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
被囚禁起來未必真的讓人恐慌,起碼獨處總歸是最安全的,能與他人相安無事已經很好了,更沒人前來東看一眼西摸一下。只是這裏實在幽暗,這是我此生最漫長的一段黑夜,瘋狂的窒息。
期間那叫舜息的男人來看過我兩次,不遠不近,就站在石門邊,與我隔着一室的距離,神色意味不明,衣擺垂墜,永遠像傲慢的鳳尾,我依舊不能相信,我覺得他是穆懷春,但每當他開口說話,那種一塵不驚的語調又讓我失望。外表可以修飾,感覺卻錯不了。
他要那塊紅玉,卻也只在初次被抓來的時候提起過一次,再後來就沒催促,似乎在等我自己來說,他是想苦困我。
我并不了解伏羲教,不了解穆壞春,不了解江湖上的恩怨,但大體上能猜測出一些,比如争奪一個傳奇寶物,或者搶奪一個位置,大概也就如此,事物的發展總也逃不開這些狗血的情節,其間受到牽連的,恰如我這樣的,也就不在少數,若是死了,對江湖也沒什麽大的貢獻,更沒有什麽傳奇可留下,這實在不是我的意願所在啊。
每日的兩餐,孟三會送來石室,只是遠遠放下碗筷就走,但我總不能這樣的不明不白,于是一次我埋伏在石門邊,将他撞倒在地并且壓了上去。
其實我的力氣不大,他完全可以掙脫開,但他沒有,“啊啊啊啊啊……我的腰腰腰……”
我摔碎碗碟,持一片利瓷壓在他頸邊,“少廢話!我知道你還把自己當成蒼崖門的人,如果你還有良心在,就該告訴我怎麽回事,我在這不知哪天才能出去,也不知誰會能找來救我,如果明天我死的不明不白,你也別想有好。”
不知是我的話有用還是他念着一點人情,總之他動搖了。
我記得小時候駱生會把我打扮成男孩樣,穿着虎頭鞋,紮着朝天辮,那時候因沒有女子的翩翩風華,沒有諱忌和孤傲,我和山莊裏的門生非常熟悉,這個孟三還趴在地上被我當馬騎過,都是幼年的事,情誼畢竟是單純真摯的,我沒忘,他也沒臉忘記。
所以他關上了石門,小聲說起,他說自己只是伏羲教教衆中跑腿的,其中比他資格高的大有人在,那大祭司舜息的事輪不到他過問,因此對于我的事,他并不清楚來龍去脈,不過他話中有意,在微弱的火光下提起兩年前開春的事。
兩年前的事我還記得,那年開春催花欲雨,武林盟突然暗召蒼崖門,駱生親自出山莊,領着山中一半門生。
我還記得那天,下着綿密的雨,他坐在馬上已經打濕了衣擺,我回屋翻出我的蓑衣給他披上,他俯下身摸着我的頭,說:“一走是兩月,這回你可以嚣張了。”他還說回來的時候給我買簪花和江南最好的綢緞,可是這一去三月也不見回,我等的心急如焚,到處打聽,怕是他們出了什麽事,直到深夏的夜裏他們才回來,洛生從馬上下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他摸摸我的臉,什麽也沒說便進屋了,我記得那次随行的人中孟三也在。
孟三說:“那一次我們遠征是與四大門派會合一路橫掃南疆,為的就是突襲伏羲教,可是那次山高路遠,路途中衆人已是疲憊不堪,最後未能尋到主教,還在半路與伏羲教衆狹路相逢,惡鬥了大半月,大敗而歸。”
原來曾吃過這樣的虧,怪不得這回武林裏要遣遠征隊先行打探。
我抿嘴道:“江湖裏雖然龍蛇混雜,但各有各的相處,不來往就相安無事,一個邊疆教派,何須這樣,要說伏羲教來中原搞破壞,卻是你們挑事在先。”
他搖搖頭,吐了一口氣,望着地上半截矮燭,有些出神,“這世上的事都是一言難盡。”他突然翻身起來,回頭捏起我的手,放在他鼻息下,那裏空空蕩蕩,沒有軟風似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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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瞞小姐,我早是死人了。”
他的臉色慘白,我也臉色慘白,就這樣對峙着,沒人說話了。
在那很久之後我從一個人的口中得知,所謂伏羲教是從祖師伏羲手中衍生出的另一套生存之道,所謂邪教,邪在教衆全部先死後生,邪在大祭司借魂還屍。
我想起來了,是在哪一年哪一城裏那一個客棧,我和穆懷春并肩坐在一起聽哪一個書老先生說故事,他說世上曾有一個邪教,收人魂魄以修身,我以為是神話是傳說,原來都是真的,是我小看了他的口舌還是小看了這個裝得下天地的江湖。
我與孟三靠在牆下,地上細細的白燭化成了水,他用指腹按滅繼續說:“那年惡鬥死了很多人,只有少數人活着回來,另一些人被舜息用邪術救活,說是活着其實不過是活死人,許多人雖然表面還是回到各自門派,卻在暗裏都投奔了伏羲教,我們都無奈,命在他手裏,要死要活只是他的一個念頭……”他猶豫很久才看向我,說:“小姐遲早會知道,駱門主也是其中一個。”
不久後我做了一個夢,煙雨源俄,神仙境界,夢到駱生騎着他那騷情的紅尾馬從煙水之中回來,他和從前一樣,人未到跟前,卻已将手上東西抛來,這回抛來的是山莊賬房的金鑰匙,年幼時候我要銅板買桂花年糕吃,總是想着偷了他的脖子上的金鑰匙,把一屋子錢財換成一屋子年糕,其中分一半給門生們,在剩下的一半裏再分一半給駱生。
在我這一輩子裏,應該是有駱生的,他是我生命裏最美好的男子,這一點無可厚非。多少次他遠行,我就偷他最寶貴的錦繡黃袍,數着上面的扶桑花葉,一直到數完最後一朵,然後就去山莊外等他,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再數一遍。
那一回,他回來了卻早就死了,可笑的是他死了卻還能回來,還在我感傷落淚時惶惶不安,大叫大喊催下人去買紅棗糕,明明是個鮮活的生命,我現在不氣,也許見到他就會怒了,我現在不哭,也許見到他就要抱頭痛哭,忽然之間不想見他。
不如不要回家,做個沒有良心的姑娘把他忘掉好了,等到入耳是秋蟲,入目是秋花,在某個夏花敗落的年頭再回首想起他,好過我直接去面對。面對痛苦,我們都這麽自私。
我起身順牆去摸石門,想給自己找一些動力,然而在第三十四步時,手陷進一個胸口,手心上的衣襟滑涼,如覆薄冰。
有人在我熟睡時已站在這,那人握住我的手踝,舉過我頭頂,口中的呼吸一層層撲來。
顯然,在一個祭司的世界裏,只有他決定碰不碰你,沒有你碰他的份。
舜息曲指敲牆,一線火如龍從他指尖順牆而起,空氣溫熱,我終于看清他。他一手拽緊我,一手垂握驚香,眉眼舒展,卻沒什麽笑意。
對着他我突然百般糾結,想謝他讓駱生重生,但也不知刺向駱生的那一刀是不是他下的手,很想即刻上去撕破他的臉,卻對穆懷春的樣子無法野蠻。
“關了你這麽多天想通沒有,要不要告訴我紅玉在哪裏?”他的聲音幽幽軟軟,仿佛風中大火,一下明一下暗。
我依舊裝傻充愣了半響,他終于挑起眉頭,将驚香點在我眉心,一點點劃過鼻梁,一直到頸下三寸處才似是而非的停住。
“你,要不要告訴我,那東西在哪裏?”
我只是試探性的擺了一下頭,驚香就忽然從我衣襟正中一滑而下,腰帶被斷開,胸口露在空氣裏,冷的我顫抖,想遮掩,手腳卻石化了一樣。
他這樣決然,世事在他面前是事不過三,我才三次搖頭,他就氣的要扒光我,倒掉起來搜身,這個死到臨頭的節骨眼,我想過将紅玉從舌頭下吐出來給他,但最怕的是他翻臉,拿到東西滅我于無形中,太冤了。
既然要在江湖裏飄蕩,自然就要将身體視為臭皮囊,不過被看被碰,沒什麽了不得的。雖然我如是慰藉自己,心裏卻是一陣又一陣的萬念俱灰。
然而在他手指離我腹部只有半寸之間,他突然退後數步,借劍支撐着身體,一手壓在心口,蹙緊了眉頭,像是在遭受三味真火的焚身。與此同時,我隐約聽見快刀之聲,竟聽見邵爵熟悉的聲音問:“她人在哪裏!”
舜息擡起頭,面色森然看着我,說了一句我當時不懂的話,“你們這種人,就是不服輸。”他一掌打在石牆上,牆面帶着我翻進更深的石室,逃走之事轉瞬間遙遙無期。
這個地方相較之前更為隐秘,好在牆的高處有一盞長明燈,似乎長久無人問,一點豆火就要嗚呼暗下去,這裏還有另一人,她坐在一個圓形鐵籠中,身體微微彎曲,卻毫無被囚禁的頹然,肩若削成,容貌冷豔,看上去安靜的不可亵。
她擡手,指尖輕輕端了端頭上寶釵,做足了禮數。
“姑娘你是……”
我不想自報家門,這副披頭散發衣襟不整的鬼樣子實在挂不上蒼崖門的牌,“有朝一日我們逃出生天,狹路遇見再自報家門吧。”
她點點頭,卻作揖,“在下龍城萬蛇谷,唐千尋。”
萬蛇谷有天下第一毒物世家的稱號,江湖上盛行的頭三種毒藥均出自此地,聽門生說,連皇帝家賜死達官貴人的酒中毒藥都從此處而來的,萬蛇谷谷主也算是個制毒能手,不但是貴人模樣,還娶了因貌驚四座而小有名氣的徒弟,就是唐千尋。
我當即往後退步,她卻化冰一笑,笑容讓我想起初升的紅日,“你還是過來陪我說說話吧,你要是躲着,我才要對你下毒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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