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
我覺得嬰寧說出這樣的話,無非是因為有一股不自信的優越感。這幾年我看過許多門生與戀人的分分合合,覺得情之一字,其本身就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兩人再一起扛起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最後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終結罷了,在最終托付之前一切都是浮雲,所以中間的橋段并不值得歌頌,或許還添加了結局的幾分凄涼顏色。
她講着那樣的事,在幾天中總在我腦海深處浮為闕如的畫面,一個男子成為浴血羅剎,只為紅顏一顆滾燙的淚,這本是個值得口齒相傳的故事,我卻忍不住将穆懷春的臉聯想進去,不禁覺得一陣發慌,十分生氣。
整個清晨春雨綿濕,小豆子不知去了何處,大致是被漂亮姑娘拐走了,他昨夜還抱着我的腰說:“娘最好看了娘最好看娘最好看了。”誰知今早就滾去別人的溫柔鄉,最後剩我惆然滿懷無人疏解。
唉,小男人啊……
環屋一繞,牆上挂着一管紫竹簫,簫尾懸着一對白玉兔,實在是件美物,我取下來對口一吹,這聲色渾然綿長,比起玉笛更有深意。
一股寒霧漫出牆頭,細雨與絨霧相融挂上綠枝頭,空院在簫聲裏成了極有情調的一景,我獨吹獨賞,已打算自暴自棄自娛自樂,擡頭卻在視線內發覺了穆懷春,他一身烏衣垂墜,微曲的頭發高束,筆挺的站三個圓形院門之外,隔着層層空間,像是畫框中畫匠手下畫出的人,朦胧的讓人要探究,我看的出神,簫聲以一個直率的滑音結束。
“不吹了?”他坐在我身側,輕拍肩頭,冷水彈起在我眉心。
“來了個讨厭鬼,不吹了。”
我揚着下颚起身要走,卻被他适時的抓住,“看來你興致有餘,可我聽說你不開心。”
“在小豆子嘴裏他這個後娘就沒開心過,我此刻的心情與三年前的相比已好太多了,現在有餘興吹奏真是謝天謝地,慶幸還來不及,哪裏還不開心。”
我眨了眨眼,臉頰一線熱,以為是眼淚,摸着卻是空,還好還好。
我從不知道埋怨他這麽久,從三年光陰到如今,我想做坦然灑脫的人,所以對于失落怨恨都要小心翼翼藏着掩着,那些受傷像酒曲漸漸發酵,膨脹開來,變成只有我熟知的負擔,我從不讓自己覺得委屈,這就是最大的委屈。
“小福。”
我猛然一驚,回頭瞪着他,他卻興致斐然,“別緊張,我是姓穆的那個混球,也會有要放棄阿福這個沒心肝姑娘喚喚小福這個傻丫頭的時候,明日出去之後混球去買個狼牙棒,給小福姑娘出積怨已久的那口氣,怎麽樣?”
每次他放低聲線,聲音都讓我想起高山峽水,他沒有像三年前一樣說要教訓我,已經是太好了。
我放低聲音,“姓穆的混球有沒有覺得阿福和小福一直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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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剛剛好。”
我看見他耳垂上的水滴落地。
駱生曾說男子最可怕的力量是情話,我想穆懷春若願意說一句情話,必然比一切都可怕,他的話語會在舌尖溫熱後吐出,雖然時時刻刻都顯得滿不在乎,卻正是不燙不冷。
他将我拉下,蹲在我面前,眼神往路盡一移,突然沉聲道:“有事和你說,這幾天看來,嬰寧和舜息關系匪淺,一時半會兒中她們不會把驚香還來,我想問問你,想盡快走還是……”
“我不喜歡一個美人遍地的地方。”
他古怪的笑了一下,“恩,那今日午後你帶小豆子出去,暫且別回來,在永福客棧裏等我,我取回驚香就來帶你們走,能找到出去的好理由嗎?”
“她可巴不得我早滾蛋。”我覺得這甩人的計劃絕好,末了清嗓道:“剛才那些話小福姑娘還記得,你出去要給她買狼牙棒,她要揍你來出氣。”
他拍拍直襟走了,“我是讓小福姑娘找她兒子出氣,如果她下的了狠心。”
駱生說小女子永遠算計不過大男人,此乃名句。
沒有什麽比離開嬰寧那更順利的,我和小豆子出門時,本是常開的院門被輕巧帶上,一路找到永福客棧,客棧老板是個大胡子,一見我立刻上前探問我是否姓駱,穆懷春早在此定了天字房,我坐在可謂富麗堂皇的屋內有些詫異。
小豆子卷着蟬絲被笑道:“真好真好,爹現在好舍得,一定發財了。”
我對忽如其來的闊綽十分之不安,這種賜予就像是夫君進了窯子,心有愧而帶胭脂送于夫人,又像是與夫人道別離,贈予最後的一滾夜明珠。這個感覺在夜深闌珊後更加強烈。
小豆子也有了壞預感,“娘,我身上有盤纏夠我們買馬回浔陽。”
我假裝聽不見,“啊?哦。”
“別怕,爹要是再走了還有我呢。”
竹木筷從指尖落到腳畔,我咽了咽白飯,卻像在咽一口魚骨,其實我本就算計着會回去一次,一路都想趁着半夜天暗去偷嬰寧那支梳篦,但走前還是莫名對小豆子說:“我去把你爹偷回來。”
小豆子說他從未聽我說過如此氣吞山河的話。
此時嬰寧的院子重樓緊鎖,但是花枝攀了牆,所以我順利攀藤條進了深院,此時花樹之外沒有游妓們蹁跹的身影,仔細凝聽,她們都聚在更深處,重樓玉宇,笙簫為伴。
很慶幸我無需找穆懷春,他已坐在池邊巨大的青石上,左腿屈起,單手持牛角杯,臉上有輕笑,而嬰寧正應景應歌跳反彈琵琶,一颦一笑學的都是敦煌飛天的儀姿,四周花葉偏偏刁鑽,交錯着擋住我大半片視線。
看見梳篦已不在嬰寧發髻上,我便忍一口氣去了她屋內,上至房梁下至榻底,終究什麽都沒找到,最後再回桃花池邊,樂聲也歇了,嬰寧說:“姑娘們今日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女人們叽叽喳喳,用琵琶半遮面,散了。
我躲進一間空屋,透過镂空窗棂隔着池水正見穆懷春的背影,嬰寧跪坐在他面前,衣裙占據了大半個畫面,她将琵琶平放在身前,緊着弦道:“一直心不在焉,你在想誰?自家的女兒這麽夜卻還不回,做爹爹的不怕她跟着哪家俊少爺走了?”
穆懷春笑了笑,聰明的沒有接話,嬰寧又說:“我知道你今夜要走,我都知道,還以為六年前的來往相随,會被今日洗刷的更加清晰,其實你我都之間都被你忘記。”她用那麽孤獨落寞的聲音說着,“只有我還記得。”
穆懷春點了點頭,“我必然會回來看你。”
嬰寧苦笑兩聲,叫幾個姑娘去取驚香來,她果然還是灑脫,看盡了人世間分離,大致覺得事已至此,無需強求了,便道:“天下之大,下次尋尋覓覓,只怕也難再見你,不如走前抱抱我。”
我覺得這實乃女人的伎倆,那些故事裏是怎麽描述的?無非是離別相擁,相擁時禁不住生離死別忘情一吻,若是死別也罷,我不計較,若是生離只怕大事不好,一時忘情,兩人便滾進被褥,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枕到天明了。
嬰寧不顧其它果然攀上他肩頭,低聲不知呢喃什麽,從我這裏視線只看見她在穆懷春肩上露出的半張臉,她眉眼微顫,臉上忽然挂上兇狠的笑,随後的舉動,讓我十分錯愕,她從袖裏極緩的抽出一把半臂長的鐵錐,微微對月舉起,對着穆懷春後頸就要刺。
得不到就想毀的心态我十分了解,但我一直不相信面對眷戀之時能真的下的去手,只能說嬰寧若不是足夠絕望便是夠狠。
我不及推窗,驚嘆着大喊了一聲,桃花池水邊突然出現藝妓,均拿着刀劍,其中以拿着驚香劍的女子為首,向穆懷春攻去,我頓悟,這已不是一個女人的洩憤,井然是預謀,從一開始,她們就算計着要有人喪命。
人影交錯将穆懷春緊緊圍在其間,然而下一秒藝妓們卻如被落石濺起的水滴向八方彈開,穆懷春此時已将驚香握在手中,将劍身橫在身前。
我松下一口氣,扭頭去看嬰寧,她立在人前,嘴角有狠毒的弧線。
穆懷春收勢垂劍,又坐下了身,撩起衣尾擦着劍上一線血,衆人此時垂首,這才察覺每個人的手腕上都被驚香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我來這本來是為劍,也因為我那臭小鬼一意孤行答應你們,如今劍沒有修理,還要這樣,真是沒有教養的丫頭。”
他不緊不慢的說完又不緊不慢的起身,随後又道:“在我眼中沒有男人與女人,只有該活和該死的,不過我家臭小鬼還在偷看,女人的鮮血還是不要讓她眼見為好,”他擡起眼睑,一道白光從眸子上閃過,“讓開。”
以我的經驗,通常氣氛鬧到此時只有兩種結果,鬥或退,女人們不适宜剛烈,最終選擇後者,我看着穆懷春邁過人群中的缺口步步往窗臺來,眼神穿過窗棂,好似對我說:你當我是瞎子?
嬰寧忽然襲來,穆懷春一個旋身用驚香指着她白皙的喉頭,因為視線制約,我僅能看見她漂亮的左臉,那半張臉如凍結成鏡的湖水。
我想起曾經駱生抓了一只花龜給我補身,我幾乎以它為友,它被宰的那天,腦袋被丢出窗臺,正滾在我面前,我盯着那顆血淋淋的球,聞着滿堂鮮香,忽然覺得吃了它還是緬懷它是個非常大的問題,我以為嬰寧和那時的我一樣矛盾,畢竟愛還是恨比吃還是玩更糾結,但很顯然,我錯了,她是真的要舜息的命。
她冷着臉說:“你或許可以問問我為何要殺你?”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看穆懷春的架勢大有事不關己之嫌,我想若是讓嬰寧知道眼前的不是舜息,她的情緒必然有幾個轉變,先是不相信,以為情郎借此脫身,随後在穆懷春一再加重的口氣後相信了,認為我們欺瞞在先,最終惱羞成怒怒火沖天天人共憤,毫無情感拖累的大開殺戒。
因此,在此不适宜的時間下,我開窗跳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到後面情節複雜了,三洋寫的慢了,有時候思緒很多,但是寫着寫着就好疲憊,累的一個字也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