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不知多久過去,穆懷春重新回來,彼時我窩在搖椅之上,感到被他抱起又放下,落回他的胸膛,心裏一直跳的厲害,關于小蓮的那些念頭在我腦子裏颠來倒去,一邊是作為好人對壞人的揭穿,一邊是作為不受寵的對受寵的指認,前者當然高尚,但就我與她現在的關系而言,前者一定會被誤解為後者。

我想還是不要冒冒失失,遭人白眼。

翌日開始我尤為留意小蓮,發覺她總是怕弄髒衣袂,用金絲緞紮緊袖口,那日她端出一盤菜正要坐下,我便伸手假意去接,小指一勾,金絲緞就拆散了,那空洞的衣袖裏露出蓮藕白的肌膚,除此外沒有一絲瑕疵。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錯看了小蓮,因為我沒資格說那些有的沒的,因為自己對她的存在從未有過好心态,所以以為什麽陰謀詭計不過是由心起罷了。

小豆子又提過小蓮的來歷,說是幾年前穆懷春從悍匪手中救過她,好一段英雄救美,我全然能幻想到當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從匪賊的馬背上扯進懷裏後會有怎樣的橋段發生,自是允諾當時要嫁,就算當時嫁不了,往日也要纏着嫁。

因此在自己的懷柔政策下,我傻乎乎的就要這樣卸下對小蓮的猜疑,今時今日再去想,實在是追悔莫及,這全然是因為當時已有意無意暴露了對她的試探,即使我及時收兵,對方也已做好反攻的準備。

那夜夜深人靜時,小蓮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銅鏡中,我吓得往後一仰,她上前扶住我,用的卻不是掌心而是五指,指尖頂在我背後,像是五把利刃。

外面那樣安靜,她用了最低的聲音。

“你笨手笨腳的,身無長處,這種事我來幫你。”門闩已被她緊鎖,她再看着我時,半片臉頰竟像是染了血一般的紅。

“為什麽駱小姐每日對我都有大小試探,你生在好時候,世道風平浪靜,沒有什麽歪門邪道,何必如此多心?”

你知道但凡一個同性人對你如此陰陽怪氣的說話,大多是有敵意,不然就是她本就是怪氣陰陽的家夥。

我緊攥着雙拳,不敢露出一絲慌張,“我沒有對任何人多心過,只不過邪門歪道總還是有的,我必須要十分小心,只是為自己的生死,別無他意。”

她哈哈一笑,突然捏起桌上銀簪,在我眼睛附近比劃,事到此時我已經十分緊張,盯着在眼角徘徊的銀簪不敢懈怠,小蓮在我身後,鏡中便滿滿都是她,讓我呼吸也窒息,她說:“你不要覺得我奇怪,覺得我像只妖怪什麽都會點,你知道嗎,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江湖上還都是灰色和血色,我什麽都要會一些,才能活得久。”

她無非比我大了幾歲,然而細觀瞳孔卻毫無光澤,說起話來更是滿滿的老人腔。

見我瞪着她,她無聲咧開嘴,眼神徹底藏在黑暗裏,“你偏偏不識擡舉,要這樣打量我,你猜你明日不見了,穆四少會以為你逃婚去了哪裏?”她的手毒蛇般纏緊我的喉頭,舉起簪子就往我眉心刺。

就在此時側牆被數十個利器刺穿,滿屋的塵土飛揚,月光透過空洞照的滿屋詭異,院裏傳來細微的哨聲,又是一幫來找麻煩的人,只是此時來的正是時候,巧合下打亂了小蓮的動作,真不是是慶幸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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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突然被大力劈成兩截,穆懷春當空劈劍,生生削去小蓮一片發髻,也劃傷了她的手臂,這個動作讓我明白,小蓮的威脅遠比門外那些人的威脅要大得多,他說:“好不容易才讓你破功,你果然有問題。”穆懷春用劍将我勾過去,道:“阿福,帶着小豆子走。”

我傻愣愣的呆着,竟在想他方才喚我什麽難聽的名字,卻被恨鐵不成鋼的小豆子揪住發梢,狼狽的與他從偏院地洞鑽出去了,一切輕車熟路。

不知不覺我們已跑到田野間,找了一處草垛才敢停步,突然後面繞來一只野狗,雙目泛着綠光,邊叫邊吼,對小豆子撲來,我一時驚慌一腳相迎,将它踢出三丈外。

見野狗夾尾巴逃了,小豆子突然有感而發,抱住我的腿,“世界上最壞的就是小蓮了,都是騙豆豆的,缺大德。”

我推開他,“你不是挺煩我的?”

他甩着小辮,“此刻我們也是同甘共苦,生死與共……”

“打住吧,你快說說那個狐貍小蓮是你爹從哪裏弄來的?”

“還不是你,你走了之後爹尋思着外出不能留我一人,碰巧在茶館子門外遇見她,她便拼了命的要跟着爹,不是以身相許,但卻差不離了,”他抹着鼻涕,埋怨起我,“還不是你,都是你,誰讓你要走的,誰讓你不喜歡我的,好了吧,兩敗俱傷了吧…………”

我堵住耳朵,坐在一旁喘息,這算讓我看透了,大多身有本事的,話不多,像穆懷春;大多身無一技的,舌尖停不了,從前我覺得自己是後者的典範,如今覺得小豆子更勝我一籌。

我擺擺手,打斷他,“你爹到底行不行?”

他錯愕,以一種豪邁到憤然的神色,“我爹什麽沒見識過,你竟懷疑他,別說兩面夾攻,四面夾攻我爹也見識的多了……”

小家夥不知所雲說了不少,我心裏卻越來越惶然,誰叫這四野沒有屏障,一眼仿若萬裏,四周一點風水草動也盡入耳底,一絲絲安全感也沒有。

“我們回去看看情況如何。”

“啊?什麽?”他一頭鑽到草垛下,埋臉喊道:“回去了好恐怖,豆子不要見死人,還是在這等着我爹來找我們回去就好,膽子不能大,大膽的短命!”随後嘚吧嘚吧不知又悶喊了什麽。

肝膽兩不相照,養了這樣的兒子也是造孽,可恨我揪也揪不住他,只得把他塞的更進去,心裏竟祈禱悶死他給穆懷春洩氣,可事實證明他的話不錯,長活于世的俱是膽小之徒,肥膽的大多亡命天涯,我才在小道上走了不出二十步,就被人一掌劈暈過去。

再次醒來時,眼前空蕩一片,像被懸在寒崖邊,我定睛一辨,自己面朝下挂在牆頭,院中滿地狼藉,屍首遍地,月光洋洋灑灑,照着正中一人,正是穆懷春,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血橫在他眉尾,像一條驚心怵目的疤。

原本不大的院牆上立着一群白衣人,都戴着油黑的面具,不能為辨,風一吹,衣袖齊飄都形似幽魂,對面牆頭上正立着一個沒戴面具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小蓮。

很顯然,夜中突襲的歹人倒下了,小蓮的人卻站起來了,我微微一叫,她已望了過來,她的手指在下颚處勾魂的滑動,“丫頭,你看的這麽認真,你覺得我當是幾歲?”

她的聲音依舊是滑而細膩,只是語态神态竟都有些滄桑。

“人皮面具?”

她作勢将雙手放在雙耳下,卻什麽也沒撕下來,“太笨了,猜錯了。”她飛身而起,如鶴一般落在我身邊,将我提起來,力氣之大,簡直非人。

“穆懷春,把東西取下來。”

穆懷春顯然不吃這套,他以劍頂地,道:“對不住,我從不聽別人的指令。”

小蓮的手拂過衣袖,帶出半臂長的鋼針,對準了我腦後,“原來抓了個廢物,既然這樣,就把這礙手礙腳的先除去,咱們再商正事。”

本以為穆懷春散漫的打算讓我送死,誰知會忽然踢起地上的劍,那劍身斜轉而來,正撕裂小蓮提着我的那段衣,我正巧摔進了牆下敗落的草叢中。

牆上一圈白影人突然飛身朝他去,我不敢眨眼,卻都沒看清一招一式,穆懷春披着黑色外衣,在黑夜與白影人之間像是鬼魅一樣,偶爾能看清他的劍,被月光出賣一絲白。

刀風箭雨中突然從穆懷春那處飛出一物,我伸手正撈住,那東西灌過秋風,卻還帶着他的體溫,是一片薄亮卻鮮血淋漓的紅玉,擡頭看他,卻看不出他有所大傷。

白影人同時從八方往他天靈劈去,卻被他舉劍攔下,但只是這一下,打鬥忽然停住,穆懷春緊繃的那根弦似乎被扯斷,他肩頭時而顫動,隐約看見手臂上的血脈竟瑩瑩發光,垂發下只能看到他張口喘息的唇,白影人收勢退到了牆邊,傀儡似的等着下一道指令。

小蓮神色近乎狂喜,她勾起半片唇,笑的璀然,“夠了,不必多事了,我們功成身退。”随後白影人如牽線的紙鳶飛出夜去。

我完全不明白這是一場怎樣的鬧劇,無人死也無人傷,院中那麽安靜,我朝穆懷春跑過去,他卻突然站起身,仰頭看了看今夜的月亮,今夜明月只有淺淺輪廓,是天狗食月,他将手中劍舉起,忽然轉身,我剎步,劍尖與我的臉只有半指長的距離。

“是我啊。”

他回首時臉上陰陰沉沉,恨不得一腳将我踢到廣寒宮去,“吵死了,閉嘴。”

他将劍打入我身後的牆上,兀自轉身離開,在一點幽谧清冷的天光下拖着一個修長的背影。

我追上前,張開手臂試圖阻擋他,“相安無事就好了,你不要命了嗎?不要追了。”

他冷笑一聲,那表情簡直讓我懷疑自己是弱智,他自是沒聽我的,輕身站在牆壁上,低垂的眉目擋住星辰。

“姑娘啊,你當你是誰?”

我愣了一下,對自己的回答都變得有些懷疑,猶豫在他這樣的表情之下該不該回答。

“我好像……是你夫人。”

好不容易說出口,他卻沒有聽見,早已大袍平展,消失在那頭。

那個入冬的晨氣十分刺骨,半開的院門外飄出一陣陣突兀的怪味,不知是泥味還是血味,我覺得茫然,不知今夕何年,這裏要提起我的預感能力,我的預感雖然不怎麽靈光,卻常在有壞事發生的時候好到冒金光。

在那一刻的混沌中我想:也許他不打算回來了,之後,他就真的沒有回來過了。

如果我此生這第二場婚嫁不算是鬧劇,那麽我才過門兩月就被人放棄了,三年裏一千多日中我的夫君沒有回來過一次。

可想而知這個打擊對一個二嫁的少女來說有多麽可怕。

在我長到十八歲以前,每當聽到有人鄭重其事的自介姓穆,我便生着氣想起穆懷春,不真實的感到他不過是我夢過的一個人,根本沒有那麽親近過,兀自以為那麽近,其實暫且是天涯海角,遙遠到讓人十分不服氣。偏偏那些與他生活過的一段時間又是忌憚的潇灑,看似痛苦的日子到底有多少惬意歡愉,等我回憶幾遍之後才明白一些。肆無

有時候見我想的又惱又煩,駱生便把酒壇塞在臂膀下,走出來說:“你這是自尋煩惱。”

煩惱我不喜歡,自尋煩惱更有點傻氣,于是我打算在差不多的時候把他忘得差不多,可偏偏在差不多的時候他又差不多的出現,那麽多差不多貫通了我一生所經歷的事,而到此,說的也不過是個開端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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