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漸秋的夜裏總是涼風陣陣,空氣裏一股輕薄的淡香,但在穆懷春抓住我的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只剩這片刻光陰了。
我在掙紮中一腳踹在馬背上,黑馬嘶鳴一聲,背着小哥馳騁而去,遠遠看見他回過頭,卻像在瞪我,大概氣我讓他變成逃兵。
穆懷春此刻臉色已十分難看,他低頭望着胸口刀傷,又挑釁似的睹目我。
我即刻寒毛直立,大喊道:“衛小川不是我引來的!那一下也不是我故意的!”
他冷哼了一聲,點了我的啞穴。
遭人鄙視的同時,回家成了一件遙遙無期之事,我總要在多少事後方覺得得不償失,若不回來拿休書,或不鬧着回去都好過現在處境。而外面的形勢依舊,舍利依舊是衆人心頭一塊肉,官府也正因穆府一事追殺穆懷春,偶爾能從外面聽到蒼崖山莊和駱生的事,有次竟也聽到自己的名字,不料我不踏入江湖,江湖裏卻有了我。
雖然穆懷春心思慎密,換了住處,但不久後再次有人尋線索而來,那些人專挑月黑風高夜,口上說是為蒼崖門來救人,但争鬥中全是朝穆懷春去,況且他們拿不出駱生的字句,難以為辨,這樣幾次換去住所,我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說起男人三妻四妾之事,倒也不算不齒,只是我從小被神仙俠侶的故事耳濡目染,完全不能理解宅門中的妻妾成群,因此當附近鄰裏紛紛将小蓮做大,将我看做小姘頭時,我幾欲将自己鎖在門裏,不打算再出去。或許小蓮從前就是丫環出身,她事事麻利,懂得趨炎附勢,哄的小豆子滿心歡喜的同時穆懷春也不煩她。是時候,她會給小豆子買紅糖果,不是時候,她會請我給小豆子買紅糖果,大多時候待我買回來,穆懷春會一把奪去,插在院牆上,然後嚴肅的告訴我。
“他方才喊牙疼。”
的确,察言觀色是個本事活,在合适的地點合适的人面前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如果我與她真是穆懷春兩任夫人,我必然是最後失寵的那一個。
不得不說這點之上我輸了,因此有點惱羞成怒,遷怒于她。
混混沌沌,秋容漸起,也算過了半月。
小鎮秋收那夜,街市燈火通明,聽聞還有彩獅助興節慶,是無名小鎮最熱鬧的集會,穆懷春正要出門看通緝榜,順路帶小蓮小豆子出門去了,于是那夜晚飯後我早早去睡,過了片刻,小豆子就來開我的門,他蹲在床沿露着半個腦袋,撚起一支狗尾草往我鼻息下搔,我猛然瞪眼,他便一屁股滾到地上,他扶了扶頭頂的小羊角辮,傻笑起來,自大叔與衛小川一戰後,小呆瓜以為我靠山夠硬,對我客氣有加,權利弊這等事,小小年紀他從來不輸任何人。
“娘~我爹叫你。”
我故作傲然,不言不語的連聲冷笑,他一向覺得我舉止古怪,此刻更是大慌連番後退,一把撲到門外那人的懷中去,小蓮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推出門去,她今日穿的別樣動人,湛藍的腰帶出奇的在腰間做成一朵牡丹,蛇腰鼠腹,再醜的衣服在她身上也刺眼。
“駱小姐,今晚夜游要不要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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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時候肯叫我穆夫人。”
她短促一笑,多有些嘲諷,“我知道駱小姐出身江湖名門,但我比你要年長,再言懷春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家公子,所以我不需要叫你夫人。”
她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此說着來歷不明的話,我自然不能忍氣吞聲,“穆懷春是個滅家門的禍害,還是個被江湖人讨伐的惡人,旁人對他都避之不及,你卻樂于與他同行,還能容忍他有兒子,看來你的心思不是我與他能猜到的。”
她舉手拍掌,“駱小姐如果能看出我的心思是什麽,那才不枉費了蒼崖門的名聲。”她話語裏總有挑釁,更要插足在我和穆懷春之間,漫漫十多日,拜她所賜,我竟沒能與他獨處超過半柱香,正因為對她厭惡,才不能讓任何事都順了她的心,因此我撒開懶勁爬起跟了上去。
華燈璀然,四處歌舞,街道潮密,腳踵相接,我在後緩緩跟着,而穆懷春在前開路,他一再回頭望來,在人多時很是警惕,不知不覺我與他三人越隔越遠,當下喜上眉梢,剛想回頭溜去隔街,卻見他在幾丈外突然回身,逆着人流朝我來,他穿了平日不穿的白衣,站在燈火下暮然回首時候,衣袂輕擺,被染做缱绻的橘色。
他捏住我的手臂,看出我的意圖卻沒提,“要是再被人騙出去騙回來,我一定放任你橫屍街頭。”人影憧憧之外,光怪陸離間小蓮恰巧與我對視,她的眼神在明暗中閃爍,心裏一定在算計着什麽,,那一刻很駭人。
猶然記得,那夜燈火初散,集會後人們來到田野上,掃開谷木的空地上燃着沖天篝火,繞火擺着百盅酒,為孝農神,照規矩說,農神會在期間降在人群中,但人人不可露相,因此我們都戴着當地的神怪面具,那木雕的面具挂在臉上幾乎擡不起頭,因此我一次次在紛亂的人群裏走失,卻一次次被穆懷春強行拉住。
我擡頭望着穆懷春後腦那一段黑色的綢緞,心也随之起起伏伏,他的掌心有一層薄薄的溫汗,好像握上便粘在一起。
其實這些天,他對我并非不好,只是他一貫不好溫柔,能時不時擡頭看看我,已算是關心,心裏到底還是不服氣,因此轉念想,我好歹算他的夫人,那個小蓮算個什麽東西,呸呸呸。
此刻小蓮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已被小豆子拉的不知去向,而一旁赤着半身的壯丁齊聲高唱,圍着篝火輪着臂膀,古老的曲調響在原野四周。
我們這些外鄉人不懂其中道理,只得退在人後,因為大火炙烤,再加上半空的酒氣,我已昏昏沉沉,剛軟在穆懷春背後便感到頸側吃痛,還未留心,突見人群中閃過幾縷刺眼的光,竟是疾馳而來的飛刀,穆懷春将我一推,劍已從背後劃出,那瞬間飛刀碎裂,驚動了篝火,有人被碎片擊中,四處是叫喊,人群驟然亂為驚鳥。
我的頭撞擊在地上,只覺得眼前迷糊,雙耳嗡嗡嘶鳴,面前是無數相似的面具在顫動,小豆子拉起我舉步便跑,期間我回頭再望,已看見穆懷春飛旋的身影,又見襲來的人持劍的腕上刺着一個古怪的圖騰,不久後我們随亂套的人群湧入鎮內,見危機暫緩才蹲在茶棚下喘息,小家夥捏着面具的手還在抖,片刻突然指着我,驚呼:“你完了你完了。”
方才頸側吃痛原來是被飛刀割傷,一摸之下已是滿手猩紅,待我摘去面具,他一見拉回的不是小蓮,又是一驚,倒抽了一口氣。
“怎麽?把那個娘弄丢了?”我短促的嘲笑一聲,連忙抽出腰帶捂住傷口。
小家夥不忘記賬,“我救了你一命,別忘記了。”
月亮爬上了一些坡,穆懷春才出現在街角,他渾身沾血,雙手打橫抱着小蓮,小蓮正埋着頭,踝部受了創,正在滴血。
他并未細看我們,只擺擺頭,帶我們離開了。
那夜沒有住回住處,卻到了一處小客棧,穆懷春抱着小蓮先行上樓,不一會兒,他又将小豆子招上去,走前匆忙連一眼也沒在我臉上停留。
客棧樓下沒人了,都去照顧那人了,只有瞌睡的守夜小二,我形單影只靠在牆邊,背後又冰又癢,血一點點印上黃泥的牆面,印記看上去是只殘了翅膀的蝶,随着孤零清冷的燭光在飛。
人家說流血太多和流淚太多都會産生幻覺,這話不錯,我好像在門外看見紅燭小屏落葉,後面站着的是青衣白竹的駱生,片刻有事黑林冷月大雨,下面立着的是道袍道髻的邵爵。?
我猛然敲醒自己視線卻還是模糊,眼前有個輪廓靠來,還有點我渴望的溫度,我伸手一摸,靠了上去。
“還以為你去了哪裏,為什麽站在這,去休息吧。”
穆懷春的聲音顯得很疲憊,像是最低沉的鼓聲,我仿佛入了魔障,雙腿一軟,陡然間渾身冰涼,覺得那傷口差不多要蔓延開,使我整個腦袋掉下來。
“我今晚會不會就這麽死了?”
他翻開我按着傷口的手,面色一凝,把我甩到懷裏,“要死哪有那麽容易,多少人求死不得,你以為你這麽幸運?”
被他抱上小二樓後,我想他多少會憐香惜玉對我可憐一些,誰知他竟就停在走廊月下,将我徑直擺在地上,天煞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事到如今他也吝啬的不願再開一間房。
并且連我的隐忍也要批評:“忍疼的習慣可不是好習慣。”
這都純屬意外,平日裏我被空碟砸了腳趾也會揉上半響,只是出了家門,這才覺得不能太放任自己驕縱,因為根本無人依靠。
他很快将我把傷口包紮住,随後扭頭就走了,我望着窗外的白月,一陣凄涼從心底出來,自己像是蹴鞠完後滾進草堆的球,就這麽被扔了。
凄凄慘慘戚戚之間,小蓮的房門忽然吱呀響,我下意識看着,見門縫裏有一對透亮的眼睛,正靜谧的瞪着我。這女人,來歷不明絕不是善物。
沒多久穆懷春回來了,他将一把躺椅擺在角落,随即上前将我抱起,他躺在躺椅中,我坐在他腿上,回頭再看那扇門,不知何時悄然聲息被合上。
“問過了,客棧沒有餘房,今晚将就就好,”他将我一拉,我便順勢側靠在他懷裏,“小鬼,有人陪着了,不準喊害怕。”
幾丈外窗下的月光那麽皎潔,藍藍的像是湖水,脖子上的傷口火辣辣的,怎麽也睡不着,還有一人的心跳貼在耳朵下,駱生從沒告訴過我,心跳這麽吵耳。
“今晚那些人是衙門的還是江湖的?”
穆懷春片刻後睜開眼,漆黑的眼望着房梁,“應該是江湖上來的。”
我點點頭,“你說,手腕上刻着個鬼字的是什麽幫派的人?”
他仿佛被我驚醒,聲音陡然嚴厲,“不要問,睡覺。”
躺椅輕輕晃動,穆懷春的手在我後頸輕騷着,微癢替代了巨痛,心情好了一些,月色在眼前擺動的越來越厲害,我盯着他袖子上一個威猛的獸頭,竟覺得十分可愛,迷蒙中覺得暖而安穩,就這樣入睡了。
夜裏木梯上傳來咳聲,醒來時我獨自睡在躺椅上,月色也挪到腳下兩寸外,我爬起身走到廊邊盡頭,往下看見穆懷春坐在木梯上,褪去上衣的背後有幾處傷,因為沒有及時包紮,血肉模糊一片。
駱生說過真英雄是做了好事卻不讓天下人知道的俠士,那受了傷不讓天下人知道的俠士是不是也算英雄?
突然走廊那頭傳來細不可聞的開門聲,一陣涼風沖來,我連忙卧上長椅,再看時一個窈窕的身影停在我方才站過的位置,也在朝下張望他。
大概是下面的穆懷春察覺了小蓮,小蓮便對下露出笑顏,她勾了勾耳畔的頭發,牽起常服一角下樓去照料他,就在那瞬間,我看見她寬大的衣袖裏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兒,上面刺着一個圖騰,不細看像是一朵薔薇花,仔細分辨是一個張牙舞爪的鬼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