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五

一路溺水往上游走,江水兩岸染上了春紛,統一了翠色。穆懷春說逆游而上其實沒什麽要事,只是找個能避着官府的地段去找個鑄劍師修補驚香劍,這話有兩層意思,次要意思是未來可能會有惡鬥,主要含義是怪我沒把他的東西呵護好,我百口千辯,他拔出驚香舉在陽光下,劍鋒上有一點小小缺口。

“你摸着良心說,真的有好好對它嗎?”

摸着右邊的良心說三年來我只拿它來除過院中的雜草,最多修整了一回院裏怪石,如何也料不到驚香如此不經敲,更忘記了穆懷春對驚香當做寶貝。

他用劍劃開水波,很快血水湧上來,其中浮上一條死魚,這抓魚的手法一如往昔的粗魯,碰巧有游船往下游去,艙裏的姑娘見到一汪血水湧下來,不禁暗暗發聲,那些女人簇擁小船上,或卧或依如春花争豔,就在兩條船彼此擦身的時候,一個女子從船艙出來,立在船尾望過來,披肩款款展在身後,她成了江中一只鳳,其它人都擺在背景中,成了她長長的尾翼。

那是我第一見嬰寧,她有天生妖嬈的眉眼,眉上擦着兩筆桃花紅,花妖一般懾人心骨,穆懷春原本對一船姑娘的評頭論足毫不上心,如往常單腿垂在船沿,拍着靴面的江水,只是待嬰寧走出來時,卻忽然擡頭與她對視,看了良久直到船身如豆大。

“她挺好看的,你認識嗎?”

穆懷春搖頭,“我以為你認識她。”

我不滿意他的敷衍,更覺得方才從他們眼神裏看出點什麽,“她看你的眼神不止是人看人的眼神,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不是你曾與她相識就是未來可能與她相識,或者她想與你相識,再或者……”

他忽然笑出聲來,指着小豆子,“兒子,來說句話。”

小豆子從魚頭砂鍋邊擡起頭,即刻說:“娘,我可不可以從你的醋壇子裏借點醋?”

他與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要專注看着擦身而過遠在天涯的人,我絲毫不覺得害臊,且覺得醋壇子破的還不夠大。

船到橋頭時,我面朝江水,對依舊坐靠在船沿的穆懷春嚴肅道:“穆四少,即使有些事大家都不願承認,但我始終嫁給你了,當着我的面不許看別人多過兩眼。”

小豆子問道:“那躲着你呢?”

這些年我大是失意,所以駱生有段時日也想着說服我放棄人生,說男人本是食色者,秉性千年難改之類的閑言之語,現在一大一小看着我,正讓我想起這話,真是心凍三尺。

我假灑脫,甩開頭發走進草叢,“随便。”

當夜穆懷春便帶着小豆子出去閑逛,我開門進來時候只有窗外玄月還在,我努力成為樂觀的好姑娘,把一個三十歲的爹和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共同能去的地方想了一遍,随後自娛自樂的盯着街頭,終于叫我看見穆懷春從不該去的地方獨自出來,我想問他,把一個年僅十二的男孩獨自扔在青樓是要培養何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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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逐漸靠向客棧,忽然在街中仰頭看向這扇窗,勾了勾手,我愣了一愣,轉身坐在鏡前将臉塗成一副山水畫,匆匆打開門時,門外竟已有一人站立,是個豔的出格的女人,我先是一吓,以為是青樓裏的姑娘來讨錢,随後認出此人,這是幾天之內第二次遇見嬰寧。

她是畫眉染骨,面有柔光,她開口只說了兩句話,我的心便停跳了兩次。

第一句她說:“我來找那天遇到的朋友。”

第二句她說:“舜息在嗎?”

我用力甩上門,退到窗邊一望,穆懷春在對街早已不耐煩的摩拳擦掌準備過來,我甩手本是想支開他,怎料他看人十二分準,當即看出我心慌意亂,居然直接在牆上借力,飛進窗。

“小豆子一定要有人陪玩才留得住,我将他留給那些姑娘下下棋,不是帶你去那,不用應景抹紅,今晚想帶你去看看河上花燈。”他見我臉色慘白伸手将我抓過去看個清楚,“出什麽事了?”

我正算計着一腳将他蹬進夜空卻終究晚了一步,門又響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門。

我靠在門上拜托他,“別,千萬別開門。”

一切終究沒有如我的願,他的手繞過我的腰抽下門闩,門開了,我站在門檻邊背對着門外,一陣安靜,聽見嬰寧異常緩慢的倒吸一口氣,顫抖着說:“千裏江山,你終于被我找到了。”

那一刻月穿雲梢,屋內暗的像一座石室,我擋在他們之間手腳都涼透了,我等着某人掐住我的喉頭,和這女人一起将我扔下窗,然而他卻将我拉到身後,手在我掌心沒松開,像握劍一般緊。

屋子裏又是一陣詭異的安靜,始終無人出聲,嬰寧凝望着他,指腹在他腰間的驚香上輕輕劃過,“劍還是老的,故人,你應該也不會忘,我很高興。”她傲嬌着微微擡颚,又看我,“是了,我在江上見過你。”

我試圖掙脫被緊握的手,卻沒能夠,只聽見這個我不知到底是誰的男人說:“我是他收養的女兒。”

我終究不想知道黑白與真假,也許有人會告訴我,穆懷春真如幾年前道聽途說的一樣去了南疆并死去,我所以為遇見的人終究是個騙局,但如今到了這份上,我卻想自欺欺人,不想讓旁人戳破,是瘋了。

一路被拉扯進黑夜,在燈火黯然處進了一扇門,開了一扇窗,美人燙了一壺酒,對着天外春月就此笑着。

“驚香就放在我這,明日找人給你修補它,對了,想聽什麽曲子?”

身邊的人将放在我腰後的手伸到腰側,微微攏着,“阿福要聽什麽?”

我縮緊雙肩,“漢宮秋月。”他們說太悲涼,換,我惶恐,“十面埋伏。”

他們終究覺得我是個內心不怎麽樂觀的少女,扭頭各自商量去了,嬰寧最終掀冷珠簾去了後面:“還是我來備着,嬰寧去去就來。”她走之後,我半肩又涼透了。

身邊那人嘴刁酒杯,微微仰頭便可一飲而盡,“會把阿福這個蠢名字挂在嘴邊的人只有是穆懷春這樣的蠢人,知不知道?”他笑了,“是想做作樣子騙她,卻把你騙了。”他将手蓋在我頭頂,“安心吧,有我在舜息不會出現。”

心忽然跳動的那麽快,幾刻前誤會他的時候都沒有這樣。我是要相信他的,因為他提起舜息這個名字的時候,目望遠空,笑容消下去大半。

不久後女人們如游魚穿梭入屋,屋內被滿滿當當塞滿,笙簫徹夜,紅粉金香,這些女人都是游走藝妓,以嬰寧為頭首,帶着她們常年四處奔走,為一面之緣的人們談歌奏樂,而那夜比我想的還要四平八穩,只是有件事大致只有我察覺到,因為愛打探女子裝束的唯有女子,所以在我第三眼看嬰寧的梳篦時,我發覺梳篦上繁花簇團的層層蝶戲花下有一片微露的紅玉,溫潤明亮到出格。

依千狐那老頭說的,舍利是舜息的大忌,有沒有可能當年是他将收集的舍利殘片做成發簪送于美人兒,讓它無形間遺落于江湖。出神一想,這舍利比鐵石還硬,要毀卻是不容易,真不知當年在鬼水湖上是如何碎開的。

回程之後我想打探一下舜息與此女的關系,便道:“說起來驚香劍是怎麽回事,分明是這個女人幫舜息造的,怎麽在你手裏?”

“你是覺得我沒本事奪來一把自己看中的爛劍?”他毫不客氣的扭轉話題,“今夜發覺沒,這種豪氣又有情義的女子多是紅塵中人。”

“有情有義?你哪一只眼看見了?男人就愛以貌斷物,以為出水芙蓉就是天真無邪,以為胭脂紅粉,就是污穢不堪,真笨,其實這等标榜賣藝不賣身又小心翼翼保身的女人才是心機算盡,玩世間情一物于鼓掌之間,真正有情有義肝膽相照的女子都該是另一副樣子。”

他笑,“這麽有見解?說來聽聽。”

“真正肝膽相照的女人都敢于無私着說小女子只賣身不賣藝。”

穆懷春從床的那一側橫過小豆子,将手按在我額頭上試溫,“腦袋是什麽時候燒壞的?”

天起魚肚白時才游夢境,一覺才到晌午,那嬰寧便又來了,她見我與穆懷春之間只躺了個小豆子,便道男女授受不親之禮,話裏含霜道:“即使該瘦的不瘦該胖的不胖終究也算是女孩子,這樣始終不方便,還是來舍下停留幾日,等驚香鍛打完畢後再走。”

我連忙屈膝笑道:“謝謝這位姨娘。”

直到跟着嬰寧到了院門外,穆懷春才擡起手,靜靜看着我片刻才慢悠悠在我眉心彈了一下,不輕不重,帶着涼風,“這次随你,下次我未醒時不要輕易做決定。”

他總是如此,邊順着我邊教訓我,其實他這奇怪的個性,我早就有些喜歡。

嬰寧暫住的這間別院可謂處處玄機,每走過一層花葉都會見到幾個沒見過的女人,她們站坐盤卧,豔紅的衣裙如流水攀爬在樓亭四處,每走一步都是一景。

“你看,我這點綴春/色的可不是百花,是人。”

我不喜歡嬰寧用這樣魅的口氣與人說話,所以每次她要一表大論之時,我都沖過去擾亂氛圍,抱着穆懷春的手臂喊:“爹爹,我要騎在你脖子上摸雲彩。”

久而久之,嬰寧果真煩了,有那麽一日,她忽然在我窗前留步,面對遠路只給我留下一個側面,“謊話演化太多次就藏不住了,你不是他的養女。”

“姨娘在說什麽?”

“每次我提起你,他的眼神可不僅是對養女的情緒,何況舜息不喜歡孩子,要不他不是舜息,要不你不是他的女兒。”

我冷笑起來,盯着她頭上的梳篦,“姨娘還是早早修好我爹爹的劍,我們好上路走,用身外之物栓一個男人是栓不緊的。”

她細細勾畫笑意,緩緩道:“那年我還是雪扇門的弟子,門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哪位弟子要接位可弑師而立名,我自以為一切妥當,連夜偷襲師父,卻輕而易舉被師父削掉一根小指,舜息他只因我對他說了一個疼字,便不惜兩月之久只身而去殺我掌門,滅了雪扇。”她果然對我仇視,索性不說相識,開口便是重份量的,“我要他留着,他必定走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班中,無事更文。

有人問起主角的年紀:

邵爵:21

穆懷春:30

駱福如:18

衛小川:23

駱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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