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九

那日她正要離開襄陽,我去的本不是時候,但她心裏多多少少與舜息有牽絆,為此讓游妓們車馬暫停,表面平靜來招待我,我進屋的時候,她坐在窗下矮案邊,肩上孔雀翎毛鋪張了半個屋子,她抽出一把蛇形劍,剛剛好頂住我眉心,力量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我早知會是如此,心裏滿是準備。

“我很喜歡殺人,特別是叫我看不順眼的女人,還有我恨的男人身邊的女人。”

我點頭,“我若會使刀劍也會喜歡殺人,殺的也是叫我不順眼的女人。”

她聞此大概覺得我毫無威脅,便将劍收回袖筒,沉吟後是靠在牆邊問我,“那人還在城中?”我搖頭,她才轉念來打量我。

互相打量的期間,我又細細從她發髻上看到那梳篦,只怕我再耍心眼怕是也鬥不過她,繞着彎子不如坦然直說,“你把梳篦借我如何?”

她點點頭,一撫長發,“這樣吧,你伺候我十日,我若滿意就給你。”

沒有過問沒有追究,她輕描淡寫的讓我跟着她出了襄陽城,我想折磨我的心她早已有了,所以在她把所有包袱讓我來拿的時候,我竟覺得理所當然。

她說:“他到底對你有幾分好?”

“他對我不好。”我沒有說謊,穆懷春不懂我的心思,不理解我的人對我不算好。

“對你不好還要你自投羅網?”

“那是我自願的,我看得出你不壞,一定是他不好,所以你才要殺他。”

她冷冷道:“是,殺不了他就殺你好了。”

我即使滿頭大汗終究相信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便道:“若你懷疑我要害你,那你大可以現在殺了我。”

她忽然陰陰笑了,“可我就是喜歡折磨你。”

我當然以為女人的心都極度輕柔,會被誠懇與堅持打動,所以理所當然的覺得我做做樣子,她做做樣子,這樣子持續做下去就能相安無事細水長流,誰想着嬰寧她是當了真,在我端着酒上前時,她對新主戶面前笑曰:“這是我的好奴隸。”

有識相的曰:“好俊俏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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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寧打潑了燙酒,正巧全灑在那人臉上,為了我而敢于得罪主戶,可見她有多讨厭我。

翌日,我随她們一路迎春雨出了襄陽,細雨綿綿直到車馬隊轉入高山流水才停落,這是個實打實的好地方,十分适合隐居避暑和養傷,當我想完這些的時候,嬰寧對藝妓們道:“你們送到這就好,我九日後下山,你們在臨城等我。”

當我屁颠屁颠跟着藝妓們跑遠的時候,她趾高氣昂的喊道:“你給我站住。”于是我又屁颠屁颠跟着她爬了一回高山。

這山中多草木,唯有一棟白房隐在其間,一眼看盡枝枝葉葉,白房仿若池中翠葉上的明珠,十分不真實,嬰寧兀自從頸脖裏取出一把金長匙,開那扇院門時門扉與門壁間已有千絲萬縷的蜘蛛絲,看來這處久經時間的煎熬,無人來探。

她說今夜在別院中會有客登門,說這話的緣由是告訴我,我必須獨自打理好偌大的庭院,我理所當然的認為都是胡說八道,以為她不過是要用私人恩怨充公,誰知夜中子時真的有人到訪深山。

來人是三個衣袂飄仙的姑娘,明明面容如花,卻面無表情的在山風中一動不動,我打開院門時險些被吓掉三魂七魄,中間的姑娘着墨綠衣衫,坐在一張推椅上,不但不像病號,一股不輸人的傲氣反倒讓人想起女帝。

小綠問:“嬰寧呢?”

我聞聲一愣,細看此人五官的确是個男子,只是兩瓣唇又紅又潤,乍一看以為是姑娘家,我點了點頭卻還不夠,一旁一位姑娘的厲聲訓斥:“你是嬰寧的手下人?她平日這麽教你的?除非你沒舌頭根,否則旁人問話的時候,你要張開嘴巴,字句回答。”

“哦。”

大概是覺得我木讷以至于朽木難雕,兩位姑娘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出來在我臉上滾,這便推着那位小綠直接進院,小綠忽然回頭對我勾手,“來,你來,推我去看她。”

我這人看多了雜亂而無謂的詩詞評書,偏愛咬文嚼字,因此當小綠說“去看看她”而不說“去見她”時便覺得她顯露了自己作為嬰寧前輩的身份,只是萬般猜測也沒猜到此人竟是嬰寧的師父。

嬰寧曾說舜息為了她滅了雪扇門殺了自己的師父,可見都是謊言,她的掌門不但不是個糟老頭,竟還是個年輕清麗的男人,且不叫小綠,有個十分陰柔的名:蘇殷。

我見多了師父與徒弟,門主與門生的關系,其實大多是相安甚好,若有如駱生這般年輕的門主,門生更是喜愛與他勾肩搭背,巴不得結拜為狐朋狗友。但嬰寧在蘇殷眼下一直低眉垂目,躲躲閃閃,像在逃避什麽,我對蘇殷與嬰寧之間巨大的距離感感到好奇,本以為是什麽愛恨糾纏。嬰寧讓我在這九日內寸步不離照顧她的師父,正是因為寸步不離,才使我得知一些內/幕,譬如五日以來,蘇殷每到夜中都去找嬰寧,我才不會告訴他們,我躲在窗臺下聽見他們不時有争執。

他們有仇,一定有。這個想法直到第五日的深夜才得以破解,那夜夜雲嬗變,月光裏似乎可觀天宮,那樣通透的月光将蘇殷的臉照的晃若銀盤,我恰巧醒了,一入眼就是他的臉,他不知如何折騰,自己下床坐上了推椅。

“你躺着,不用管我。”

我根本是打算裝睡,被他如此一說似乎被看穿了,忙縮着身子坐起,“春冷剛過,你還是早睡,你不睡我也睡不成。”

誰知他忽然瞪圓了杏眼,“你若是我雪扇門中的弟子,膽敢變相埋怨師父,早就被抛進冷井裏泡着了。”

我沖着一股困意冷嘲:“雪扇門不是早就敗落了嗎?”

他一頓,有好片刻似乎想反駁卻終是沒找到辭藻,沉聲道:“是,敗落了,那樣的名聲也不能重生了。你大概聽過類似的傳言吧,雪扇門一晝夜被一人滅了,都說我無用,我也認了。”

守不住門派的掌門與守不住情人的人是同一類人,都得不到珍視的東西,所以他當時的神情讓我十分觸動,鬼使神差中說了句:“我相信你有苦衷,我哥教過我,不能嚼人舌頭根,所以你有什麽便說給我聽吧,我不會說出去。”

他點點頭,竟把這鬼話當真,望着手指上一層月色發癡,我耐心等着,準備聽他說嬰寧弑師奪位,而他切掉人家半截小指,最後她被嬰寧的老情人舜息報複的故事。

“那男人不但毀了雪扇門,還傷了我的腿,”他果然說起類似的話,随後摸着殘破的雙腿,凄涼的笑:“她們都說這是世間最難堪的事,愛過的人竟對我舉刀。”

五年前正是雪扇門發揚的轉折時候,當時的上任掌門因故死去,将傳位的象征性雪扇放在十九歲的蘇殷手中,原本雪扇門是女子門派,只是蘇殷被師父收養多年,早從身心上接近女子,他比常人心智更加沉穩,且在處事上于公于私都十分分明,對于打理門派來說無非是最佳人選,因此掌門之位便破例交給了他。

門派這東西并不是擺着拿來看的,每個門派首當其沖的問題就是填飽門生們的肚皮,這就是為何這年頭有許多門派放棄江湖精神投報朝廷的緣故。

雪扇門在江湖上曾也算有些名氣,與女陰教同樣都是滿堂女人家,女人家要填飽自己的肚皮已經不容易,何況一堆女人,蘇殷當機立斷就近包攬了鹽商的漕運,行商的鬼心思都是此起彼伏的,見蘇殷客氣,其人也美,交往下去萌發鬼心思,常在酒膽之下對他動起手腳。

初時蘇殷只為這一樁生意忍口氣,誰知一日大雨靠江岸停船的時候,鹽商放縱過度越了他的底線,他一掌怕碎了桌上茶杯,打算切對方幾根手指,誰知忽然有人如風旋入室,将油頭粉面的商人扯起來,那人撇嘴道:“要占人便宜何必縮手縮腳呢,伸也一刀縮也一刀,我若是有這等機會早就把他按倒在地。”

那時候的舜息或許是湊巧在游船時遇上那場大雨,兀自從小舟跳上了大船檐下避雨,才撞見他,彼此頭回見面,兩人目光高低對視,互相停頓一秒。

通常壞男人有獨當一面的魅力,總之舜息是個禍害,連男人的心也一起禍害。

後面的事無需多言已經不言而喻了,我并不鄙夷好男風的男人,只是我一想到舜息那恨不得扒了人皮的模樣便對他會愛某人這件事很懷疑,他與穆懷春是天壤之別,他的笑陰郁甚至猙獰,穆懷春卻常是暖意中帶點譏诮,雖然後者也不怎樣卻比前者好太多。

說到底他都是當年用穆懷春的身體滅了我夫家的人,害了駱生的人,就算沒有實體只是飄魂,我也恨他,恨的心肝肺劇痛。

再回到嬰寧的話題上時便僅剩一句話:世間萬象好景不長。

在兩人交心至深之時,舜息消失了,當然,當今也沒有幾人見過伏羲大祭司的真容,更不能怪那個年頭的蘇殷,他理所當然的和所有失意人一樣想:被玩膩了,被抛棄了。

于是他做了一件傻事,讓門下某一姑娘,也就是曾是她師姐的嬰寧去打聽此人,嬰寧是何人:當年雪扇門傳位掌門的預備人選,蘇殷雖對師姐客氣,嬰寧卻對黃頭小子踩過自己而攀位感到無比嫉恨,她是個聰明人,大業上無成便要在情感上為王,于是她勾引舜息,把那朝三暮四的男人握在掌心。

聞此我有小小震驚,這宅子裏最美的一男一女鬧別扭竟是因為同一個男人,真不知舜息是怎樣的空虛,偏要男女通吃。

他轉過頭來看着我,“那天窗外是大雨,師姐回來說遇見了舜息,她笑的面若滴水,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那樣的男人總是壞到剛剛好,偷了旁人的心便不打算還了,她說她有本事拿走我的人,一樣有本事拿走我的位置,我們雪扇門有弑師奪位的舊傳統,她說師父只是病故将掌門傳我,我不配,于是我們動了手,我是無意的,錯手切斷了她一根手指,後來,也是一個雨天,他突然來了……”

接下來的與嬰寧說的一樣,舜息舉刀亂戰為紅顏,蘇殷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完全走神了,我想象有那麽一天,舜息在穆懷春體內再度仰天于世,他也會對我舉起刀劍,到那時我該用怎樣的表情看着他,到底是仇恨還是悲涼?這個問題不能想的太深,一不小心就傷春悲秋。

問起為何不追究嬰寧,只是因為舜息适時的把她也抛下了,沒準蘇殷心裏是幸災樂禍大過同情。

我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早些年頭伏羲也有幾近敗落的時候,舜息早有意毀掉雪扇門這種不算大的門派,他根本不是男女都好,而是男女都不好,而這些接近各大掌門的計劃早就在香囊中,只是在嬰寧蘇殷這種當局者眼裏成了與自己有牽連的故事。

姑娘們和類姑娘型的男子都太容易傷懷,把一些根本無關的東西強加在自己肩上。

我當然想告訴他,又覺得自己閑事管得實在太多。

作者有話要說: 公告一下,因為工作緊張的原因,可能明天一章來不及趕出來,如果能先寫個接近兩千字就先發,不過三洋還是想寫了三千多字再發,畢竟兩千多字內容不多,另外作為補償,透露一下大家的名字由來:

嬰寧:就不用說了,聊齋裏的。

衛小川:參照陸小鳳這樣的名字,勉強好記。

小豆子:霸王別姬的張國榮一角色。

女主:三洋給自己取小名叫大福,哈哈哈哈~~

穆懷春:本文起初要叫 《有女懷春》,所以給男主起懷春,延續用了下來。

邵爵:悲催的娃,這是我信手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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