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十幾年來人人說我八面玲珑,古靈精怪,或許是我太過機靈,好運耗盡才變得如今這個下場,遠觀人生,突然尴尬又艱難,讓我坐立不安。

雖然在穆懷春離開之後的幾天裏,我每日都向小豆子碎碎念,灌輸他的好爹爹殺人事件,但他不承認穆懷春是壞人,還順便張牙舞爪的要我閉嘴,他說他的爹爹每日為了生計會去附近衙門揭追殺榜,殺了重案逃犯也是為了養家糊口,總而言之,再壞的事到了他爹面前都是情有可原。

依我看他太過崇拜此爹,穆懷春到底好人惡人有待我摸索。

日落西山,輝斜遍地的時候正是穆懷春回來之時,到今日為止我已摸索四周地貌,是時候溜走了,我趁着小豆子不備,掐住他後頸的穴位,便逃去陰森的夜林。夜裏有妖風大作,冷冷凄凄慘慘,附近山洞發出哭號,我幻聽身後有重疊的奔跑和粗喘聲,當即想起駱生那些吓人的聊齋故事,即刻雞皮亂顫,猛然後悔了,突然遠處有幾點藍火,一閃即過,驟然又出現在另一邊,我靠近後才聽出竟有刀劍聲。

那一處樹下兩個黑影身形如鶴,在飛旋中搏刀,氣流卷起地上金色落葉,形如圓形結界,平常人不敢近身,兩人一時間難見分曉,然而就在刀光劍影中我猛然分辨出穆懷春的臉。

忽然之間進退兩難,後有鬼影追趕,前有血徒劫路。

我正想順着風向悄無聲息的溜開,卻聽見穆懷春一叫:“阿福?”

我回頭一望,卻見那個兇神惡煞的刀客舉刀而來,分明知道我與穆懷春有關,要挾持我,正在千鈞一發間,刀客的下喉被撕裂,頭顱離開身體,那一顱熱血噴的我滿面都是。

穆懷春用鎖鏈刀扯下他的頭,輕松的用袍子包住,丢進我懷裏:“拿好了,回家。”

他方才是故意引那人來擒我,好在後鑽孔殺人,我長這麽大從沒受過這種擺布,縱是武林盟的人也要看在駱生面上對我噓寒問暖,就算我喜歡的人也不準這樣對我。

我不動,他也不催促,慢悠悠滑坐在樹下,擦着滿是血的靴子。我将那顆腦袋砸過去,他正擡手一把接住。

“這不是腦袋是五十兩紋銀,想不想換個好地方住?”那顆人頭在他手上飛起落下,像在挑一顆豬頭,他不輕不重的看過來,“這樣好了,回去炖蜜糖蓮子紅棗湯。”

我不知道他是否查過我的底細,為何說的是我的摯愛,可恨肚皮不争氣的響了,嘴硬不過胃,随後被他帶了回去,等把甜湯喝的見了底才從迷糊中驚醒,真是蠢蛋,就這麽被他騙回來了。

埋怨之餘想想這穆四少的名號,其實早前倒也聽門生說過一次。走江湖的都知道他是個賞金獵人,但名氣還未大到人人皆知,聽說他并非每一份死人錢都賺,只有囊中羞澀時才肯追殺逃犯,有錢了立刻消聲隐跡,四海為家,江湖之上大概不出五十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他的名字竄入江湖波濤是因多少年前一事,當年的武林盟老盟主不知從何處見識他的劍術,很是欣賞,退位之際曾請他與之一起入畫,但穆四少脾氣大又不愛給人面子,衆目睽睽下站了還未半刻便蹬腿消失了,只在畫中留下一個方才上色的輪廓。

是怎樣一個膽大之人敢當衆人面潑老盟主的冷水?後事裏,聽說罵他的人在當天夜裏都被人卸掉了兩顆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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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有些人惹不得。

可偏偏是一只拆人牙齒,摘人腦袋的手,撥起桂圓來卻靈活的很。他太奇怪,扮演了太多角色,以至于我對他的認識有幾分錯位,他一點不懂溫柔為何物,但卻總将溫柔表露在不相幹的地方,比如在下廚燒魚的時候,眉眼低垂,舉止輕慢,神情竟讓我想起竈王爺抱着魚米的畫像。

一個夫君,對一條魚都比對我溫柔,我不好受。

在幾番逃跑未遂後,我們互相不信任,我想穆懷春或許不止一個,他可以前一刻還被我甩在三裏外,後一刻我一擡頭,卻發現他已在溪水對岸等着。

“不聽話不服從是女子最大的禁忌。”他用這個理由,把紅綢拴在我腰帶上,還挂了金鈴铛,走哪兒牽哪兒,作為回報的是,我往他洗幹淨的衣袍上踏了兩個清晰對稱的鞋印。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依駱生這個說法,我的出逃遙遙無期。

立秋的第二日,天色正晴,遠山連着綿雲,我們離開樹林小屋,住進了南街一間客棧,小街熱鬧,車水馬龍,進了客棧沒有別的好處,唯獨就是耳聽八方,龍蛇混雜。

在客棧留住三日,客棧裏來了一位說書先生,說要去王府給王爺的小郡主說書,先生要練嘴皮子,索性便宜了客棧裏一幹客人。

“……話說起,穆府家從來是重男而輕女子,各位想想,為何從前只聽穆老爺有三位公子?那必然有原因,因為那穆四少爺,原本該是穆家小姐,但當年生穆四少爺的這位夫人為了博寵,便将穆小姐從小扮成男子樣,為掩飾其質,索性教了舞刀弄劍,不讓人近了她女兒的身,如此多年後,穆小姐她難辨男女之身,直到娶親那夜才知自己實則女兒身,憤然中想起自己半生來陰陽難分,幹脆揮刀弄劍血洗了穆府……”

我笑的差點跌下二樓,這說書的顯然不知道故事的本尊就在小閣裏,否則一定把嘴閉緊還多縫幾個來回,我回頭似笑而非看着穆懷春,“小姐,我這廂有禮。”

他一失手甩來一個茶碗,正碎在我肩頭的牆壁上。

那說書先生顯然名副其實,居然将穆懷春如何血洗穆府的事講的繪聲繪色,仿若他早已潛伏在屍首堆裏看着故事的演變,然而很失望的是,整個故事居然只有一處提到我。

“說起那駱福如,悲劇啊。”

我點了點頭,以表贊同。

穆懷春起身走了過來,将兩扇窗關的嚴實,“毫無頭腦的人喜歡聽胡說八道的話。”

我點頭:“你不也在後面偷聽了半響?”

“……”

床上的小豆子不知何時醒了,聽見下面一聲又一聲的音浪,不住吵着要下去聽故事,穆懷春鐵青着臉看着他,我想他大概在分辨一樓的聲音,因為那穆府的故事移到尾聲,他便突然把小豆子抱下去了,剛坐入人群,先生又想起一個新故事了。

“這事大致要從五十年前說起,當然,或許更遠,老朽這就不知了,這要說的事是關于江湖上的風波。

大概五十年前,諸位還未出生時候,打南疆那頭盛行起一個教派,落問此教幾人在?只有一人,但說此教有幾鬼,那就是成千上萬。哎哎,諸位不要急不要吵,聽老朽将這等傳言慢慢道來。”

先生說,在五十年前,有個邪教從江湖起,突然風卷殘雲到了中原,這個教派所修非武,而是邪術,教中無教主,以祭司為大,傳說那祭司得了上天神力,十分了得,能困鬼三萬,能力之大,神見神躲,佛見佛怕,主教宮殿前有一片湖,他捉了三萬只鬼,禁锢在湖底,湖色在亡魂月色下染成了血紅色,那山嶺八百裏內無人敢近,夜夜聽聞鬼哭狼嚎。不久後祭司要壯大勢力,啓開一萬枯骨一萬腐屍,取兩萬惡鬼的精魄注入枯骨腐屍中,那兩萬孽障就成了他的教徒,他用起死回生法和不老術收攬人教衆,為他到處取強大之人的精魂。

後來多年後的一日,祭司路經當年的浔陽,與日昭寺老住持圓滿大師鬥法,百日裏烏雲成黑蛇狀盤繞浔陽上空,雷鳴閃電不止,鬼怪橫行鄉野,民不聊生。不久後祭祀被住持拿走精氣,終于敗下陣來,壓在寶塔之下,而後沒幾年,圓滿大師圓寂火化,肉心中得來一塊血色紅蓮狀舍利子,都說當年因為舍利子,住持才打敗了祭司,所以人們慣性思維,想那舍利必然功高過主,就把它當做了個寶貝。

在穆小姐事件後,我不相信老先生句句屬實,何況他将邪教裏的祭司說成白蛇,圓滿大師做了法海,什麽壓在塔下,這實在匪夷所思,倘若胡編亂鄒能去王爺府說書,那駱生絕對有實力。

穆懷春問:“好聽?”

我搔了搔頭,“無非就是聽來打發時間,被他這麽一說,好像連紅蓮舍利也成了虛構的。”

他似是而非的點頭,頗有深意,“他故事講的不錯。”

故事是故事,故事不是真相,聽完就算了,江湖裏誰還會像這一屋子沒文化的聽客似的興奮不止的議論,倘若故事是真的,那穆小姐就是真的,駱福如是羅剎也是真的。

“你見過紅蓮舍利嗎?那時候,”我低聲問着,穆懷春卻看着別處,我只好提示,“在你殺嚴九的時候。”

怎知最後一句出口時候,老先生正歇口氣,四座安靜,我這一聲十分突兀,惹得衆人看來。

我喉頭一幹,垂頭笑道:“阿九的肉好吃嗎?聽我哥說狗肉放紅棗桂圓煮着最鮮美。”

穆懷春:“……”

因為客棧實在口舌是非多,所以穆懷春不久就帶我們離開了,其實不過是因為近來穆府滅門的事引起恐慌,衙門正抓緊對他的拘捕,重要的是,客棧中衆人罵聲不絕于耳,他很煩。

但在臨走一夜中,我們遇到襲擊,我不明白為何這些人總挑月黑風高的夜晚,弄得我多年後對這樣的夜晚依舊沒有好感。

他們從暗巷中沖來,刀光劍影舔着血,黑影相拼之來一個接一個的倒地,穆懷春顯身時,劍都一動不動在背上,他是輕功走壁,在他們之間飛速移動,讓那些人誤刺自己人。

到了最後,滿地血,只有一個活口在地上茍延殘喘,穆懷春停在那人三尺外,等着他說話。

那人問:“舍利子在哪裏?”

他等了半響,直到那人斷了氣才道:“在我這。”

我頭一回見到這麽兇狠的大叔,半月裏見他殺人兩次,一次暴戾,一次狡詐,再轉眼看他,面皮是好相公,人卻與殘豹相似,真是暴殄天物。

人都死後他便用劍挑開那些人的衣袖,翻看他們的腰牌,我只是随口提了一下舍利子,他便暮然擡頭,“你很感興趣?”

我被他的眼神震的心緒紊亂,忙擺手:“不不不。”想起說書先生那個真假難辨的傳言,不住再問:“你要那舍利做什麽?”

他倒回答的坦然,“救人。”

我突然想回到客棧把故事講給那個老先生,說是從前有個女子嫁了個不喜歡她的夫君,夫君已過風華正茂,是大她一輪的大叔,大叔自己帶着兒子,并且還有拯救紅顏的使命,她只是個龍套角色。

倘若不是我想得太多,那麽想問問小郡主,聽了這個故事當覺得虐心還是虐身。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新年到了什麽的就傳些輕松的小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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