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早死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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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總是需要一些信念來做支撐,才不會覺得心裏發空,踩不到實處。
阮柏宸的失意來自對現實的失望,但歸根究底,還是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攝影水平有所下降。成績是能夠衡量它的标準,阮柏宸甚至為了拿獎而努力迎合大賽評委們的審美喜好,去拍自己不擅長的東西,這樣的作品是沒有“信念感”的。
可他眼下對此仍未反省,只一味地沉浸在無緣比賽的痛苦裏,煙不停地抽,苦悶、難受、沮喪,諸多負面情緒擰巴成一團,嚴嚴實實地堵塞在心口。
又得等到明年了,他想:我還有勇氣耗下去嗎?
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生活糟糕透頂,精神支撐也幾近崩塌。時間不等人,他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它們流失,被自己浪費,每一天的“付出”都變得毫無意義。
後頸枕在椅背上,阮柏宸頹靡地仰視天花板,感覺自己就像一塊泛潮的牆皮,随時都有可能掉落和砸碎。
他太不甘心了,于是掐熄煙頭滑開手機,撥給一位在圈內認識的老朋友。
線路接通,對方的聲音懶洋洋地傳入耳畔:“真難得啊,阮大攝影師百忙之中竟然會給我打電話。”
畢竟兩三年沒見面,阮柏宸的語氣裏帶着陌生與疏離,他生澀地開口:“好久沒聯系了,潘宇。”
曾經一起跋山涉水、晝夜颠倒、無懼風雨,只為拍到一張足夠罕見、驚豔的風景照片,逢年過節兩人會和同好們徒步旅行,用相機記錄人文,因此阮柏宸極其看重潘宇這個兄弟。
但似乎是必然,對攝影的執念,久而久之令他們的心氣水漲船高,私下裏不免暗中競争較量,再契合的夥伴,也終究難逃分道揚镳的命運。
這是人性規律,無可非議。
“讓我猜猜你是因為什麽突然想起我了。”潘宇玩味地說。沒用幾秒,他“哦”地笑了,“‘星秀攝影大賽’今天公布入圍複賽的人員名單,對吧?”
阮柏宸沒回應,打火機轉動在指間。
聽筒對面傳來點煙的動靜,空白片刻,潘宇道:“老弟,有話直說吧。”
“我記得,你前年成為了賓州攝影協會的一員。”阮柏宸學不來拐彎抹角、阿谀奉承,他單刀直入道,“這次大賽的評委有你嗎?”
昔日的摯友如今身份懸殊,潘宇如實作答:“有。”
阮柏宸繼續問:“我的作品,你感覺怎麽樣?”
“實話講。”潘宇深吸口煙,“你拍的這張《無白》真心不錯,借‘小偷從裝瞎的乞丐碗裏順走五十塊錢’這一幕景,反映出‘生存在社會最底層的可憐之人并不無辜’,我是相當佩服的。”
阮柏宸煩躁地揉捏眉心:“那你給‘過’了嗎?”
長達半分鐘的沉默已經讓阮柏宸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潘宇不知是在吐煙還是嘆氣,語聲沉悶地說:“我雖是評委,但決定權可不在我手上。”
他沒給阮柏宸細想這句話的時間,只道:“柏宸,如今的各項比賽不僅僅要看實力,除了‘天時地利’,更多地是得去‘創造人和’你懂我意思嗎?”
眉目間的痕跡深刻凝重,阮柏宸遲滞地回答:“不太懂,如果你肯為我指條明路,我一定認真考慮。”
“行。”潘宇痛快地說,“把你攝影店地址發我,下午咱倆見個面。”
挂斷電話,阮柏宸将手機扔向桌面,關掉郵件,從腳邊的紙箱中取出一罐啤酒,一飲而盡。捏扁易拉罐,投擲桌旁的垃圾桶裏,店門被推開,慕伊諾抱着新買的圖書走進來,先是打了個噴嚏,再猛地嗆咳兩下。
阮柏宸起身打開窗戶,抱歉道:“不好意思,剛才抽了幾根煙。”
嗓音沙啞得厲害,慕伊諾僵着臉坐進阮柏宸為他準備的座椅裏,擡眸,映入眼簾的是挂在牆上的幾幅人物風景照。他仔細地欣賞,從左到右,盡管這些作品與這家窮酸的小店實在不搭,但慕伊諾還是對照片中呈現的色彩、構圖的層次、體現的主題過目不忘。
他覺得很好看,也很喜歡。
放下書本,不動聲色瞄一眼鼠标旁邊的煙灰缸,裏面的煙頭堆成了小山包,慕伊諾不高興地收回視線,說:“吸煙危害健康。”
阮柏宸随口接話:“沒所謂,早死早超生。”
敏銳地察覺出男人的不對勁,目光在對方臉上游走一圈,慕伊諾皺眉,阮柏宸的神情不如早晨那麽閑适放松,明顯是遇到了什麽事。
雙手交叉背在腦後,阮柏宸觑着慕伊諾的書,目測大概跟新華字典差不多厚。深綠色的封皮上規規矩矩地印着英文書名,他只眼熟其中的一個單詞,“Eics”,經濟學。
慕伊諾攤開目錄,阮柏宸往他手邊擱一瓶礦泉水,即使關着門,店外車水馬龍的聲響依舊容易擾人耳根。靜待半晌,阮柏宸好心道:“想看書就回家吧,在這裏又吵又有煙味兒,不利于學習。”
慕伊諾眼不離書,他翻動一頁:“我讨厭一個人待着。”
阮柏宸說:“我做工作可能會影響到你。”
“不會。”慕伊諾斬釘截鐵道。他的态度堅決,“我定性很強,你幹擾不了我的。”
通過簡短的交流,慕伊諾更加确定,阮柏宸心情不好,所以他絕對不能放任對方獨處,萬一抽更多的煙,喝更多的酒,真成了“早死早超生”,都沒人給他收屍。
相安無事地共處三小時,慕伊諾邊念書邊分出一線心思觀察阮柏宸的狀态。整整一上午,沒有一位客人踏足這間小店,阮柏宸一直在以二倍速觀看毫無營養的電影,不焦慮也不着急,默許生意就這麽持續冷清下去。
同源路周邊全是居民區,客流量不小,方才經過的服裝店有員工在門口熱情地攬客,體育用品店正在着手年底的“打折促銷”,各家忙忙碌碌,怎麽偏偏到了阮柏宸這裏,不見半點動靜?
正午時分,又一部影片放映結束,阮柏宸撿起手機點外賣,問:“Eno,中午想吃什麽?”
慕伊諾在書頁空白處寫下一行标注,回答:“跟你平時一樣。”
阮柏宸呷着煙道:“那就兩份砂鍋米線,兩張肉餅。”
“一份就行。”給阮柏宸錢不要,外賣貴,做飯便宜,慕伊諾長遠地說,“我中午胃口小,晚上想吃魚香肉絲。”
一道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小少爺惦記兩天了,阮柏宸當即應下:“好,我給你做。”
餐盒掃蕩一空,體內飽腹感充盈,困意洶湧地席卷眼眉,慕伊諾艱難維持着讀書的姿勢,腦袋卻越來越低,直到額頭貼住紙頁,他仍握着筆,想要再多劃出一句重點知識。
阮柏宸摁下暫停鍵,電影中止播放,他輕喚一聲“Eno”,少年紋絲不動。店內溫度較低,擔心對方着涼,阮柏宸脫掉外套蓋住慕伊諾後背,謹慎地不讓衣領掃到他的臉頰。
睡姿不舒服,牽動着夢裏的場景五花八門地變化。學校舉辦聯誼會,慕伊諾不能參加,放學後他被送往慕天翰的公司接受培訓,與父親共同出席高層會議,看盡社會名流們的嘴臉,學習分辨誰是敵方、誰是盟友,日複一日,快把他逼瘋了。
某天,他謊稱學校加課,躲在實驗室用買來的寶珠茉莉制作香水。他幻想着夏茗敏會喜歡,稱贊他的手藝,他要将它們包裝成禮物寄回賓州,送給記挂着他的母親和弟弟。
有人推開實驗室的門,是慕天翰,慕伊諾陡地一哆嗦,醒了。額間壓紅一片,劉海支棱起幾根,他郁悶地盯着書本,臉色駭人。
小腦瓜不住地轉溜,慕伊諾咬着牙,在跟自己較勁,他發誓一定要脫離慕天翰的掌控。
拳頭攥得太緊,忽聽一抹低沉的嗓音擔憂地喚道:“Eno?”
慕伊諾松懈表情,呆愣地眨眼,擡手摸着阮柏宸的外套,回神後才發覺身上裹着一層嚴實的暖意。
毫不客氣地把衣服據為己有,慕伊諾伸直手臂,悄悄占領阮柏宸的衣袖。袖筒有點長,只能露出指尖,布料上浸着淡淡的煙味,比起暖和,慕伊諾尚且可以忍受。
阮柏宸問:“做噩夢了?”
慕伊諾重新拿起筆,在書上勾勾畫畫:“嗯。”
正當阮柏宸還想接着詢問,店門開啓,慕伊諾聽見聲響,第一反應以為是客戶,他期待地擡頭,不一會兒,原本玩轉在指間的圓珠筆緩慢停住。
來者從頭到腳包裝了一身顯眼的名牌,頭發一絲不茍地用發膠定型,領帶上別着精致的領夾,豪表惹人矚目地亮在袖口外面。摘下誇張的墨鏡,對方咧嘴微笑時,有股子自認為是成功人士的高傲。
不知為何,慕伊諾本能地對這個人沒有一丁點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