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
都說西風助斷腸,容易白了人發梢,因為信了這句話,邵爵帶着我們在雪停之前急趕慢趕進了浔陽,城中路上有淺掃的痕跡,只是鮮有人出,四處爐煙,白雪上竟是仙境迷蒙之色,才進城,我便收到駱生的催人書,信的結局倉促寫道:我重病将死,你不回來我死不瞑目,依字跡來看極有可能是鳥飛出去又被他扯回來硬加上去的。後面還畫了一個上吊的人,我險些以為是蒼蠅。
以前駱生多次以死逼我,起初上當,後來就會嗤之以鼻,在我心裏他死過百次,有時逼急了我會畫圈圈咒他喝蛋花湯齁死,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真的死着,半死半活的還念着我,雖然真實感不足,但我想着他死的像紙上這蒼蠅便極想啜泣。
小豆子摳着耳蝸問,“大舅又死了?”
我揉着眼睛搪塞了一句,“舅舅給娘找了好多相親的男人,娘很激動。”
衛小川半路接了江湖人的重金活兒,所以一路折返,索性武林盟這邊也不給答複,奔金山銀山去了,走前還駐步調侃,“我說,穆夫人改姓時候記得留一杯新酒給我,讓我也沾沾喜氣,娶上娘子。”
我笑道:“是是,一定口水酒水參半。”
“淘氣。”他回眸一笑,左眼微微一眨,敲着懷中金算盤出城去了。
我扭頭看着邵爵,對視良久終于敗下陣來,假意心不在焉的問:“小哥,你去不去府上坐坐?”問完就悔了,通常他會簡明扼并說着重點拒絕,然後我唯一的力量就是哭着喊着求他。
他垂眉醞釀,平靜的問:“恩……有沒有新酒喝?”
我當然很為自己的胡說後悔,連番解釋相親什麽的都是胡謅,然而當我到了蒼崖山莊,看見駱生便知他有問題,他穿起端莊的玄服,兩邊黑發纏在腦後,似乎有大事當為之,他擡起胳膊做了一個嚴肅的動作,有板有眼道:“來,知道你一事無成,哥哥我給你準備了相親的事,慢慢來。”打從這件事起,我改掉了烏鴉嘴的好習慣。
我估計,駱生一定虛誇了我,否則大堂不會滿滿當當人頭顫動,乍一看忽如一夜春風來,後宮佳麗三千萬。
因為駱生以答謝之意将邵爵請去一旁,只有我一人應對,當即手足冒汗,“都看着自己的腳,不準看我。”
我看了又看,男子樣貌都不錯可卻有種觀賞面具的感覺,一個個毫不生動,我這便放他們坐着,去找駱生。他在屋中換着衣服,露着大半個身子,見我前來用力甩上門。
“你也不小了,是不是進園要報聲名?”
“我是不小了,你做這些事的時候能不能事先問我?”
“哥哥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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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為你自己好,你怕我跟着你是累贅,怕我嫁不出去你面上難看。”
他重新開了門,已換了睡袍,頭發拆的有些亂,眉眼間滿是倦怠,“小福,說話聲音要小一些,你若是真的一輩子獨身一人,哪一朝滄海桑田我真的走了,你怎麽辦?”
他從臺階上一步步走下來,嘆了嘆氣,擡起袖子在我臉上擦,“這麽多年也沒看你哭過,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麽頹然的語氣,或者我從沒留意過。
我枕在他胸口,想認真找一點心跳,突然絕望的發現真的沒有,這個事實在我身邊不知多久,我居然這樣遲才知道。
“哥哥,我說的沒錯,我一直都是你的累贅。”
“好多年沒叫我哥哥,今天聽到倒是叫人吓一跳,怎麽突然領悟這個道理了?”
他實在不該露出那樣好看的笑,我哭的難以自制,滿口的甜腥,他這一回沒有像往常一樣大呼小叫,出乎尋常的平靜。
“你是不是在外面聽說了什麽。”
“恩。”
我伸手往他鼻息下放,他卻在胸口處握住我的手,明明挂着笑卻微微皺着眉,“傻丫頭,做什麽呢?別鬧了。”
相對無話間他拉我進屋,很仔細的擦着我滿臉的血,光影在鼻梁上來來去去,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他,他還這樣年輕這樣好看,即使有一日有一個男人在我心裏會超過他,但他一定是在我心裏待過最久的人,我的駱生,怎會滄海桑田怎會今非昔比?我還要和他吵架,和他打架,一輩子這麽長,怎麽能這麽早就失去他?
我勸他,“我哭起來這麽吓人,只有你能受得了,你怎麽舍得再把我嫁走。”
他笑着,“總有一天我不能寵你了,也許我會遠走他鄉,或者娶妻生子,人要長大,也會改變,你總歸需要另一個人,小福,你需要一個強大的男人,此生不離開你。”
我從未如此悲情過,眼淚在眼眶上下左右的滾卻不敢落下一點,我點點頭,重新梳妝,決定此生至少做一件讓他開懷大笑的事,把自己徹底嫁掉。
所謂相親大多是鬧劇,到了最後是駱生擋在人群前一個個盤問勾畫,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目不轉睛盯着他,深感自己是一塊菜市場的肉,無可奈何等着價高者得。
邵爵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看不出情緒的看看人群複而看看我,他總是太過安靜,以至于我覺得他每一個眼神都是深意。
“這裏太熱鬧,我不叨擾了,先行一步。”
他從來不需要我來回應,就這麽走了。
我舉棋不定的站起身,不知為何擡腿追了上去。匆匆小跑間看見偏院萬綠西風冷,庭院深深正像一抹荒煙,邵爵站在枝頭微擡颚正嗅着雪香,嘴中白霧化成雲煙,眉眼像一滴朱砂染亮了黑白山水。
他好像在等我,忽然扭過頭,“恩,什麽事?”
“你去哪裏?”
“去西廂休息。”
原來先走一步是這個意思,我怒罵自己沖動,連忙撫平亂發,用後退匆匆收場,怎料他突然走過來,快到讓我局促不安。
“這三年我孑孓一人,究其緣由,不過是沒有找到一個緣分所在的人,雖然我不會疼人護人,但只要你冷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你熱的時候我也在,夠不夠?”
突如其來的耳熟,分明是改了我的原話,但縱然如此我也頓悟其中含義,已夠我緊張。
“是不是小豆子教你說的?”
“是。”
“你沒有一句自己的話說給我聽?”
他一板一眼道:“駱小姐是個好姑娘,被那些人渣糟蹋很可惜,倒不如讓我……”我一把塞住耳朵,無趣的人話更無趣。他見狀眉目一松,笑了,拉下我雙手,“我知道你是為駱門主做戲,雖然倉促,但我想或許我娶你會比其他人娶你更讓你開心。”
這些年能說出一句只為我開心的人已太少太少,雖然我從不期望,更不覺得自己值得讓人這麽盡心,所以這一句這樣珍貴。
他繼續猜我,“你還願意嫁嗎?”
他的眉目靜的好似一泓碧水,舍不得打亂,“我哥說出門遇到好男人就要嫁,不嫁是傻子。”
我把這些與駱生說的時候,他顯然沒做好心理準備,不但不誇我自食其力,且态度大轉變,恨不得把邵爵祖宗八十代都掃出祖墳一一比試,但很顯然不果,所以最後要和邵爵比劍。
我自知邵爵有舊傷不能提劍,便扳響十指風輕雲淡的笑:“不如這樣,贏的那個娶我為妻,輸的那個伺候我十年。”駱生一愣,收好劍頭也不回的走了,婚事算是定下來了。
夜裏我問邵爵:“你們蠻空派可以娶親嗎?”明明一個個穿的仙風道骨。
他顯然沒思慮,此刻才沉思,良久後擡起頭,“小福,我的事總是要有一些我來做主。”
小福小福,出了他的口總是有一絲魂牽夢萦,也許是我想多了,我垂下頭假裝拍衣裙,他擡頭看着乳煙般的月色,“你臉紅了?”
我不能回應,哼着走音的梨園曲假裝沒聽清。
三日後,良辰美景,大雪,大喜。
因為是第三嫁不能張揚,因此駱生只請城中無關江湖的老友,怎料都是長舌婦,當日攜禮而來的客超過五十,其中不乏江湖名門,好在多數是借機讨好蒼崖門,并不深究大門主嫁的是大姨媽還是小表妹。
黃昏外面已開請賓宴,我梳妝完畢卻已空腹整日,我哀嚎兩聲盼着有人來看看我的死活,手邊忽然多出一盤糕點,邵爵神出鬼沒立在我身後,盯着鏡子裏濃妝豔抹的臉看的出神,直到門外人催他換喜袍,他才開口:“別緊張。”
我逞強,“我怎麽會緊張?沒事,我有經驗。”說完此話就咬傷了舌頭,血流成河。
到了吉時已是夜色漸濃,我從後堂被牽出來,其中趄趔多次才到正堂。淺笑滿堂,風雪吹燭,蓋頭上有細細镂花可以偷看滿屋人,望眼之下面熟不面熟竟都在,好在邵爵事先與駱生細談,并未通知蠻空派,倘若眉君道人大駕光臨,不知會不會打腫我的臉,然後捋着胡須說我勾引他愛徒。
我邁了幾步就踩了裙擺,幸而邵爵迎面來,暗中托住我,他今日穿着紅色囍字袍,豔俗的衣服被他穿的翩然,我在蓋頭下窺視着,好似小時候偷看門生洗澡,竟有絕妙的興奮感。
我分不清方向的被人牽着,三拜下來已經暈頭轉向,吞下去的糕點要翻湧出胃,耳邊不知是誰撞碎了一壺酒,彼時我忽然驚醒,覺得有點荒唐。
司儀急不可耐的喊着:“送入洞房喽!”
我一慌就要撒手,卻被邵爵抓緊,他的聲音像穿透靜谷的流水聲沖開我的焦慮。
“這個時候,後悔是不是有點晚?”
我擡起頭,想起最初看見的邵爵,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的臉永遠像附着着一層厚冰,但此刻忽然眉眼拈花,也許是燭火太熱融化了什麽。
“恩,我在洞房等你。”
我出了大堂便撇下丫鬟沖回洞房并将門拴上,呆呆站了片刻又取下門闩。人的心會悄然無息的背叛自己,分明告訴自己是做戲給駱生看,怎料就這樣一語入戲了?不知不覺“嫁他也不錯”的念頭就閃了幾次,我抓起桌上的酒壯膽,半是羞愧半是忐忑,正是微醺即倒之時,門卻兀自開了,卷進亂花似的白雪。
我匆忙戴上蓋頭,垂眉不敢細看,迷糊的算計開口要怎麽說,想想這樣局限才讓人尴尬,倒不如直接揭開蓋頭,裝傻充愣着說“小哥你好美”之類的比較好,想此剛要動手,來人卻一把按住我的手,手心的溫度灼人。
“那次我沒揭過你的蓋頭,這次也好補回來。”
聞聲我心也停跳,蓋頭被來人拽下,拂過前額落在膝上,那人站在我身前,挑眉看我,燭光在他頭發上鋪出金光,驚香正靜靜依在肩上,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咄咄逼人。他的眉頭像落了石礫的水面,皺了皺,“我不記得有留過休書給你。”
本該是千萬種情緒湧上心頭再梨花帶雨的啜泣,本該是故人再見有所感慨再對月吟詩作對,但我竟不住略過他的肩頭,盯着桌上酒菜,一時失神。
“休書的确是沒有,不過大叔,你又沒叫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沒什麽存稿了,三洋孤零零在深圳,還要碼字,真覺得不容易……話說發揚勾勾搭搭的精神,都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