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
天上北雁南飛,地下快馬加鞭,不久跟着穆懷春進了襄陽城,他一路只是睡睡醒醒,絲毫沒有多說的意思,偶爾擡起眼睑看我的一眼,眼神也淡的像是柳下凍結的秋水。
車夫按穆懷春的意思将我們送到城中一處臨近漢水的青樓,小花樓燈火通明,莺聲燕語,像是用紅粉胭脂雕琢成型,我雖然早早換上男裝,望着裏面袒胸露乳的姑娘還是不住掩着半張臉,實在邁不開腿來,還沒扯上穆懷春的衣服,他就在人聲嗤笑中把我扛上小二樓,扭臉對鸨娘道:“這邊不食女色,不準人來打擾。”
下面的人盯着我們三個男子笑了。
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這個道理不是沒人懂,所以我當然認為穆懷春依舊有一身舍不去的危險,夜深時候青樓裏鬧得更加厲害,穆懷春忽然說要帶着我們出門去,這一路輕風曉曉,看了一片襄陽夜色,不久就見到一個小酒鋪,擺了一屋朱砂色的酒缸,這釀的都是本地的酒,味道濃郁而不刺鼻。
我調侃道:“剛才那小樓裏都是好酒,不喝?”
他笑了一笑:“花酒要等人對了才喝,恩?你那是什麽表情。”
我自問找不到一個開心的理由,在他等酒的空隙裏索性拉着小豆子往臨街走,臨街有些冷清,街頭巷尾都含着餘冬的寒氣,小豆子見遠處有賣糖人的一溜煙便跑去了,燈影交錯的視野裏忽然空蕩蕩,站在寒風裏的又是我一人。
隔着一條窄窄的道我望着穆懷春,忽然思考他這幾年是如何過的,從前不知他或生或死,所以也就不曾往深處想,現在他活着自然要猜他過的是否好,這個好有表面意思,也有深層意義。其實感情這東西痛苦就痛苦在,我不好,你卻很好,對方一定要活的勉強不如自己才是剛剛好,也許人們不過是自私的只愛自己。
小豆子已經一頭鑽進小胡同,我走進去便被人抓住,胡同外一片絨絨燈火,那人的輪廓是一剪黑色人影,他雙手攏在袖子裏,肩上披着長氅,額發下一只眼睛用朱紅色的長布纏着,似乎受過傷。
“最近襄陽城裏在通緝開膛殺手,此人專殺女子,讓我教教你,半夜還是不要出來行走了。”
巷口傳來穆懷春的聲音,“小鬼,我和你說過不準跟陌生男人說話。”
男子聞聲已笑了一聲,“穆四少,我收到一紙飛鴿傳書就來了,你卻這樣排擠我?”
不偏不倚,我撞見的男人就是穆懷春今夜邀約對酒的人,穆懷春口中的舊交情,同為賞金獵人的聶子胥,大概因為只有一只眼看得清的緣故,聶子胥的目光顯得十二分用力,目光像薔薇上的倒刺,我不想與他對視,假裝興趣斐然的看着另一桌姹紫嫣紅的姑娘們。
聶子胥往我杯中斟了些花酒,穆懷春将它推開,取出小酒坊的酒,“這裏的酒帶着一股水粉味,就算喝的少也容易醉,迷惑人的感官。”
聶子胥斜靠桌邊,笑道:“開門見山吧,五年不見,忽然之間有什麽事。”
“是想托你引見你師父。”穆懷春放下酒杯,又道:“你我都是習慣利益交換的人,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一定重金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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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人辦事必然受人所制,這個聶子胥面相上長而白,看起來不是個豁達的人,不過他要的好處卻不算過分,“近來襄陽出了個開膛殺手,專殺年輕女子,開膛破肚後挂在北城牆的亭子上,大概與官府有積怨在示威,如今官府要我抓此人歸案,不過此人狡詐,不如你我聯手将他一起抓獲,賞金的話有一大筆。”
穆懷春點頭道:“賞金我分文不要,我只要你師父的行蹤,此事我幫你。”
我不是刻意去了解這些事,只是無意聽見他們提起聶子胥的師父,他師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輩千狐老人,若按照我對駱生口中的一些江湖事的了解,千狐老人如今活着已有百歲,白發蒼蒼曲腰勾背,退出江湖的老人大多沒什麽用處,最有用的是腦子,大概是要向他打聽江湖舊事。
無論如何,我們決定在這留住十日,這些天裏聶子胥來過三次,無非是與穆懷春飲酒小聊,他也是個疑心極重的人,每次我來斟酒,他都緊緊盯着,怕是以為我會害他,因此我對此人一直沒什麽好感,直到穆懷春提起聶子胥的右眼是他刺傷的,這種排斥感便越發深了。
“六年前與他争奪同一個重犯的人頭,不打不相識。”
這是個絕妙的開頭,他們在争奪賞金的過程中同時遇到追殺的重犯,兩人為了一口氣大打出手,聶子胥的名氣在江湖并不響亮,劍術必然也敵不過穆懷春,所以在期間穆懷春劃傷了他的眼睛,此後竟就成了朋友。
這不是什麽獵奇故事,對一個弄瞎了自己眼睛的人還能做朋友,這簡直是奇聞,說什麽大丈夫氣度,我看聶子胥不像。
穆懷春聽聞此話後卻笑了,拍拍我的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沒事。”
每次他用如斯簡短的話終結一段對話後,我都怒火沖天,因為話題永遠無法發展下去。姑娘們都是這樣糾結的,想提的事往往期盼對方開口,如若對方不開口自己就會陷入反複的心路折磨,然後開始生悶氣。
“我今年十八了。”
“當然。”
“所以很多事要像大人一樣和我交談。”
他臨窗回頭,“的确是長大了,原本沒有的地方現在鼓起來了,”他頓了頓,“你臉紅了?我是說你臉上兩團肉。”
三日後春綠點城,百草重生,穆懷春當夜與聶子胥約定抓人,只留下我和小豆子,我閑暇無事,本是找鸨娘要書來打發時間,誰想她從門縫裏塞進一疊春/宮圖,小豆子見那花花綠綠,急着要搶過去看,我一把将書抛出窗外,唏噓于一只小禽獸被我扼殺在襁褓中,而後他憤起,搬來棋盤要和我一決高低。
兩人正下的興致斐然,卻有人來敲門,一向面色煞白的聶子胥忽而笑的唇紅齒白,像是早早準備好這樣的笑容,我與他無言中對立了良久,忽然覺得來者不善的味道有些濃厚,轉身将小豆子往床上一丢,道:“你有事?”
他聲音陰郁:“我是沒事,不過你有事了。”
我依仗還是男裝,心道應當還能讓對方有所顧慮,便撐着笑容:“我還以為是自己胡思亂想,原來猜的差不離了,說什麽襄陽城出沒開膛殺手,我在青樓這種人蛇混雜的地方卻不曾聽人提起,看來不過是你胡言亂語,你現在來這無非是穆懷春中了你的什麽計,泥潭深陷出不來。”
“你小子倒是很敢猜,敢猜的人的大多都能猜的八九不離十。”
我動了動喉頭,“你以為穆懷春是三歲孩子?他心裏有數。”
“他的信人之處你不懂,他不會懷疑我,好了,現在說什麽也為時過晚,他早被城中官兵堵在南邊,我也是幫官府抓一個禍害,你別忘了他可是三年前手刃家族的罪人。”
“聶少,恐怕你是為了自己的右眼洩憤吧。”
戳敵人痛處就是為自己尋死路,我又說中了,所以聶子胥把我帶到漢水渡口,準備把我投入江中,夜中初春的江水比初雪還要寒,冷風吹的人耳廓生疼,聶子胥忙着想是讓我的頭先入水還是腳先入水,我則想着我會是頭先入水還是腳先入水,此間岸邊忽而傳來一聲笑,聶子胥停下動作望去,道:“叫你別來就是,你下不了的手,為師給你下。”
我眼見岸邊走來一人,一身繪着山水的直裾長袍,頭上戴着一個鬥笠,右眼似乎也被包着,再回頭看身邊這個假冒聶子胥,他已拆下臉上綁帶,臉皮一揭井然是另一人,我沒料想到千狐老人竟有一張無比喜感的孩子臉,眉目柔和的像是賣燒餅的大爺,他對着遠處默默無聲的徒弟爽朗大笑,“穆家那小子傷你眼睛多少年了,師父可給你記着呢,這次給你報仇了,快快,把這小子吊在碼頭木杆高處吓唬吓唬她。”
聶子胥走上前從鬥笠下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千狐老人又喚:“徒弟?”
聶子胥點點頭,将我扛起來,忽然一轉身往岸上去,他在離千狐老人一丈外的地方扯下鬥笠拆開右眼上的綁帶,側臉淺淺的胡渣随着笑容微微一動,我望着穆懷春愣了。
“我也勞神與官府的人周旋一路了,前輩也該消氣了,胡鬧也要有限度。”
至此也就是說,聶子胥這號人物完全沒有登場,出來的只是互相周旋的兩個冒牌貨,穆懷春看着我嘴角含笑,我盯着他肚子想那裏面一定都是晃蕩的黑水。
前輩被後輩看透了伎倆是件叫雙方都尴尬的事,我相信穆懷春其實心中早有數,今夜前半段也不過陪前輩裝傻,解解老人家的怨氣,因此當千狐老人上前揪他衣領問他是不是早就看出來的時候,他亦斟酒贊道:“不不,前輩易容的太好,沒看出來。”
說到底千狐老人是個老頑童,不但外貌與我所想的不同,且性子也像極了孩子,哄着他心情舒暢之後局面便扭轉為皆大歡喜,至于我被人從青樓拖到江邊,又從江邊抱回青樓的折磨好像沒人關心。
熏香滿樓,酒過三巡衆人都有些太醉,千狐老人覆在桌上,酒水倒了一地,他一把拽過穆懷春的直襟,“我啊就是看不慣你打贏我家小聶,我的徒弟又怎麽會輸你。”
碰到這等不省心的老人家,穆懷春卻還坐得穩,他點點頭,繼續斟酒,“年紀這麽大了,不可以這樣記仇。”
“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小孩子也來欺負我。”他忽然擡起頭,指着我,“這個臭小子,剛才踢了我好多腳,哪家哪戶,報上名來。”
穆懷春:“阿福。”
我坐正身子一口飲盡一杯酒,打斷他的話,“阿福是阿貓阿狗的名字,不是我的。”
老頭給穆懷春一個好建議,比如兒子在忤逆爹爹的話的時候有損爹的威嚴,做爹的要好好教訓,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動動拳頭。
穆懷春撐着腮幫看着我憋紅的臉,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忘了介紹,這是我夫人,是個丫頭。”
哐當一聲,老頭手裏的酒杯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三要去上班了,盡力碼字,晚上熬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