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七
淺春之夜,朗月低沉,灰藍色的陰影滿園皆是,我是站在穆懷春身後才能将眼前的嬰寧看清,她伸手緊握驚香的劍鋒,血從玉蔥般的手指上漫出,珠簾般往下滴落。
我覺得這無非就是舜息與她的缱绻,與人無尤,所以到底結局如何我根本不在乎。
我說:“你真是矛盾,一會兒說着煙水源俄的相遇,一會兒卻要下埋伏,我看不出哪一面的你是真的也看不出哪一面的你是假的,如果你決定殺一個人,就把額外的情緒都放下,就把他給你的一切先還來。”
我擺明就是要她把舜息贈予的梳篦扔過來,可惜美人兒不明白,并且我根本沒什麽說話的分量,于是她惡狠狠的說完“臭小鬼”便又打鬥了起來,桃葉桃枝四處飛,穆懷春攬着我左右躲避,不久後我們逃出去了。
我覺得世上本就是愛恨相随,愛極了才會恨極了,因此一定是舜息做了何等過分的事才惹怒了心胸寬廣的女人們。
聞言穆懷春卻認為愛是愛,恨是恨,但凡覺得愛恨相随的人大多是屁股未長圓的小鬼,反正後面這句我不茍同。
至此,我心裏終究多了件事,腦子裏終日念着那支熠熠奪目的梳篦,不知怎的自己忽然變得貪心不足,以至于出城了還三回頭,穆懷春喚了我幾句,終于靠過來捏住我的下颚,扭向自己。
“我說了兩遍的話,你都聽見了?”我點頭如搗蒜,他笑道:“很好很好,那就重複一遍。”用這種爹爹管教女兒的嚴厲方式,他總能把我心裏七七八八的羽翼斬的亂七八糟。
他拍拍我的頭,“你擔心?”
我沒問他所謂的擔心指的什麽,因為我如今發現,我所要擔心的比不擔心的要多得多,這世上就是不好的事永遠比好的事多,因此跨上馬時,我挑了句最憂心的,“你不會再逃跑了吧?”
他将我的手環在他腰上,“抓緊啊臭丫頭。”
他的發髻是我梳的,沒什麽造詣,已經散了一些,垂在我臉上,我仰頭看他削直的雙肩,忽而覺得穆懷春比山還要高,有他在這裏,原本被擋住的風景也不太重要。
“大叔,你說為什麽女人此生偏偏要嫁人呢?”
我曾經也問過駱生,他說答案很簡單:因為獨自走路走的太遠就會磨破腳掌,需要一掌攙扶,獨自看到風景太旖旎,就需要傾訴,憋在心頭會死掉,獨自吃一桌豐盛的菜,需分享,一個人吃不完,但,即使他的通宵達旦的舉例子,我也不能從他的黑眼圈裏體會到分毫。
穆懷春感到我向後滑,便反手按在我背上,往身後壓了壓,且不怎麽認真的敷衍我,“因為女人愛上了她嫁的人,小鬼是不會明白的。”
我盯着狹道兩旁的白絮發呆,而後笑道:“小鬼我明白,小鬼我已經由內而外的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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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根本還當我是個孩子,在他耳畔我和小豆子的話沒有分別,都是胡鬧的童言童語,所以話到這也就停住了。
此次走的是回頭路,直達襄陽城,我當即想起蠻空派還在城中,倘若這是穆懷春的算計,那麽找過眉君道人,下一個便是衛小川,在後面是駱生,我自然希望駱生與他的妹夫能平安處事,皆大歡喜,一笑泯恩仇什麽的,但依駱生這三年對穆懷春的怨氣來看,和平尚無定論,因此我算計着如何讓穆懷春入了襄陽城就足不出戶。
我前腳踏回襄陽,後腳就往馬後栽,穆懷春伸手正剛好撈住我,他将手按在我的臉上,“這麽冰,大概染了風寒。”
吹了一路的風,臉能不冰嗎?我盯着他好看的鼻梁笑,剛笑完就真的染了風寒。
吃了兩服濃藥不見好,夜半我病情加重,咳的頭暈目眩,幾乎要斷氣,穆懷春套上長氅開門就要出去,甚至明知藥鋪已關,還是硬着頭皮認真道:“我去買藥。”
我問:“你是被我吵的睡不着吧?”
他點頭。
“其實我也被我吵的睡不着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穆懷春說病了卻還好精神的女人,在他所見所聞中我是頭一個,我趴在他肩頭,看着他在朦胧遠燈襯托下細致的上唇,仔細想了想,他方才的确說的是女人。
華燈不休,城未眠,走了小片刻,穆懷春便坐在路邊高椅上,朝小老板要了一壺濁酒一疊鹵花生。
老板沖我揚起下巴,“背上那位要不要來點什麽?”
我擦擦鼻涕,點頭。
因為只是個木車推着的小攤,因此唯有一條扁長的榆木椅,左也是人,右也是人,我只能坐在穆懷春的單邊腿上,捧着碗使勁吃,隔壁兩位不時傳來幾句話,竟和蒼崖門有些關聯。
“聽說是蒼崖門歸順了伏羲教,這可是個大事件。”
我從瓷碗邊沿偷偷看着那兩人,心頭七上八下,穆懷春側過身擋住我的視線,“你給我好好養病,自己把眼睛耳朵關起來。”
他喜歡強我所難,先不論耳朵是不是能關的上,縱然五感都沒了,我心裏還是會擔心駱生,我雖然早知他和伏羲教的事,卻不相信我的哥哥會如此明目的歸順舜息,他曾說過,每個人都有一截被三味真火燒成的筋骨,絕不輕易對人低頭,可正因如此,我才對硬碰硬的事更加害怕。
我仰頭對穆懷春說:“等我回到浔陽,會不會就沒有家了。”
他将酒停在嘴角,短促一沉吟便對隔壁兩人道:“敢問這種風言風語從何處聽來的?”
二人指了指東頭:“客棧裏。”
那客棧不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高處有個懸臺,參差幾男幾女,各有所顧,吹拉奏樂卻是為了配合為首那個女人,她披着一尺鱗光白布,從頭頂垂至腳踝,像個破不開的白蛹,半空燈火不明,看不清他們的臉。
女說書人字裏行間都是江湖事與人,無論是當今人還是老前輩都被她一一拈來,細細盤點,穆懷春擺頭,說這等胡謅他肚子裏也有一堆,除非腦袋空空如也才會相信她的話,被他稍稍一說,心裏就有了極大的安慰,覺得駱生的事一定也是胡說八道的,我們正準備就此撤走,卻聽那說書女人道:“今次本是時間到了,我卻忽然來了興致,想多聊一人,聊一聊穆四少。”
我本不想這樣趴在穆懷春背上,聽別人說他的裏外,可他卻主動駐步了,仰頭看他,他皺起眉。
那說書人道,穆四少本名穆懷,單字一個春,出江湖後自名穆懷春,他生在浔陽城穆府,出生頭一日其親母夢到有大仙踏七彩祥雲送男嬰登府,當即大喜,偏生穆老爺信佛不信道,一聽兒子并非觀音送子便将他強行送入佛門寄養,父子之間從此平淡如水,十六歲起,穆四少遠佛門近江湖,鮮少回府探望,最後一次歸去是三年前老爹為他娶親那日,可惜卻着魔殺了全府人。
穆府滅門的事我一直掩在心裏,與穆懷春心照不宣,從不提起,此時他若有些表現也叫人安心點,偏偏現在平靜的讓人害怕,他低聲道:“你看這說書人像誰。”
從進門起我便覺得這說書人聲音耳熟,卻以為是錯覺,當下被他一提,果真覺得這聲音與我腦中另一個聲音近乎相似,我分明不久前還在密室中與她隔着燭火對望。
“啊,是小蓮,她是伏羲教的人。”
此地不能久留,穆懷春背着我往外走,客棧的門卻忽然合上,回首去看,那是我頭一次眼見那麽多活死人,半空天狗正食月,他們潰爛到難以掩蓋的臉因失去月色而曝露于世,滿堂聽客,竟無一是活人。
小蓮帶着那幾人從高處輕盈落下,穿過那些失魂的活死人正停在我們面前,她說:“萬般榮幸,穆四少此人正在我面前,可憐他多年東奔西走卻未能有人識破其中酸苦,被人滅了滿門,痛心疾首但不能手刃仇人,對身畔的人親而不敢近,生不如死,人生大悲莫過于此。”
我覺得她實在過分,然而穆懷春卻沉默不語,我想起高空掠過的北雁,明明高處不甚寒,卻從不嘶鳴。
她轉而看着我,毫無感情道:“你這丫頭還在?說起話來中氣不足,看不出有什麽能耐,往後蒼崖門只靠你,可靠你又能怎樣?”
我慢慢呼吸,卻到失去力氣,“你告訴舜息,駱福如不死,蒼崖門就還在。”
她笑起來,越來越深,幾乎到蹊跷,“你怎麽不自己對他說呢?”
她說:“你真是傻乎乎的可愛,三年過去那麽多事故中你還沒想過嗎?”
她還說:“我的舜息大人在你夫君身體裏。”
我微微一愣,忽然覺得胸口空曠,一陣涼風,身子就要沉下去卻被穆懷春單手撐住,他在漫長的沉默中突然舉起劍,指着對面窗外被吞掉一半的明月,那已是棕紅的一圈,像幹涸的一滴血,他宣誓一般的說:“小鬼,如果過了今日這一劫,我再好好與你說,行不行?”
我緊緊環住他的手,将臉埋在他衣襟後,“只要過了這一劫你還在,我就聽你說。”
一語落地,驟然間刀光成屏,可無論如何厮殺,活死人也還是拖着破舊的身體向他撲來,持久之下他已漸見疲憊,在不死的死者面前無能為力,占了下風。
他用劍在身前扯開一條直線,劍尖所到之處污血濺起,劍垂地暫且收勢,他将我從肩頭放下,用大氅裹上來,方說了第二句。
“我想最壞的打算是寫一封休書給你,離我遠一些一定無害,你看呢?”
我終在那一日知道,我沒正經的壞蛋臉夫君并沒有比誰活的更快活,什麽幸福美滿自由灑脫都是我的臆想。
我摸了摸他微露胡渣的溫柔側臉,“不,不走,我在這裏等你說說最好的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