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我出游半日回山莊時已被告知,有了人家向我提親。我大笑着在踉跄裏跑去找駱生。那些燒香拜佛總是有用的,我總歸是能嫁出去的。
說起這事,原本在浔陽城裏女子是易嫁的,因為這裏的人大多愛男嫌女,導致整個小城陽盛陰竭,可是我對自己婚嫁的擔憂并非是多餘,這事還要從将近二十年前說起。
駱生曾字句告訴我,早些年耍刀弄劍在江湖上是男子更甚一籌,不像如今打破規矩還有娘子軍。那時爹手下的門生都是男子,偶爾來幾個小女子,卻也被沒見過雌性為何物的衆生表白到吓破膽子,逃下山莊。當然我的由來是因為我娘還有我哥哥。成婚後,爹和娘生下駱生,他長到五歲的時候,娘抑郁了,萬綠叢中只有她這一點殘紅,怎麽也說不過去。
駱生六歲的時候,娘說:“家裏要有個女孩。”
駱生七歲的時候,娘說:“我有身子了。”
駱生九歲的時候,娘說:“我有身子了。”
駱生十一歲的時候,娘說:“我又有身子了。”
駱生十四歲的時候,娘說:“我有了。”
可我前面四個姐姐都沒活過一歲,要不喝甜奶的時候噎死了,要不一頭栽到井中去,就連跌跤都被石頭磕碎了下颚。相士說是山莊上陽氣太甚,連只母雞養久了都會夜中嗚呼。
這些事太慘太慘,駱生倒也沒細說。
可娘不肯罷休,淌着眼淚又懷了我,那時候她終于擔憂了,倒着怕血液不通,走着怕我在她肚中逛蕩。這樣小心的挨到我出生,娘也算先松了一口氣,就是這一口氣,她一放,自己便撒手人寰了。
郎中說是生孩子生的身子虛了,想來爹那時看見我大概也讨厭的緊,但可能上天可憐我,把爹爹也帶走了,駕鶴西去前,爹秉承娘的夙願,告之駱生:“五十年內,你娘若在地底看見你妹妹,老子一定爬上來揍你。”
從此駱生擔起蒼崖門的擔子,十六歲開始淌江湖的渾水,好在蒼崖門在江湖上是四大門之一,爹生前為人仗義,駱生有幸,得到他的摯交相助,在他腳下這水淌的還算順利,只是他眼裏還有個麻煩,就是我。
他說,我四歲生辰剛過,就開始心衰力竭,随後高燒不止。駱生大概怕了爹爹,撇下一切,親自帶我去江湖尋奇醫探診,終于尋到個江湖散人,在一年裏治好了我的病。可他怎麽也想不到,卻落下一個天煞的病根。
我的眼淚是朱砂色的,血一般的紅。而後駱生的擔憂得到證實,我哭的并非朱砂淚,而是甜腥的血。為了讓我多活兩年,他四處打聽,四年裏也是無果,最後只得勒令蒼崖山莊的徒衆:“誰敢惹哭了小姐,老子揍殘他。”
從此徒衆衆星捧月般簇擁我,我變的任性嚣張,當然,此為前言。
Advertisement
初入十三歲時,駱生好不容易給我尋到星魂閣的大門主做相公,雖然門主已有妻,卻還是個風華少年,我被好面相牢牢色/誘,羞羞答答與他定親,準備一頭栽入婚嫁的甜海,然而很不幸,風華的人都有太多知己,婚宴那日從外沖進來一個絕美女俠,在一番話中有話的交談後,少年攜手與她私奔了,留我在各大恭賀而來的掌門人中掩面大哭,等我哭完擡起滿是血淚的臉,廳子裏的人已吓得用輕功跑了。
後來我在江湖上風風火火了一把,風言風語道:蒼崖山莊的駱福如是個血面羅剎,而後編了句話:嫁人不嫁四郎君,娶人不娶駱家女。不知前面的仁兄有什麽岔子,希望比我慘點。
我快要及笄了,我不想孤單的混到桃李,然後痛苦的去跳井,那日我跨在駱生身上問他:“要不你娶我得了。”他吓得撒腿就跑,一度認為我病入膏肓,這便叫門生在浔陽城裏廣貼招親布告,其實我不過是存着一口氣,不想叫人小看了我,誰知竟真有人找上門來。
駱生那日也是好精神,穿着黃領荊花袍,鬓邊烏發雙龍一般纏在腦後,手裏叫人的小叮當當當作響,竟像個小仙,我抱住他撒嬌:“快告訴我,誰是我未來的夫君,是不是比星魂閣的門主要好?”
他故作神秘道:“當然是個好人家,我千挑萬選才給你挑來的,到時彩禮得分我一半。”
“千挑萬選?提親的人是踏破了門檻?”
他咳嗽一聲,“這只是比喻。”其實我知道,因為整個浔陽都等着看我招親卻招不到的笑話,才導致駱生只看了人家老爹便答應了婚事這件事,至此也就是說,我與他都不知對方到底何人。
後來我得知,來提親的是浔陽城的穆家,這一家堪稱江南皇商,肥的流金油,聽說三位公子均是翩翩,就是因為這點,我興奮的一口答應,連問也沒多問一句。
直到出嫁那日我才慌了,因為媒婆說我是要嫁給穆府四少爺,天地作證,我從來沒聽說過穆府有四位少爺,我狐疑自己是要嫁給穆老爺做小妾。
媒婆笑了,“駱大小姐擔憂什麽,就是你要做穆老爺的小妾,那二十個穆奶奶也不會再答應了。”
我更慌了,難道我是嫁過去純粹沖喜的?可浔陽的規矩是娘家人不可随行,我伸出腦袋要質問駱生,卻遙見他與衆門生在後灑淚揮手,揮的似訣別,而接婚隊一眨眼就出了五裏路。
從蒼崖門山莊到穆府要走過一片稀拉的樹林,穆府坐落在甘棠湖畔,幽然靜谧,十足是大戶人家的作風,大戶人家總是有一套自己的規矩,比如新娘出嫁要哭。
媒婆拍花轎,“駱大小姐哭了沒?”
我抓緊時機在眼睑上抹唾沫,“能不能不嫁了?”
“做夢!”
真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正走着,突然在林在裏襲來一陣狂風,花轎子左搖右晃,我正昏頭轉向要吐,卻聽媒婆尖叫:“哎哎哎哎,飛飛飛飛飛了!”
花轎頂一開一合要被拔落了,我适時奮力蹬腿,摔出轎子,叼着一口泥回頭看去,花轎果然要散開,實在狼狽。
就在那時,突然有紅影閃過,一紅影縱身坐在花轎頂上,宛如磐石,一下便壓住轎頂,那紅衣燎燎,在風中擺動,如同怒放的豔火。那人垂眸望來,目色帶兩點天光,長發高盤,拴着魚面玉冠,十分神氣。
“你摔狠了?”
我還沒張口,臉就再度被蓋頭遮住,初嫁娘被人見了臉,是媒婆的錯,所以她焦慮了,“你是?”
男子懶洋洋的回:“是穆府總管,來接我家四少夫人。”
“原來是總管大人,多虧多虧,不然老婆子可不知如何交差。”
“嚴重嚴重,近來妖風大作,習以為常了。”
我透過蓋頭看見花轎上垂下他筆挺的長靴,往上端詳,卻隔着蓋頭對上他的眼睛,明明是濃墨似的眼廓卻殺氣騰騰。
不久到了穆府,卻沒在婚宴裏翻出點喜氣,雖然裏外都裝扮的金碧輝煌,人與人之間卻透着一股冷氣,我這不是嫁,根本是穿着霓裳被塞進穆府大門,喜樂滿宅亂蕩,比哀樂還難聽。
客人不少,沒我見的份,酒宴熱鬧,沒我吃的份,就連天地都沒我拜的份,我糊裏糊塗被人拽去洞房,以為婚嫁便是如此,前不見君後不見郎。
“穆四少爺呢?”
丫頭懶洋洋的打哈欠,回:“不知道,大概在……”字沒落地,就關門走了。
這讓我想起蒼崖山莊的丫環,丫環的好壞與主子的教導有直接關聯,重要的是,要制約于人,就要揪住他人的痛處,生命是一個,但未免殘忍,也可以選擇錢財,好比我在蒼崖山莊的下人,誰若做事不讓我順心,我便偷藏一個器具,久而久之,駱生見我房中器具漸少,懷疑是下人拿出山莊變賣,便開始扣她們的工錢。
從此我的丫環學會兩個道理:一,要為主子盡心盡力,二,要熟知主子房間的每一個暗格。提此,話有些偏了,但不過是為了表達我對穆府主人慵懶而不知教導的鄙視。
當夜曉風輕揚,夏末蟬鳴兩三點,我在洞房裏一等又一等,偷吃完桌上的菜與酒後再也等不得了,直接翻身睡了過去,正閉着眼有人将我翻了個身,我陡然驚醒,卻被人在身後點了穴位,我僵着臉。
“誰?”
來人不言不語,伸手在我背後抹了一把,我直覺得熱血狂流,充耳的嗡嗡聲。
“你別碰我,我會叫我夫君扒你的皮!”
那人的手在我腰上一頓,鼻息中一聲不知是否冷笑,門中又有人悄聲跟進,“公子,接下來怎麽做?殺人毀屍?”
“把她打暈,丢到門前樹林去。”
這喪心病狂的陰謀為何給我碰上,我的清白都要付之東流,可我雙眼一黑,給人一掌劈暈了,再度醒來時,耳邊就已有了風聲,當下四肢能動了,卻早身處陰暗的樹林月下,我念着還是跑遠點,若叫人擒住才是丢大了面子。
可才扶樹走兩步,便遠聞人聲大作,樹杆間人影憧憧,幾串火光将我包抄住,領頭的是個濃妝美婦,正是穆府的大夫人。
她驚了,“原來他們說的不錯,是真的……駱小姐你要逃婚?”
我呆若木雞又啞口無言,只得吞吞口水,背過身去,手指在樹杆上用力撓。
“我,我逃是因為穆府有人要殺我。”我索性胡謅,将氣氛弄的死沉。
“穆府雖然與江湖中人有些淺交,卻不敢殺蒼崖門老門主的女兒,逃就逃嘛,駱小姐不要欺人。”我聞聲大驚,這聲音是那設計此事的主謀,尋聲一望,人群中立着那接轎的總管,他已是一身青衣,傲立着,手中還細細折着殘柳,有萬分的精神,卻一分溫柔委婉也沒有。
“不要胡說,要殺我的不就是你嗎?”
在場衆人傻眼,大夫人面色幾變,掩嘴澀澀道:“喲,駱小姐真是開玩笑,懷春怎會殺自己的夫人。”
我不知有多少說書先生在茶館說過這等情節,新婚夫人未過新婚夜,就已被不願娶的男人抛棄了,這橋段,刺激又虐心,有趣又獵奇,偏偏給我趕上了。
還沒說話,那穆四少爺卻調高一處眉,分明要看我好戲,“為夫迫不及待要看小姐你,因此精心扮作了管家,可惜啊,太不值得我費心了,你竟是個落跑新娘。”真是荒誕,我竟被他擺了一道,當下百口莫辯,現在毫無證據的揭穿他也是無用,我不認為穆府的人願意遠主子幫小女子。
我點點頭,“算了,反正我無話好說,是誰欺騙大衆自有報應,今日就當是我逃婚,全因我不願嫁你這等大叔,不用多問,紙筆休書都拿來好了。”
我看那大夫人也不像是希望蒼崖門的人插入穆府,因此即使事情疑點頗多她也不過問,那夜我在衆多火把下大筆一揮,冤屈新娘變二度棄婦。我本是想着,世間如此之大,誰會認識誰啊,誰知過了幾日後在街頭游逛,忽然聽見身後有混蛋指指點點,我當即一陣頭皮發麻,沖回了山莊。
平生第二嫁比第一嫁還窩囊,表面是自己不受信用,實則是被夫君趕走,誰想壞事傳千裏,壓迫的我連連幾日我都做噩夢,竟将那穆懷春的臉夢的清清楚楚,他在我夢中的樹林子裏竄來竄去,一副“誰會在意你”的表情叫人睡覺都不安分。
回到蒼崖門後,駱生每日必抱着我痛哭流涕:“你好歹享兩天魚水之歡再逃跑啊,這輩子恐怕都享不起夫妻之樂了,太損人了,你知不知道聘禮都收回去了啊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有時想起穆懷春警惕多疑的眼神,與這等腹黑人物魚水……想完我一陣打顫,扇自己幾巴掌回屋睡覺。
奇的是,三日之後,又有人來登門提親,來的不是別家,照舊是穆府的人,此次竟是穆老爺親自登門賠罪,經商人家好大排場,後面尾随三箱珠寶三箱黃金。
“那日我兒不敬,相信落跑并非駱小姐的意思,特求小姐再嫁。”
我一口甜米酒噴在鞋上,這穆老爺看似身體硬朗,面有紅光,不像是讓我沖喜,可如此期盼我嫁給穆懷春,定然是有鬼,二十七歲還不娶妻的男人,不是自己有問題必然覺得旁人有問題,颠來倒去的說,他都不是好東西,我呸。
駱生在一旁被珠寶閃傷了腦子,挑着眉笑,“小福,你自己想想,嫁是不嫁,人家很有誠意。”
我在屏風上露出頭,對穆老爺道:“老爺這樣想我過穆家的門,幹脆我嫁你喽?”
好在穆老爺氣度好,捏緊了手中折扇繼續笑:“駱小姐若不滿意,我便讓我兒親自登門給你賠罪,不知這樣解不解氣?”
我點頭,“你叫他爬過來給我道歉啊。”話畢便被駱生放倒在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沒來晉江,沒寫文,感覺自己像是被抛棄的老骨頭,呃,三洋有脆弱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