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八

我此生從未如此平靜過,以至于他放開我的手去擋小蓮那一刀時,我竟看着劍與劍之間的火光有些發癡,我不知是何時喜歡上了他,也許在他揉着我的頭喚我的時候,我喜歡上了他忽然的溫柔,也許是在他拽起我罵罵咧咧的時候,我迷戀他一如既往的兇悍,也許是怪他半夜起身給我留下的那個背影,堅/挺又沉着,我從不知道找一個愛人的理由是這麽困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如此相信一個人,能相信到在混沌時寸步不離,把生命都托付給他,也許世事不如人願,往後滄海桑田,一切最終是虛度光陰,我卻覺得,即使終有一日我體會這些道理也還是不悔相信過他。

但我所料想也是害怕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白色的月盤消失在天境,穆懷春的身體在伏羲教教徒的依次強攻下逐漸失去氣力,他堅持握着劍,身體卻難以自制的顫抖。

舜息的力量在覺醒,一個靈魂要将另一個靈魂禁锢在黑暗中,也許一旦被擊敗,穆懷春就再也回不來了。

适時,兩個影子破門而入,連番接下伏羲教教衆幾下襲擊,随後一人摔出一顆紅丸,紅丸在落地之時噴出滾滾迷煙,這二人便帶着我們離開。

此時扛着我大喘籲籲的正是千狐老人,老頭沖我尖酸道:“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幫徒弟的忙,還幫他的仇人,我找抽。”

聶子胥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住,帶些笑意:“師父他總是這樣,念了多少年,也沒真要取穆四少的命。”我點點頭,随他匆匆一笑,見了其本尊我才明白為何當初老頭的易容會被穆懷春識破,因為真實的聶子虛雖是獨眼,神色卻十分和善,酒窩更是嵌在兩邊嘴角,仿佛水中的溫柔漣漪。

我們四人進入幽色竹林,竹林深處有紅磚碧瓦的宅子,當下只能留住。

安頓一切後,我才得知,聶子胥受穆懷春此托是在半年之前的事,那時穆懷春忽然出現,不但與其邀約半年後襄陽城內見,更請他去偷平陽王府壓宅之寶鎮魂玉,聶子胥站在我身邊輕聲道:“穆懷春與舜息之間的事,只有我和你知道。”言下之意是心知肚明的人不要提,而鎮魂玉的作用可想而知。

只隔着一面牆,可他們沒讓我去看穆懷春,那之後我就徹夜不能安眠,竹海的濕氣不給喘息的壓下來,一旦下起雨便沒完沒了,仿佛要一直下到下一世。

這日千狐老人與聶子胥同去找小豆子,我靠在穆懷春的睡房門外,想聽聽他的聲音卻滿耳都是落雨聲,我竟頭一次沒有勇氣去見一個人,害怕到讓自己絕望,誰知門卻突然開了,一瞬沒站穩腳跟,栽到了他懷裏。

我慌張的要站直,卻被他按在懷心。

他的聲音沙啞:“死丫頭,他完了。”

我大驚失色,他的身體卻輕顫,笑了,仰頭看他,還是一張壞蛋臉,踹了他數腳又從屋外打到屋裏,直到被他壓在床上,按住雙腿我才肯安靜下來。

“知道什麽樣的蚌珠最值錢嗎?”

“你這混蛋啊,是時候說這些嗎?”

他說:“是紅色的蚌珠,像阿福的眼淚一樣。”他垂頭笑着我,擦着我側臉上幹涸為紅痣的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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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狡辯說不是眼淚是濺上去的血,他卻沒應,只哄孩子似的招招手,“快來快來,我給你煮些紅棗桂圓湯。”

駱生說過,如若世上除他之外有一個男子肯專門為我做一頓飯,我便該嫁給他,因為讓男人下廚的女人必然是他的摯愛,我本覺得這都是夫婦間柴米油鹽的事情,此刻卻覺得駱生說的都對,我糊裏糊塗嫁了人,這人糊裏糊塗滿足了我所有的期望。

大雨連地起,小廚裏爐火正旺,映紅了他的側臉,我站在門檻上一直也未走進去,直到他對我招手,“小姑娘,別站在門檻上,不禮貌。”

好像從始至終也沒發生幾天前的那件事,他沒有絲毫提起的意思,我十分想問,卻不敢,期間他幾次停下手,似乎要找契合的時間點打開話題。

我等了那麽久,他卻說:“明日啓程去開封,聽說那裏山水人美,等去過之後我送你回浔陽。”

我當然以沉默做反抗,然後拼命搖頭,他靠坐在牆邊,對我喚了一聲,招招手便将我招過去了,我一點也不想忤逆他的意思,卻也不想他來幫我做什麽決定,他将我一撮頭發散開又盤上,來來往往反反複複,好像如何都不對勁,最後終于說話了。

“我聽說,我三歲時候便被送進了日昭寺,那時候圓滿大師還是住持,他是我的師父。”

這是個有跡可循的開頭,證明了小蓮所言話中無虛。

穆懷春三歲那年穆老爺因信佛教,将家中小子送入日昭寺學佛,其中十年相安無事,直到伏羲教的大祭司舜息路經日昭寺,我想起很久之前我曾聽過的故事,和這實在是有無數契合點。

伏羲教與日昭寺的一鬥正應了人世規則,佛與鬼永遠是正與邪,勢不兩立,然後相邀殊死一搏,其間慘重,雙方都有損失,日昭寺更是損失僧人上百,連着僧人的魂魄也被祭司收走,當然,這種屈辱在後世的傳言裏為了圓滿大師的面子自然是被無視了。

知曉內/幕的都知道,與伏羲教大祭司的惡鬥全因圓滿大師的一意孤行,這種罪惡感和責任感迫使他拼上名譽與生命,終于贏了大祭司一籌,在将其壓在日昭寺的佛塔之下後,自己便嗚呼圓寂了,僧人受托把他體內的紅蓮舍利置放在佛塔上,用以鎮壓祭司,但所謂金麟并非池中物,傳言大祭司是遠古神怪大陸不死的精魄,力量來自于其他死魂,紅蓮舍利在塔上壓不住祭祀,因此舍利由一群僧人護送至苗疆,被投入封印着無數鬼魂的鬼水湖中,這才鎮壓邪魂,切斷了祭司的力量源泉,如此,伏羲教在世間忽然敗落。

無論是國與國的歷史還是江湖的歷史,細節往往都被人所忽視,恰如舜息在占盡下風的時候,抛棄殘敗的身軀進入了圓滿大師徒弟的身體內,這個人就是穆懷春。

這是可怕的事,我可以想象身體裏還有另一個人的樣子,她會嘲笑我前不凸後不翹,會對我的夫君飽盡眼福,她若強大至操控我的身體,她會逼着我的嘴去喝刷鍋水,這與逼良為娼差不多。另一個靈魂即使至善至美,到了自己體內也不過是多餘的野獸,人生最終被分去一半,何況舜息非善類。

“鬼水湖裏一直只殘存了一片舍利,多虧當年舜息失去大多力量,才得以鎮他,可惜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他的精氣大多恢複,如今像個野獸,力量也在逐漸複蘇,我奪回自己的身體後,想對你耽誤了這樣久,如今也要抓緊時間對你有所補償,但現在看來已經不能夠了。”

這是穆懷春的結束語,輕而易舉不過是要點明最後三句話。

小屋裏熬着的棗湯已經溢出蓋子,落在爐火上茲茲亂響,那麽安靜,他的呼吸。

我承認,一剎那我也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不能理解舜息占用他的身體滅穆府滿門的悲涼,不能理解三十年不與人近身的孤寂,可我就是不能忍受這樣離開的灑脫,我不能灑脫。

他把我的頭發都散開了,用手指梳着,指腹不時碰到我的頭皮,那麽輕,他說:“阿福,三年前的天狗食月夜我與伏羲教拼殺,身體裏的舍利被削去,我的意識忽然被舜息剝奪,最後一次看見你時,你正立在草垛裏瑟瑟打抖,瘦的像個小猴子,三年裏我又仿佛睡了漫長的一覺,等我再醒來時看見你遙遙站在大路上,夜裏的天空飄着大雪,我忽然在想,這小鬼長的真快,這樣的女人,不能砸在我手裏。”

我的眼淚嘩啦一下落了下來,朱砂色的眼淚正巧落在他的手心,安安靜靜落成花瓣。

倘若有人說:駱福如,就算我是死屍,我随時詐屍,你也要跟着我,之類的,我必然放山莊裏的野狗撕咬此人,可穆懷春不同,他若說我卻能接受,原來這世上有一個人無論說什麽我都想去原諒。

我十分認真的抱着他的肩,告訴他:“我可能愛上了我嫁的男人了。”

他頓了很久,幾乎沒有呼吸,須臾後才低聲說:“你嫁的也不止我一個,是不是?”

即使我知道不是他心裏的話,卻終究沒把握猜他心裏所想的,因為自己這股倔強,我很想告訴他:你這混蛋別錯過了那個被你欺負的最多的人,因為那人是對你最好的人。

在小豆子被接回來時,我鄭重其事的告訴他:“我要離開你爹。”

我雖很清楚是一時氣話,卻不覺得說的完全沒理,因為穆懷春後來又說了很多譬如“小鬼懂什麽愛情”之類的。我想說,感情的事不是你來我往,我是自願和甘心,可他連我單方面的感覺都要匆匆否決,就好比我在說事實:女人能生孩子。他卻對我催眠:你不會,你絕對不會。

我說這話的時候,穆懷春就在我身邊,我們相約好了對小豆子保密,所以鄭重其事的同時還必須面帶微笑。

小豆子也十分認真,“娘你帶我走吧。”我心道兒子沒白代養幾年,他又說:“我還想回山莊見□的閨女。”所以當下我就獨自遠走了。

出門時聶子胥追上來對我說:“我師父觀天相,這月是奇月,幾日後還有一次天狗食月,伏羲教還會借機抓回穆四少,鎮魂玉只能暫壓下舜息的意識,一旦食月那夜,舜息的力量會增強,只怕你我在他身邊都極其危險,你既然走了便暫且不要回來。”

我安靜的聽着,回頭去看那扇門,隔着竹林千千萬萬顆翠雨,我遠目那人不肯追來,那人遠目我一步步離開。

我從前覺得自己出生名門,又覺得不像四個姐姐一樣短命是有後福,因此總把自己看的很高很高,但終有一天頓悟,有一個人會讓我的心從陌陌塵埃中開出一朵豔麗的花,那花葉繁茂,豔若垂水,在他面前我自己變得謙遜變得很低,低的比花梗下的塵埃還低。

我下定決心盡我所能為穆懷春做一件事,把其餘的舍利子收集好,蒼崖山莊有我保留的兩片,穆懷春身上有一片,若能将嬰寧梳篦上那一片拿到手,除去鬼水湖中的便只剩下三片要收集。

我覺得我仿佛掌控了天下,這便計劃獨自去找嬰寧,只是當她開門見到是我時,變的十分驚愕,驚愕到讓我對自己的此舉也有些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好累好累好累,拼死日更啊,真的拼死,又怕字數不夠今天更的,又不敢亂湊對話情,誰能明白我糾結矛盾的心!睡覺去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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