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

千狐老人主動上門後穆懷春看起來心情好些,小老頭倔強,縱然把穆懷春的錢袋子喝空,也不願原諒他傷過聶子胥的事。其實在我看來百歲的老人家早早退了江湖,也未必有壞心思,對穆懷春欲拒還迎的态度倒可以解釋為要騙酒喝。

穆懷春懶散的靠在門邊,道:“去買點砒霜來,今晚給他下料。”

隔窗有耳,小老頭大概聽見了,飛身就往窗外跳,還是穆懷春快一步破門而出抓住他,回頭再看門與窗,碎了一地。

一個騙完酒要擦腮幫子走人,一個被騙了酒勢必達到目的,于是他二人在青樓中上蹿下跳過了數十招,期間小老頭飛踢穆懷春從他腰間擦過踢了空,踩塌了青樓中唯一的樓梯,所有二樓的小姑娘都哭了,于是我們被鸨娘順利請了出去。

午後大風,昙天欲雨,老頭還是不管不顧倒在客棧鋪上呼呼睡,腿高高架着,大有裝睡的嫌疑。穆懷春招手将我拉過去,讓我去城下牌匾上揭一些通緝令回來,大概是盤纏不夠了。

“你不怕我就這麽逃跑?”

他眯着眼笑,“你可以試試看。”

大體上人人都有顆渴望虐或被虐的心,因此他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我竟莫名有些開心,就像牽出去溜走的小犬,想着自由卻還是希望頸上繩索不要斷開。要出門了,他在階梯第一節上喚住我,居高抛了二兩銀子下來。

“去買件像樣的衣裙,不要再被別人說了。”

“不用這麽多錢。”

“剩下的留着,”他幽幽道:“當我欠你的。”

我本想慷慨激昂的告訴他,被人三年看做寡婦棄婦的屈辱用銀子償還不了,好歹也要比這多幾倍十幾倍幾十倍,但看着他嘴角含着一絲笑,忽然就什麽也說不出口,最後鬼使神差的問他:“你喜歡什麽顏色?”

他想了想,“青色。”

他這人我多少了解一些,青色不是春草色不是拂曉色是烏青,夜空裏最濃的深不見底的顏色,我搖搖頭,“除了這種不吉利的喪氣色還有別的嗎?”

他一手撐着手肘,一手輕捏下颚,“把我喜歡的顏色穿在身上,你是要投我所好嗎?”

我盯着窗子外枝頭一對野雀,半走神半專注的說:“切,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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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在走廊木扶手上,腔調帶着一絲別意,“早點回來。”

三年前的穆懷春吝啬摳門,三年後的穆懷春卻闊綽大方,我有幾度曾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忽然出現在我眼前會讓我聯想到舜息,只不過舜息的存在是披着黑夜的君王霸主,穆懷春卻是只能在露天酒館暢飲的懶散大叔,是天上明月與溝中月影的差別。

不再多想人已到了城牆邊,牆邊層層疊疊貼了多少年的通緝令,我找了幾個兇神惡煞的頭像就此一撕,大概是長期無人動,通緝令被我撕下厚厚一疊,隐約看見裏面繪着胡須一指長的大叔腦袋,旁邊草草寫着穆懷春,那些舊的東西我一并撕去,雖然還有許多事不知情理,我卻已相信三年前滅穆府全族的另有其人。

不遠處城門下忽而走來一群人,頭戴烏紗,衣袂成雲,十分引人注目,遠遠看見眉君道人在前,我扭頭面壁青磚城牆,從人潮後迂回離開,剛往小路走了十步之遙,身後便有人拉我,轉過身時風正撩起面前的烏紗,露出下面精致的口鼻。

我不能說邵爵是特地為我而來,因此只能說是一場巧遇,但大概因為上一刻心情還太逍遙,所以對他生出罪惡感,雖然與他的一婚全然是為了成全駱生的夙願,我與他都心知肚明,但是縱然再不符合情理也算是在紅燭下走了一圈,所謂天地可鑒……說到此我開始擔心會不會遭天譴。

邵爵将我拉進屋房夾縫間,他有些訝異似的看了我良久,半響才道:“那日劫走你的人真的是穆懷春?”我點點頭後他又不說話了。

男人總是要尊嚴和所謂的臉面,我這樣左右搖擺,實在會讓他臉上無光,我胡思亂想中匆忙道:“我只是不甘心嫁了他一回就這麽算了,他這三年走人可算折磨我了,現如今我好歹要把這個債讨回來,不能便宜他,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細細一笑:“你這個人看上去挺傻,人卻總是古靈精怪的。”

“女人就是不能讓自己吃虧。”

他又笑起來,似乎覺得有了力氣與我面對面,這便摘掉鬥笠,與我說起正事,原來那日穆懷春在蒼崖山莊已被人認出,江湖上又重談舍利子一事,再加如今伏羲教也大肆尋找舍利的下落,從衆之心,因此江湖中怪風又起,教派與教派之間虎視眈眈。

“我師父今日帶我們來這也是為了打聽舍利,這兩年他也似變了個人。”

說起眉君道人,我又記起他微微哀傷的八字小眉,總覺得他若不管俗世早就套着道袍成仙趕赴廣寒宮赴宴了。

我與他又問了問駱生,得知他不急我很意外,邵爵說近來局勢不穩,江湖上傳出一大名單,都是傳聞與伏羲教有染的教派,首當其沖就是蒼崖門,所以駱生倒覺得我被穆懷春帶走比在山莊安全一些,我想駱生死而複生時必然也沒看過舜息的臉,否則他定然對我的離開急出毛病,話到此外面傳來腳步聲,有人在喚邵爵的名,他匆匆戴上鬥笠,伸出手拍拍我的額頭,“好了,總之一切還算安好,你解氣了就早回來。”

想起出行那幾月他陪在我身邊,也算同甘共苦,跋山涉水,縱然我無數次多管閑事,他也不過适時的朝天翻白眼,從不丢下我獨自一個,及時偶爾說幾句話讓我堵心,卻從不真的傷害我的感受,三年前三年後都是一如此刻。

臨走前他掏出自己唯一的小包盤纏塞給我,道:“我今日自作主張把小福交給你,要好好看住她,不要丢了。”

圓日出雲,一片今春的陽光落在他遠去的背影上,安安靜靜暖暖舊舊的藍,是他的顏色。

我回到客棧時候穆懷春還在隔壁與千狐老頭子周旋,小豆子已擺好了昨日沒了的棋局,等着我接着與他厮殺,對弈到一半,他忽喊吃壞了肚子,捂着肚皮打滾去找茅廁,我撐頭看着窗外,這間房忽然之前安靜下來,身後的牆傳來隔壁的聲音。

“鬧了這麽多天,我當是什麽事,鬧了半天都是為了舍利子而來。”

穆懷春的聲音平靜的響起:“看來早有人捷足先登來問過前輩。”

“你先把酒給我滿上……恩,人若老矣,身心俱涸,只有酒能滋潤,酒是好酒。”

“咳咳,扯遠了。”

“哦,是是,說起前一個打聽這事的家夥可是送我一棟大宅子,可惜老頭我不稀罕,登了極樂也過不慣落地生根的日子,所以我什麽也沒說,不過你這小子倒是懂得順着老頭的心,我喜歡,不過你別忘記了,你傷了我家小聶的右眼,他不記仇,我可記着呢,遲早啊我要揍你……”

“前輩,又扯遠了。”

我想起來很久以前我也問過穆懷春,他承認他在找舍利子,那時我認定他是為了哪位紅顏佳人,如今見他如此執着更是堅定我這想入非非。

他是一團迷,我很想撕開看個清楚。

小老頭大概還在灌酒,半響後才仄仄道起:“現今這個伏羲教很多年前不叫伏羲,也壓根沒有名字,大概二十年再往前這邪教禍害蒼生,有個法號圓滿的老頭與他鬥法,僥幸得勝,将祭司鎮壓在了自家寺門內的白塔下,但得知那祭司是個怪力者,在邪教殿宇前的鬼水湖下養了一萬死靈護體,便提前圓寂,化出一顆舍利子抛進鬼水湖鎮壓祭司,這事也就這麽安然解決了,但五年之後的一個隆冬,有四個江湖混球窺觊舍利子,合力将舍利從鬼水湖下取出,因為互有私心就在湖上動手争執起來,其間有人劈碎了舍利,那舍利本是八瓣紅蓮樣,正巧碎成了八片,其中一片落回湖底,其餘的就被當夜潛伏來的江湖中人争奪,就此分散流落了,至于下落老頭我不知道,不過我記得事不會錯,因為當年就是我拼死從鬼水湖裏把紅蓮舍利拿出來,舍利也是碎于我手中,不過到了最後老頭我也是清白退出,什麽也沒沾惹。”

“那麽同行的另外三人是?”

“已故女劍聖傾紅,蠻空派那個花眉老頭,還有當今蒼崖門的門主。”

前人種樹後人遮陰,前人造孽後人遭殃,女劍聖、眉君道人、駱生曾同去鬼水湖,十五年後衛小川、邵爵和我便相識了,這其間若有關聯,我只能說都是上蒼冥冥注定的。我沒時間猜測衛小川對舍利的锲而不舍是否是秉承師父的遺願,也沒心思追究邵爵是否與他一般,只是對駱生名字的出現感到不安。

我想起我收集來的舍利,在我大婚那日被随手放在屋內檀木盒底,本是打算交給駱生,如今卻知道舍利子會讓他體內的死魄煙消雲散,他也會随之消失,我的心思都成了枉做小人,靜靜想着,似乎自己被世界抛棄了。

臨別襄陽的時候,千狐老人還是沒與穆懷春歸好,偏偏還要賭氣似的在岸邊叼着酒葫蘆,翻着白眼目送小舟,其實能如他那般逍遙于世,來去無約束也是一種幸福。翠煙寥寥夕陽正落,一路過水路見滿江沙洲鷗鷺同行,我不知下一程去何處,終于覺得不得歸不得行,像搖擺不定的落葉。穆懷春坐在船篷外,手橫在曲起的膝蓋上,餘輝貼在他周身,有一條溫暖的輪廓,我想此時盡溫柔的人應當會答應我的請求。

一只白色江鷗忽然飛上小舟,停在他手邊,他輕輕将手伸出,江鷗展翅跳上他手臂,他靠在船杆邊,仰面看着天,“很快濃春就到了,一路上想去哪裏?”

“哪裏都好,只要你不去蒼崖山莊。”

“我記得以前你一直想着逃,怎麽卻不願回家了。”

他會找上駱生,只是早晚,會刀鋒相對,也是早晚,我有預感。

我在他身邊坐下,看着他睫毛上一片桔色的光,“你也是個怪人,三年前不想我嫁下來,在大婚時當那麽多人的面給我下馬威,又逃婚,如今又不休我,抓着我四處亂竄。”一會兒他又把我丢下,一會兒他又回來把我帶走,漂浮不定毫無章理,我預測不到,我也會害怕。原本這些我都想說,卻不希望讓他知道這些蠶繭在我心裏附着多年,于是住口了。

他若有所思,很久很久之後才說,“三年前對你不住,好歹名份在我手裏,先讓我償還你一回,如果這個還解釋不通,就當我謝你收留小豆子。”

雖然我覺得搶婚的手段有些太利落,但他眉眼好看,我稍稍一笑,心情微好。

我還是照舊問他這三年去了哪裏,他只顧着垂頭逗江鷗,我想他不是過得太慘就是過得太好不願打擊我,直到小豆子飛撲上前吓的江鷗遠去,他才改變姿勢逗着小豆子。

江面絨絨劃開一片漣漪,暮色/降臨,老漁人在船尾高歌小調,平生,在我腦海中猶如昨日之景的畫面沒有幾個,這簡簡單單的日落之江卻是其中一個。

失而複得始終是好事,雖然我不承認我一直盼着。

作者有話要說: 煩死了,這章又把邵爵寫的太好了!大家都不偏向男一啊~三洋要把他寫正來,男一是不能換了,否則故事就寫不下去了,只能說三洋盡力改變你們對男一的看法,實在不行就當邵爵是男一,然後把這當是虐男一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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