記憶。那是她高中的同班同學,成績并不優秀,顏色也不出衆,所以,她對她的印象并不深,只記得她每每從家中帶了好吃的來,總要招呼着班上的小姐妹一起分享,所以對她的認知是為人熱情而大方,僅此而已。“這麽說,你們一直有聯系的?”她推測。
“是。”他笑了笑,說:“轉學以後,只有她一直和我保持着聯系,其他的也沒幾個,大都是聯系了一個學期左右,之後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後來高考也忙,就再沒顧得上。”
“那麽,饒華和你……”關系肯定不在一般啊,她斟酌着用辭:“現在還聯系着?”
何止“聯系着”!他說:“她現在是我的愛人。”
果然!
“她……現在好嗎?”默然半晌,她終于找到一句話。
“還行吧。”他說,“最近新找了個工作,忙得什麽也顧不上,所以讓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來帶,就在這不遠的饒家集,我就來這順便看看老戰友了。”
“孩子……多大了?”她問得有些僵。
“快一歲了。”他回答得也很客套,“我們是兩年前結的婚。”也算是水到渠成。身在軍營,能接觸的女子本來就少,而多年來能一直保持聯系的女子則少之又少,與饒華,那是多少年的感情了。更何況,在他畢業分配的時候,她是出過大力的,出于什麽目的根本無需揣測,他也不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之人。原則上,他本來是不能分回家鄉的,而在得知他有回鄉就近照顧父母的願望之後,饒華主動地發掘出了家族各方面的關系,想方設法地幫他實現了願望。雖然,她沒有上過大學,文化修養也不高,但她确實不失為一個賢惠的、體貼的好妻子,顯然還有“幫夫運”。
“你呢?”他反問回來,“有孩子了嗎?”
“孩子?”她故作輕松地一笑,“孩子他爸還不知在哪兒呢。”
“你,太挑剔了。”他嘆息着下結論,“過日子只是真實的柴米油鹽罷了。”
是的,過日子原本只是簡單的柴米油鹽,而已。欣賞風花雪月、營造詩情畫意,一是需要時間,二是需要投資的,就現代來說,造價都太高,一般人有時間的未必有錢,有錢的又鮮有時間,有錢又有閑的,還未必有興趣,不是嗎?
人活得年紀越大,越發察覺所謂理想的可笑。理想消失的過程,也就是它在現實面前一點一點逐漸破碎蝕去的過程。現實終究會教會你,什麽才是順我者昌。其實,這世間又有什麽值得你用一世去期待呢?在你殷切期待的同時,已經注定了失望的結局。所以,大多數的人都是明智的,在該決斷的時候及時決斷,等待未必就有完美的結局。
戈雨艨漫步在鄉村公路上。從宋家出來,她與黃駿的目的地不在一個方向,她婉言拒絕了他相送的好意。沿着主街一路向東,出了鎮集,還要在鄉路上走上兩站地,就能連上北去的省道,那裏會有回城的汽車。
鄉路的兩旁,一面是低緩的山巒,一面是漠漠的水田。微風中,仍在飄飄灑灑地下着微雨。她仰頭望了望天色,索性将傘收了起來,讓點點滴滴仿佛不着痕跡的輕盈雨水,漸漸地濡濕自己的臉。
又有一陣別樣的淡香隐約飄來,戈雨艨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茫然地四下尋找,然後,就在路旁的山坡上,她發現了一樹野生的綠梅,挺秀于雜亂的灌木叢中,春天已經來臨,綠梅滿樹細碎的繁花已在飄飄凋落,雖然那似有似無的淡香猶自盤桓不去——然而,這畢竟已不再是它的季節。她驀然怔了怔,耳機裏,悠悠遠遠吹響着的,不正是自己鐘愛的笛曲《落梅花》麽?她停下了腳步。雨還在下,那綠梅疏影橫斜間,花落香猶在,原來,這就是春雨笛聲中,梅花暗落的情懷。
啊,一笛春雨落梅花!
然而,再美妙的情懷,時序不合,終難留駐。風雨相催,年華老去,時光偷換,那些她曾經滿懷憧憬、深切寄望的美好情感,卻無一不是必須面對她遲來一步的醒悟。也許這一生,她就要這樣孓然一身、終被落下了。不過,這又有什麽?她哂然一笑,雲去天無影,船過水無痕,只當這一切全都是一場幻夢吧,生活還是要繼續。
揚一揚頭,她重新邁開了大步,雖然在心底,她明明白白地知道,第二次踏入的,再也不會是當時的河流。
(全文完)
小記
本文故事主要取材于作者現實生活中的所見所聞,當然有來源,但描着寫着就不免烙上作者的情緒。作者倒是去過深圳一次,不過僅三天而已。若是某些情節寫來令人覺得不甚可信,那原因就請歸為作者未曾親歷。就小說而言,其中有真實的一面,也必然有虛構的情節。如果某個環節在您生活中似曾相識,請您務以巧合解釋,不要追本究源,甚而對號入座,畢竟這只是小說,而不是報告文學。
本文沒有理想的結局,也沒有一以貫之的男主角,寫起來仿如散文,又仿佛記憶碎片的堆積,層層疊套,輾轉迂回,可能讀起來會有些亂,雖然作者自己覺得總的脈絡應該還算清晰。大凡都市之中,女子獨身的具體原因或者各有千秋,但作者愚見,情感的因素應該是首當其沖的。現代生活的變數太多,經營情感的代價又太高,所以太執着的人往往失落。
誠如讀者所言,現實生活本來就夠不如意了,再成天描述着世間的醜惡,連美夢都沒得可做,就實在太悲哀了。所以,這是我寫得最艱難的一篇,寫到醜惡之處,甚至會激憤得不知如何言語。寫不下去只好一拖再拖,看看日期,這個坑斷斷續續地居然拖了五年之久!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作者的懶惰。再有,就是性格使然。如果一天裏被安排了一個定時的必須完成的任務,我就會牽牽挂挂的,時間表頓時紊亂,以致其他的事情都沒有了完整的時間去料理。而作文對于我來說,則是必須用整段整段的時間,安安靜靜地思索斟酌才行的。
誠然,文中議論無不明顯帶有作者的意識。我想,作文者大概都曾有所感觸,要想寫出的文字完全客觀中允,而不帶一絲主觀情緒,大抵是不可能的。至少我個人認為如此。尤其在這種于名利無求的網上作文中,若都不能暢述意志,那就幹脆封筆算了。猶記得少年時代考試要求寫的命題作文,在那裏面是不能随便亂說話的,所以,不得不大發違心之語,作完之後,心頭唯餘憋悶。至于網上看文,好處也是大大的有,就是你見之不喜者,大可甩開一邊。要願意看了呢,對于作者的一家之言,也大可不必推而廣之,不同意見各自保留,厚道地付之一笑罷了。
葛之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