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駱生曾告訴我,江湖裏也有門外漢門內漢的區別,比如常淌大風浪的,會将凡事都看的小于本身威脅,而處身事外去觀江湖的,卻将凡事都看的驚天地泣鬼神,仿佛都與白橋下說書先生的故事一樣不着邊際的誇大。
因此全因邵爵一句出事,我便想着千軍萬馬殺來山莊的畫面,誰知跟着他一路到了山莊竹林外,只在夜色裏看見莊外堵着一群和尚,面前還有門生截住。
披着青花烏衣睡袍站在雙方交鋒處的正是駱生,他與一袈裟白胡老僧面對面的争論,話到急時更是甩袖,懶得搭理。
“我本不知穆府四少爺便是穆四少,因此不必多講,蒼崖門從未接手過什麽紅蓮舍利,請回吧。”
“這番解釋太差強人意,江湖才傳舍利在穆四少手中,令妹便婚嫁于他,當夜穆家被屠,難道蒼崖門不該有所解釋?”
駱生一愣,轉而語氣篤定,“胡說什麽?家妹才與穆四少歸寧而來,我不曾聽說這件事。”
衆門徒均朝我與邵爵望來,一青面小和尚冷笑道:“穆四少爺早過弱冠之年,乃血氣男子,這位少俠稚面嫩皮,恐怕并非是他。”
扭頭看小哥,他倒是神色自若,頂着石雕般的表情,無關痛癢,竟想處身事外。
“從頭到尾我也沒說我是穆懷春。”
駱生頭皮都炸了,罵罵咧咧的指過來,“把小姐關進黑屋。”
那些僧人不肯作罷,持棍棒而來,勢必抓我,一時間棍劍相迎,草木皆飛,門生将我護住,從争鬥中推進山莊,我雖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卻知道與我脫不得關系,才坐立不安着,邵爵便開門進來了。
“你也躲進來?是不是男人?”
“這與是否為男子有直接關系?”
一個唇舌利落遇到一個伶牙俐齒,必然有一方要大怒,我拍起桌案,“為什麽臭和尚知道穆家死絕了?是不是你們的人洩露出去的,什麽舍利,你們也是為此而來的對不對?”
他不言不語的坐下,算是默認,最後卻又道:“我們只是來打聽,不是為搶紅蓮舍利。”
“穆府的人是你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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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我們殺的,你早死在我手裏了。”
他的每句話都像在終止下一句,一時無話可說,火藥味卻漸濃,不知多久,天色見亮了,駱生才回來,他進門便是長袖一揮拍在柱子上,拍完之後卻是自己吓一跳,連忙勾起我的臉,看我眼眶紅了沒。
“你怎麽不和我說實話。”
我望着柱上那個清晰的掌印,又見他如此逼着自己沉住氣,不住想他回去後一路不知又要劈死多少花花草草。
“坐着花轎兩回了,人家也不娶我,我沒臉說。”
駱生是中氣十足卻口軟心軟,我是手無縛雞卻欺軟怕硬,人家說,我爹只敢娶一任夫人,是因為我娘伶俐,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把他制住,他以為天下女子都像我娘,怕了,對此,駱生說,我和娘一樣。
他安靜了片刻,撥了撥我的頭發,方對一旁的邵爵拱手道:“少俠見笑,看來少俠的确是蠻空派的弟子。”
邵爵拱手作揖,“見過駱門主,在下并非有意欺騙,只是為了駱大小姐顧全顏面。”
我點頭道:“那我得謝你。”
穆府被滅門的事,從發現到處理,邵爵也一一對駱生說清,對于江湖如此之大,他居然不知穆府四少爺與穆四少是同一人這等事,駱生面上表現的還算鎮定,他撫了一下我的頭頂,靜靜一笑,那是他獨有的不安的動作。
我是不該問,但也要知道,“紅蓮舍利是什麽?”
邵爵扭頭解釋:“那些僧人是日昭寺的僧,而蓮舍利是由上任住持圓寂火化後留下的,江湖上親眼見過此物的,只有上一代前輩,傳言舍利血色,形似紅蓮,是奇珍異寶,能降邪祛魔,舍利起初被日昭寺拱在佛塔頂上,當年朝廷遠聞此物便強行奪走,可惜在護送路上遇惡人幫劫持,随後便遺落在江湖中。當年舍利落入江湖後,也一度惹起幾派紛争,惹的腥風血雨,可人人難見難得,舍利在江湖上傳言漸少,事情也就平息下來,當然,這些來龍去脈也是傳聞。”他看了過來,對我又可憐又譏諷,“但當年從朝廷劫走舍利的惡人幫幫主嚴九死了,死在一月前,被人提着腦袋去了衙門,嚴九被通緝這麽多年,終于還是死在穆懷春手裏。”
其實我完全不用聽這些,因為這故事如何聽都像是穆懷春為了一筆高額懸賞金,惹了一身騷氣,而我便是那倒了血黴,惹來額外騷氣的娃子。
邵爵倒是淡然,對于蒼崖門惹腥這一事很是冷冷冰冰,翌日他是要回穆府與眉君道人複命,可眉君道人卻傳來字條,說是一定要盡摯友之力,保護好已故老友的媳婦,便讓他暫且留在我身邊。
他雖然臉上寒冰,心裏的不樂意卻火一樣大燒,實話是,若不是他的面皮生的叫女子心頭奇癢難耐,我也不稀罕。
這回穆家滅門伴着紅蓮舍利之事,而穆懷春不知何去,我就成了裂縫的臭蛋,引來無數蠅蟲。
這半月裏事端不見停,各種找麻煩的人終于惹惱了好脾氣的駱生,他廣發武林帖,請江湖上四大幫坐客蒼崖山莊,黃帖上寫明細談穆府一事,此帖一出,是人非人的角色都來了,浔陽城陡然熱鬧了。
九月初三,我翻了黃歷,黃紙紅字上很清晰:吉,宜商事,忌遠足。
縱然不宜遠足,江湖上的人也算入門不少,個個殺氣十足,提着大刀小劍。我早早坐在大堂裏,免不得被人家端詳。好歹我如花似玉一姑娘,這等粗人憑什麽看的這樣起勁?我扯了手絹遮着口鼻,卻突然被人拽開。
擡頭一望,正是幾個不知哪派的女子,細眉清高,不懷好意。
“穆家的四少夫人?還是駱家女兒?”
我深知有問題,但還未把話揉大了丢回去,那幾人便掩嘴笑,其中一人扭頭望向一旁的紫衣女子,道:“師姐你看看,她點頭點的挺痛快,也不知道收斂些,嫁了個夫君卻摸不懂夫君的心,無能。”
紫衣女子笑而不應,身形玲珑,細鼻薄唇,有成熟女子的一份沉靜,她在群英面前懶得理會她們,但臉一側,神情便巧妙一變,顯然暗喜在心頭。
“我的師妹們嘴巴無德,駱家小姐可千萬別哭了。”
她将哭字拖的又慢又長,聽出一絲我就頓悟了,女人與陌生女人之間的恨,要不與名聲有關聯,要不與男人有些關聯。
我露出白牙一笑,“你們也配看我哭?”
那紫衣女照舊不動聲色,清高的不願與我争,她越是淡然越有種占了下風的意思,這卻讓一旁小師妹為她怒,幾人還要出言不遜,卻被腦後冷冰冰一聲吓到。
“別擋道。”邵爵道袍款款立着,照舊單手按劍,一副不知人間何為笑的模樣,他沖我瞟了眼神,“跟我來,別在這耀武揚威。”
那小紫突然上前,擡手将他攔着,讨好一笑:“邵爵,是我呢,忘了?”
他沒血沒肉的點頭,做了個請讓路的手勢,“沒忘。”話畢就走遠了。
那女人也不氣,蜿蜒一笑倒美的驚心,我實乃好奇,探頭問了一句,邵爵便說,此人叫林施施,女陰教中出了名的毒蠍子,想來也是,女陰教修的本就是毒辣的幻術,毒中之毒,必然要多多小心。
邵爵又道:“聽說她仰慕穆四少多年,你挺不幸的。”
危言聳聽,小哥不是個好東西。
沒過多久,駱生終于出來,今日他脫去散漫之氣,換了蒼崖門門主的正袍,長氅後墨字橫飛,很是端嚴,我自是看的心花怒放,得意的瞧着堂中女子對他的仰慕神情。
“閑話少說,廢話不提,今日請諸位來,說的就是告示上的事。其一,穆府滅門之事與蒼崖門無關,駱某不必廢了家妹的名節來求目的;其二,有關紅蓮舍利……”在場豪傑一聽此事,立即渾身一抖,精神萬分。
“若蒼崖門與此事有上一點關聯,駱生提頭見諸位。”
駱生從來行事簡單,讨厭拖泥帶水,可這樣一句話被人解釋為搪塞,豪傑英雄很不滿,連番對他質問,我暗暗見他背在後的手捏碎了桌上茶壺。
欺負好脾氣的家兄,我最看不過去。
“門主若說不清,不如讓駱小姐來說說,那夜的事誰比她更明白?”
林施施正抿嘴煽風點火,我索性一腳登進門,高聲道:“也好,有話問我,我一字一字說給你們聽。”若再敢逼人,我就打算将血淚甩的滿屋皆是。
可誰想這來的都是大幫大派之人,問起話來頭頭是道,問題十分有因果條理,我答不到三句便已經語塞。人在危機之時總能觸發潛能,我十指一顫,猛然回憶起那夜裏湖心小築裏闖入的人,自然還有那把奇異的劍,只是這事一開口,衆人突然靜了下來。
邵爵小聲道:“你不要信口開河。”
場下立即炸開鍋,懷疑之色愈發凝重,亦有人道:“小女子性口雌黃,分明是推脫責任,我看穆府滅門與舍利之事正與你有關。”
我真心不理解,為何男子開口就是有跡可循,女子言論不是頭發長見識短,就是胡謅瞎編亂扯,明明都是江湖女兒,為何還要把男女之間男為首的思想加進來?
我正想捋順舌頭,門外突然湧進一股強風,吹的秋葉滿堂亂卷,漫天飛葉似雨,雨下正有一人走來,氣勢如虹,他身纏鬥篷,手臂間露出碧綠的劍柄。
那人雖是英氣之容,卻如我頭回見他,滿眼載着殺氣,正是數日不見的穆懷春。
各大派人即刻騷動,上前将他堵住,他懶洋洋的動了動肩,沉聲道:“都滾開,多事。”
他們不知在怕什麽,果真讓出一條道,我與穆懷春正面對面而立,我此時不知用何種心情,本該是如同尋夫的女子般擁上去,可一念他兩次溜走,覺得如若現在我還不計前嫌未免讨打。
林施施作佳人窈窕之姿靠上前,小手在胸口亂繞,“懷春,我暗暗尋你大半年,你怎麽如今才來?”
他不客氣的從她面前繞過,“小姑娘別做夢,我不是來找你的。”他又道:“你知不知道什麽是不守婦道?帶着別的男人來歸寧是大罪一條,我記着了。”
我沉住氣道:“今天能不能不提這個,把你家裏的事擺平了再說。”
他笑着點點頭,突然放開緊抱的雙臂,将懷中劍往我腳邊一插,“方才你說殺死穆府上下的人持着一柄四鋒劍,看看是不是這把?”
我腳邊正是那把劍,如今一看,劍柄刻着一條盤龍,泛着琉璃之色,劍身通亮,瑩白如雪,四方皆有一面刀鋒,十分厲害。
我拔出細看,“不錯,就是重鑄我也認得出,你抓到兇手了?”
自我說完這一句,漫長的幾秒中,堂內人的臉全部青白了,邵爵對我做了個眼神,讓我退到駱生身後,然而還是晚了一步,手已被穆懷春抓住,他握着我的手舉起那把劍,細細端詳後說:“這把劍我已經用了好多年了。”
大堂中忽而亂了,我只覺似個布包被穆懷春甩來甩去,其中幾次小哥與駱生都碰到我的手,卻被他一次次擊開,滿耳都是刀劍之聲,雙耳刺痛就要廢了,一陣拼打後,嘶吼聲突然逐漸遠去,我被包在黑衣下,只聽見夜空裏駱生叫着我的名字,再後來,都安靜了。
塵埃落定後,我從穆懷春臭汗味的鬥篷下鑽出來,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哪裏的樹林,我抽出他腰側的彎刀,舉在他鼻尖前。
“你要殺我。”
“別怪我沒說,這把刀的刀柄上我塗了毒。”
我大悚,剛一松手,就被他提起衣領,“你膽子不小,居然敢在人前指認我,來來來,好事鐵定沒你的份,壞事肯定少不了你的,往後你就跟着我,一起倒黴。”
我那自以為不可侵犯又堅強的心在他殺氣騰騰的眼中瞬間軟了,“我哥說世上好壞無絕對,你若不要亂來,我也會好好服侍你,你看呢?”
他冷笑一聲:“服侍我?那你還得求我答應。”
這狗男人,真乃混賬一枚。
“得寸進尺,你殺我好了。”
他提刀掂量我的下巴,“殺你?可惜了一個洗衣做飯的女人,浪費了一個暖床的女人,錯失了一個帶孩子的女人。”
“你休想我給你生孩子。”
“爹?”一棵樹後冒出一只小腦瓜,青南瓜那麽大,是個□歲的小男孩,紫葡萄大的眼珠子眨了幾下,我滿臉驚愕,被穆懷春摔在身後,他抱起男孩,撫着他的頭,難得有點溫柔。
“小豆子,我不是讓你呆在屋裏不要走嗎?”
小豆子在他肩頭沖我眨眨眼,又奇又喜:“這是誰?爹搶來的娘?不會像上一個那麽快死掉嗎?”
穆懷春不自在的恩了一聲,朝我勾了一眼:“這是爹正兒八經娶來的,玩殘就好,不要搞死了。”
“你,你有兒子?”
他理都不理我,抱着小豆子往遠處燈火處去,小豆子沖我翻白眼吐舌頭,方才的乖巧全然沒了,“母親大人,以後你可要聽我的話,爹要是揍你,我是不會幫你說話的。”
虐心否,是誰說的,做不成偉大的新娘,就做偉大的繼母。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好累,求在腦門上貼小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