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翌日後我們輾轉住入一間民宅,傳言宅子裏大鬧鬼,因此無人叨擾還算安寧,在此寧靜下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過上如此平庸的日子,每日早起鋪床,等穆懷春掌勺,午後洗衣發呆,夜裏繼續發呆,這樣雖然平淡無奇,卻不叫人讨厭。
“難道這就是日子?”
穆懷春從席間擡起頭,用筷子敲碗,“小鬼,食不言寝不語。”
中秋不覺将至,月朗星繁,要有好酒好菜,穆懷春說近處有湖,是時候去釣魚,我本來還是抱着老本行,算計着怎麽半路開溜,然而出了門便錯愕了,這裏滿街馬頭牆與小青瓦,我從未見過。我趁着小豆子買腰果的空隙,詢問一個小販。
小販用一口地方音道:“這裏是廬江城。”
廬江在皖南,離浔陽差了十萬八千裏,原來不知不覺,越走越遠,家鄉已在千裏之外。
我忽而看見一群人聚集在青牆下,牆上成排貼着官府告示,遠遠看見是白榜,竟是在追捕穆懷春,這追捕竟到了此處,架勢是不小,可告示上卻畫着個滿是麻子的大漢,無估猜有這樣的畫師,捕快們必然一事無成。
路口那頭有幾個騎馬帶刀的人,別樣醒目,為首男子穿着白底金邊袍,有刀眉朗目之貌,正頂着氣勢往這邊觀望,似乎是官府的人,我不知不覺朝那加快步伐,卻被人遮住視線,穆壞春扶上我腰一轉,擁着我往湖邊挪。
我擡頭盯着他光潔利落的下颚,嗯嗯啊啊半響:“我只是覺得那小哥很俊俏,想要攀談兩句。”
他說:“不守婦道。”
湖灘上今日無人,停留幾艘小漁船,穆懷春解下一艘載着我三人往湖心去,疏影斜水清淺,暗香浮動也近黃昏,湖上水光光影微動,多看一眼就要入夢。眼前美景散了我的郁郁寡歡,想着回不去也罷,不如好好玩了,心情這才好些。
小豆子在船頭支起魚竿,分外安靜的嚼着小麻花,片刻魚線動了一動,我正想收線,卻是穆懷春抽劍往水中一劃,魚便滾着血水浮上來了。
這樣粗魯,什麽閑情雅致也毀在一汪血水中,當我對此表示鄙視,且表示不如去市場賣魚,他卻對我表示反鄙視。
突然水上傳來琵琶聲,聲聲悅耳,垂柳那邊正行來一支漆金游船,船上達官貴人正相繼笑談風聲,無人看到這片扁舟,我正愁悶的想着是否要高喊救命,卻看見一張微微熟悉的臉。
邵爵正坐在二樓窗邊,一身青藍道袍,依舊是張冷凍千年的臉,我渾身大顫,可興奮無用,穆懷春正在我身後坐着,正苦于無法呼救,卻聽見小豆子指着水中喊道:“爹,王八,把王八抓來吃!”
船上衆人嬉笑望來,邵爵也終于肯垂眸看着,他的雙眼黑白分明,明明白白看見我,眼神卻只頓了一刻,很快又回頭,平平淡淡望着對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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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即對水中一望,自己發髻散亂,早已沒了粉黛可施,整日被小豆子折磨臉色也越發黃白,這哪裏還是駱福如,這根本是山野村姑娘,心裏一亂,忍着委屈再擡頭,琵琶聲遠,船只剩下一個淺影。
我十五歲這年的中秋佳節,沒有上等桂花糕,沒有芙蓉月餅,沒有駱生陪我說笑,沒有官府的追查,沒有江湖的尋找,沒有駱生的消息,或許他如今也是麻煩纏身,可當下見到一個也算認識的人,他卻視而不見。
我像被全天下的人抛棄了,又或許是我一直把自己看的太重,其實我并沒有幾分幾兩。
這頓飯我咽了幾口便吃不下了,蹲在門口哭了一會兒連忙将臉上的血洗淨,一轉頭看見穆懷春坐在正廳桌邊,他叩響桌面。
“你過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盒子放在桌上,“中秋小禮,收下吧。”
那鴿蛋大的小盒繪着些水藍色的騰花,分明是盒胭脂,還帶着一片小銅鏡,應是價格不菲,自我來此也沒什麽好處,今次不要才是傻瓜,我一把塞進懷裏。
相對無語之間,他突然問:“你覺得小豆子如何?”
身後的門板一聲悶響,小豆子蹲在門縫下偷偷看着,縱然這小東西賣乖賣萌也無用,不躲着他已是我最大讓步,要我喜歡簡直比登天難。
我繞着舌,不回答,只問:“他的親娘呢?”
他極其平靜:“已經死了。”
我心表了解,點頭道:“關于這點我很同情你”
他靜靜看了我一眼,擦起劍身,“他不是我親生的。”
我哦了一聲,順意道:“既然不是你兒子就還給他爹好了,何必帶着累贅,你出生入死帶着他多不好。”
他繼續擦劍,“他爹被我殺了。”我短促的一頓,還是入了他的眼,“這些事小豆子很清楚。”
俗語說養虎為患的人物除了蓋世霸王就是傻瓜二呆,他也是個糊塗人,我不想被連累,正想着要與他商量,他卻掏出一把銀子放在桌上,“其實我看你與我們在一起并不自在,更不大可能喜歡小豆子,還是走吧。”
我想他肯帶我出來這一趟,初始不過是要幫臭兒子找個叫娘的女人,很顯然我與小豆子相差不過六七歲,無論如何與隔代的關系都沾不上邊。我順應的點頭,承認自己的确不适合做母親的角色,那夜我揣着銀子卻沒走,怕是穆懷春試探我,第二日他披衣出來,道:“怎麽還在?”我這才相信所言是真,晌午後便安靜離開了,盤纏不算少,夠我置辦一匹小馬。
我一月來不得自由,此時在馬上颠簸卻滿心歡心,四處張望,不得了的興奮,雖有一段劫難,但也無礙,人總是要平安回去的。
趕路一日就到了渡口,過了湖便離浔陽城不遠了,晌午後船還未到,我便坐在岸邊茶棚裏吃着東西等着,遠遠見蘆葦下有一群人過來,手持一卷畫,對等待的渡船女子一一打量。
旁邊一桌借此談起:
“喲?這又出了什麽岔子?官府的?”
小二端着熱籠屜低聲道:“江湖人,比官府還惹不得。”
“又在找什麽人?”
小二壓低身子,道:“聽說過蒼崖門沒?”坐客點頭,“就是了,聽說是門主的妹妹被一個俠士抓走了,全江湖的都在找他們。”
“難不成那門主的妹妹是個仙女?都要救她?”
“哪裏,聽說是蒼崖門和一個什麽寶物扯上關系,這些人是要抓她,逼着門主交出那寶物,再不然抓了就是生死的事,咱們可別提,惹急了可要丢小命。”
“別說了,來了近了。”
這些來人兇聲惡煞,方才小二的話已經夠瘆人,現在眼見他們靠過來我更是怕了,連忙摸了兩塊胭脂在臉上。
那為首的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說小妞,把臉擡起來給爺看看。”
我心驚膽戰的回頭,卻見他皺起眉,卷起畫卷,“臭什麽美啊,抹的和猴子腚一樣,呸。”說罷就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必須走人,我起身剛牽住馬,卻再次聽見那人喚我。
“你再給我過來一下。”
我僵直的走過去,那人在我與畫卷中審視,我禁不住低頭一看,果然是我的臉,但畫中的腮幫子上也抹了兩團紅,我大驚,那人卻即刻意識到,眼睛瞪圓了,伸手就要抓來。
我情急下摸到收集而來的刀片,那原準備對付穆懷春,現在卻正是用的時候,刀片被我紮在那人手心上,我鑽孔子跨上馬飛奔往蘆葦叢。
但我的小馬步子太慢,終于還是被他們包抄,四望蘆葦叢,如浪顫動,突然一支箭從背後追上,我俯身避開,箭便鑽入遠處蘆葦,發出铿锵一聲。
數排蘆葦之外有四人靠近,均騎着白馬,身側帶刀,為首之人穿着款款金紋白袍,正氣凜然,眉目如雕如塑,我一眼方能認出,在追殺榜附近看見的正是這幾人。
此時我前後無路,那些江湖人也追過來,不知這幾人底細不好先動手,只能靜觀其變。
為首那俊少爺掃了我一眼,忽而拱手問,“駱福如?”我正待裝瘋賣傻,他卻自報家門,“在下衛小川,令兄駱生委托我在此地尋你。”
衛小川是上代女劍聖傾紅的弟子,譏诮的是他劍術荒廢卻刀法了得,聽駱生說此人專為江湖人跑腿掙銀子,卻有本事将委托之事一一辦到,跑江湖的生意大了,也就愛財了,因此老主顧送名,稱其為“千金公子”,這中勢利性格與他的此刻模樣不太符合,他白白淨淨,像塊白豆腐,記得我十歲那年他曾來過山莊一次,只記得有客仙風道骨,隔着花圃偷窺,頗有些心動,大概是他沒錯了。
但我知兵不厭詐,依舊不肯上前,“有沒有證據,誰知你是不是半路殺出的神仙,冒用了衛小川和蒼崖門的名。”
他将懷中一封信甩開,自言自語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如此豪情,雲月是你的字?”我接過他抛來的信,上面是“雲月”二字,是狂草,在宣紙上形似一團雲。
見了是駱生的字跡,我便放松一半戒備,“行了,你丢一把刀給我。”
“駱大小姐不會武功,就算我要殺你,只怕也無用。”話雖如此,他還是從随從馬上抽劍扔來。
“武功學學便會,誰要真想害我,我寧願自盡了斷好過做人刀下鬼。”
他哈哈一笑,便上前擋在那些江湖人面前:“今日駱小姐在下要了,諸位留步,告辭了。”
那群人不敢惹上衛小川,然而走了數百步卻不肯離開,遙遙跟随在後,蘆葦擦碰聲越來越大,有蓄勢待發之勢。
衛小川毫不介意,從腰間取出一袋酒,狠狠灌下一口便将酒向身後撒,随即丢下火折子,火勢陡然猛漲,風正往身後刮,蘆葦灘燒成一片阻攔了那些人的跟随。
他揮起手指,對随從囑咐:“把這壺酒和火折子記在賬目裏,回去找駱生要。”
都說江湖豪傑豪氣沖天,不拘小節?我相信是誤解也是謠傳。
本以為衛小川會即刻帶我上船,誰知一轉頭又進了廬江城內,沒幾步便到了城內最昂貴的客棧。衛小川說他只住貴的不住對的,道是一個對旁人小氣,對自己大方的人。
晚餐有燒鵝有湖蟹還有名貴的皖酒,與在穆懷春身邊一月來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這衛小川卻讨厭的緊,衣服裏的小算盤啪嗒啪嗒還在記賬。
“啧啧,腳大走四方,嘴大吃窮郎,閣下嘴雖然不大,小川我雖然不是沒錢,但閣下再以這種速度這種方式吃下去,我就要囊中羞澀了。”
我在桌下往他衣尾上抹了一把油手,“恩,我勉強飽了,連夜回浔陽吧,早去早好,讓駱生給你結賬。”
一旁随從噗嗤笑出聲,“主子巴不得多繞幾天,多一天多掙三十個銅板呢。”
衛小川啧了一聲,繼續撥弄算盤,道:“我難得來一趟皖南,無論如何多呆幾日,還勞煩駱小姐稍稍等着,不行的話,價錢給你們去掉零頭……呃……小零頭。”
跟了他的幾日倒覺得此人其實很豁達,從不掩嬉笑怒罵,雖然不算是個大君子,但起碼是好人,駱生信任的人,我也放心跟着他。
這些日秋高氣爽,四處又是桂花香味,小城中四野鋪金,卻是個好地方,品過野菊茶,吃過秋螃蟹,我便随衛小川四處閑走。
衆人裏就算他不老實,本就騎着高頭大馬,還要朝四周路過的姑娘抛眼色,連賣菜大嬸也不放過,引的人家面頰騷紅,抓着兩把大蔥就追上來。
我見不慣這德行,便獨自走岔路,用穆懷春給我的盤纏買了一件束腿的紫衣,頭發高盤,掀開簾兒時,衛小川居然已在門外,見他神色凝結,我正翹着尾巴等他誇贊,便聽他道:“我說,小尼姑?”
到了飯莊他依舊不肯放過,把我的打扮做笑料唱了半響,彼時我坐在對桌翹着二郎腿,“你敢這麽說我?不怕我嚎啕大哭吓死你?”
“我早有聽聞,你最多驚悚我一下卻醜了自己的臉,劃算?我也同情你,所以吃住都給你打了折扣,聽駱門主說你嫁給了穆四少,縱然你這孩子再沒姻緣,也不能将下半輩子做兒戲,随便丢出去是不是?他這人一向來去無蹤,又摸不清底細,你可要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