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
當晚,蘇殷覺得失言也有些失顏面,立即指門外請我出去,敲了嬰寧的門,開門時她擡頭一見是我便薄唇一勾靠向門畔,“怎麽?聽他訴苦聽煩了?”我微微一愣,她卻笑的更厲害:“他好歹是我師弟,我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定有許多話需要發洩,碰到你這麽一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傻瓜,自然會好好颠倒是非來傾吐一遍。”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比如呢?”
我頓然啞言,想了想方道:“搶旁人的家業錢財都沒關系,卻不能搶旁人所愛,你這樣做比取人皮肉抽人筋骨還痛。”
她冷笑一聲:“我樂意,誰也說不通我,何況他要去愛什麽男人,丢盡我師父的臉。”
“如果你真恨他,早就走了,怎麽會在這與他會面,你若真心與他搶舜息又怎麽會對舜息拔刀,你之所以這樣那樣不過是知道舜息他從未對任何人心動,他還蒙在幻想裏,你卻已十分清醒。”
她遲鈍良久才潺潺笑起,嘴角緩緩暈開的笑像月下盛開的冷芙蓉,“你真會編故事,我只是秉承師父的遺願,是她讓我照料蘇殷,除此之外我完全可以放他不管不顧,倒是你,倒是做事不靠譜的姑娘,挺讓人家放不下。”
她仰起頭,望着我身後,“你看,他來了。”
我頸後一陣涼風,身後圓月被一人的頭遮了大半,穆懷春正蝙蝠般垂掉在屋檐下,袍子那樣大,遮住了所有的月光,他望了我一眼,一個翻身穩穩站到我面前。
他能出現真是太好了,我強行裝着鎮定,感覺他若再碰我一下我便會癱在他懷裏,求他讓我騎坐在他肩上,然後麻溜的跑路。
“年紀不小了,不要成天上竄下跳的。”
他将手搭在我頭上,用力揉着幾乎揉斷我的頸脖,“你才離家出走幾天啊,就不管是人是鬼也聊上,”話畢垂眸瞪我,“早知你這麽如魚得水我也不來了,真讓人白操心。”話雖如此,還是将我的手拉了過去。
嬰寧當然早有預料,她已有準備從腰間抽出薄而韌的劍,我覺得世事若有良好的溝通必然可以以大化小,這便道:“其實他是舜息的雙胞兄弟,這點你要相信我。”
“荒唐。”
“荒唐的大多才是真相。”
她一把細劍在眼前晃來晃去,我慌手慌腳的解釋,急中生智咬了穆懷春一口,他立即在我腦袋上打了個響亮的栗子,我指着他說:“舜息被咬了會是這樣的嗎?”嬰寧終于由不信變為不屑,相持很久,她這才眉目松開,看着我們,“怪不得覺得他變了,我還以為男人越大越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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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解釋之中十分心急,我把穆懷春與人不同的各種毛病全部一一列出,最後他垂頭在我耳邊笑道:“回去了再和你算賬。”
穆懷春的意思是立即帶我下山,誰知嬰寧卻忽然不樂意,“小丫頭你要失信于人?你答應我伺候我十日,如今才過半數你就想算了?”
耍無賴什麽的,我只敢在穆懷春面前做出來,因此立刻點頭,當即穆懷春扣着我後頸脖,嘴角出聲,“點什麽頭?點什麽頭。”
我翹指指着嬰寧的發髻,“你看清楚了,我長大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他看到那梳篦下一點點赤紅便微微一怔,當即心中明白,平靜的點點頭,挺直身子方道:“我家小鬼要留下,我也不能放她一個人。”
“也好,兄債弟償。”
她回答的很快,當真是一點不客氣。
當夜我們轉移到後宅門的偏僻小屋內,穆懷春還是十分警惕,道:“你沒有做事和人商量的習慣?”
“不好意思,我從來沒爹沒娘,一個人下決定是種習慣。”
他走過來揉着我的腦袋,幾乎又要将它揉下來,“我的事你不要管。”
我其實不喜歡管江湖上那些事,一是我天性自私并不愛自找麻煩,二是我也完全沒能力,無論是晚芙唐千尋小豆子,還是幫老太太找一只黑尾巴貓,全憑一股沖動,只有這一次我知道與沖動無關,所以頭一回不後悔。
他還在教訓且威脅我:“我也不知何時自己會爆炸,你怎麽能長時間留在這裏?等到我再次沉睡的那一天,你說我的身體是用劍擁抱你還是用手擁抱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外面又下起雨,不知道為什麽每當他神情認真的與我對望,天空就有雨要落,正是這些停不了的雨在門外編織起幻象,我仿佛看見一個少年獨走江湖的背影,在大雨裏片刻出現片刻又消失,最初是孑孓一人,最後也是。
我站在他身後,卻不敢靠上去,“我不需要擁抱,你可以做你該做的,無論是尋找舍利,還是另求其它法子都行,我只是喜歡被你牽着走,牽着你的刀或者手都可以。”
他轉身捧起我的臉,揉的歪七扭八,“駱福如你真任性。”
我們相約,平安度過這五天拿到梳篦再來決定我的去留,其實他若不要我,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只需十步的遠近,我就再也追不上他,可他沒有。容許我自以為是的想:他需要我。
在嬰寧要我照料蘇殷的幾天中,她只有一個要求:穆懷春要似有似無的出現,且不能被蘇殷看見。她看似對蘇殷冷漠不願去多看他,卻總會旁擊側敲的問我:“他快死了沒?”有時我氣了便道:“死了。”她圓眼一瞪,指着後廚:“去刷碗。”
我以為別扭會一直鬧下去,直至第八日。
第八天清晨,醉酒的嬰寧出現在拐角的階梯上,她拽住我的裙擺,将梳篦甩進我胸口,“你拿走吧,走,我誰也不想看見,都走讓我一個人。”
幸福來的太快,我不敢相信,直到夜裏穆懷春才告訴我,“昨夜起那個綠衣衫的已經重病在卧,氣若游絲,你不知道?甚至夜半有人來敲門敲到打算撬開門,你不知道?”見我拼了命的回憶,他嘆口氣,“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
我實在是個很欠抽的姑娘,我若過得不好,就希望全天下都不好,我若過的太好,又喜歡抽空去看看別人好否,何況我一直覺得這屋子四周都有貓膩的味道,而我很想知道出自何處。
于是半夜我迂回去嬰寧門外,準備一探究竟,誰知醉酒的她正站在我身後,我被逮個正着,且被托進屋。
“你怎麽還不走。”
我實在覺得她也不必因為蘇殷要斷氣了就樂到醉酒兩日,“聽說你師弟不好,你怎樣?”
她松了松發髻,單手撐着額頭,“你以為呢,我當然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他就是個白癡,笨蛋,他喜歡男人就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男人,太惡心了,太惡心了,死都不改性……”
她那麽安靜的坐在矮案前,長發披散在眼前,一顆顆圓潤的淚珠碎在手畔,變為一片海,一個姑娘若哭的那樣毫無預兆,要不是喜極而泣樂極生悲,要不就是忍痛太久忍夠了。
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早已淚流滿面,我要上前扶她,她卻不要,撞在門扉上,順着坐在了地上,她醉了,不近不遠望着桌上的金獸爐裏燃起的袅袅瑞腦。
她哭着說今日心情很好,好到要花費時間給我講一個故事,講故事的時候,她眼淚再沒停下來過。
“那年是個冬天,他被我師父帶回雪扇門,那時他的披衣上盛着白雪,遠遠看去很驚豔,我師父喜歡他,卻不敢違背先代掌門的意思,便将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樣,那時候他總是來找我,他說:師姐,我不喜歡做女孩。我每月都陪他換上男裝在門派裏走來走去,每次回頭來,卻是我為他挨板子,他卻不記恩……他是個白癡……是個白癡…………”
歲月嬗變,時光荏苒,若走回頭路去看,那年的确是個寒冬,積雪壓倒了雪扇門門外的一棵常青松,陳雪落定時候,八歲的蘇殷被雪扇門上任掌門帶進了山,掌門帶他認識了一堆女孩子後便先下去吩咐事了,蘇殷抖了抖肩上白雪,一副大人的樣子環視屋內的女弟子們,這裏的女子小的小,大的大,卻都是他的師姐,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蹲在角落不再理會任何人。
那時候嬰寧就站在挨近角落的那個位置,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說:“師妹。”
蘇殷用胳膊一頂,怒道:“你叫誰!”誰知這一下正撞到嬰寧的鼻子,她爬起身時,鼻子裏還在淌血,一直從下巴滴落,他尴尬的望着她,她豁然的笑了笑:“對不起,是師弟。”
彼時鼻血直下三千尺,一點沒有女孩的樣子。
雪扇門的女弟子太多太多,師父也是女人,女人對女人總不如對男,因此蘇殷特別得寵,只是先代掌門早立下規矩,不得接納男子入門,師父舍不得放蘇殷走,索性将他打扮成女子,可一個男人哪裏喜歡女人喜歡的衣裳,直嫌太騷情,師父怒起來,他卻也不敢打擾。
因為不被打不相識的道理,蘇殷那時已與嬰寧十分熟識,他每次被迫擦上一點胭脂便會去找她,毫不忌諱在她面前把自己扒得精光,撲倒她身上大哭:“師姐,我一點也不想做女孩,一點都不想,求求你,去和師父說說吧。”
嬰寧那時才七歲,哪裏有肥膽,思來想去只能說:“做女孩不好嗎?你看我穿着這花裙子多漂亮。”垂頭一看,裙子已經沾了蘇殷的鼻涕眼淚。
“可我與你們不一樣,我該有我的樣子,以前我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可比現在好,不用紮高高的發髻,頭皮都被師父扯掉了。”
“這樣吧,每個月師父十五會下山,我陪你穿一天男裝如何?”
彼此的約定竟就這樣延續了九年,每月十五,一個假小子一個真小子便一前一後在山中亂竄,吓得鳥飛獸走。蘇殷十七歲那年出了事了,他們被看不慣的師姐告密,路過兩棵榕樹的時候,師父正跳出來将他二人逮個正着,蘇殷得寵幸免于難了,嬰寧卻挨了所有的板子。
那個夜裏,他像往日一樣溜進她房中,睡在她身邊幫她抹眼淚,她轉過身,悶聲說:“疼的厲害,你還是別在這裏,免得我半夜哭出聲來,好難聽的。”
他搖搖頭,眸子也沒什麽光彩,“沒事,我不是沒聽你哭過,要哭就哭,我陪你哭好了。”
“你是個男人了,怎麽能随便哭,又不是誰家的閨女。”
蘇殷沒有說話,沉吟良久才道:“我不做男人了,你為我受了不少板子,要是還想着裝成男人,師父一定以為是你教的,鐵定把你打死,我不要,從今往後我就和你一般模樣,穿裙戴花,好不好。”
嬰寧有些氣,翻過身去,道:“都為你挨了那麽多板子,早就皮厚肉糙了,現在你卻不願做男孩子,什麽樣!”
少年像幼時一樣脫去外衣,用滾燙的胸口抱住她,“師姐,我不傻,我知道我還是個男人,和你不一樣,你要是皮厚肉糙真的嫁不掉了,我就娶你。”
我就娶你,我就娶你,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把真話當假,最多誤了事,把假話當真卻要誤一生,尚且不能說蘇殷是欺騙,也許是他一時少年熱血,也許那時是真心,可惜,真心只在那時。
三年後,雪扇門的老掌門病故,留下一幫子女孩,原本位置是要留給嬰寧,她卻知道蘇殷有意,便在夜中偷偷去找掌門,求掌門把位置讓給蘇殷,就如此,位置順理成章落在蘇殷肩上。
一切似乎很順利,雪扇門風生水起,江湖波濤還算平靜,嬰寧若有閑便會望着窗外那少年,一望便是一整個斜陽午後,她以為此生就會這樣。
直到有一天,蘇殷若有所思的來尋她,他坐在她面前,卻走神的望着那頭窗外,嬰寧敲了敲桌面,笑了:“怎麽了?這次出去遇到什麽事了?”
他看着她,眼神飄離好一會兒,方道:“師姐,我這輩子會不會有一個結連理的人?”
嬰寧一愣,忽然想起他曾說的話,門外漫天春愁飛絮,她卻有些喜,她微微傾斜頭不去看他的眼睛:“當,當然會有。”
“我也知道會有。”他起身走了幾步,最終停下腳回頭道:“只是沒想到是個男人。”
我能想象這話的沖擊對嬰寧來說有多大,這比蘇殷告訴她說自己一夜之間變成女人還可怕,嬰寧傻愣愣的望着他,看着他開開合合的嘴唇卻什麽也聽不見了。
兩個月後,嬰寧才知,那個讓蘇殷日思夜想的男人叫舜息,相識在漕運中,來來去去如影随風,多數人對此人一無所知,她沒有過多打聽,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廊頭一整日,從清晨數到暗夜。
如果一個人不愛你,而他愛的人又不愛他,那麽老天算是眷顧你,為你報仇了,所以我理所當然的可以解釋為:老天偏向嬰寧,因為不到兩月後那個男人消失了,而與此同時,雪扇門的部分秘籍及歷來的名冊都缺失了。
誰都明白出了事,只有蘇殷,無論頓悟還是漸悟都悟不出來。
那天嬰寧在清晨冷光中醒來,看見蘇殷站在她床邊,失魂落魄的樣子,他面色蒼白失落,将頭埋在她胸口,聲音低沉無力:“師姐,不如我娶你吧。”他抱住她用力撕開她的衣擺,瘋狂的吻她,一個失去摯愛的男人,大概只是求一劑溫柔鄉來安慰罷了。
大千世界,遇到什麽毛賊土匪不好,偏要遇到這樣的事,嬰寧終于崩潰,她忍着眼淚狠狠的打他,在同一個位置落下三個耳光。
她本想告訴他,她方才夢見他小時候的樣子,烏目紅唇,那麽漂亮,如今他叫她失望。
她說:“你不要臉,你滾。”
作者有話要說: 通告:我要得脊椎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