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一
從那三個耳光開始,他們越走越遠,再無昨天。
不久之後,蘇殷以掌門之令,讓門下三大弟子為他去江湖四處打聽一個叫舜息的男人,其中之一便是嬰寧。
那時嬰寧已被折磨的心力憔悴,她擡頭看着坐在掌門之位上的蘇殷,這張對着她冷若覆冰的臉,從第一次見面,就注定他會用盡今生來傷害她,她認了。
而嬰寧與舜息的相識,實在也無可說,因為看似雲山霧雨,花前月下,其實聽了下文便會覺得前文形容的太肉麻,很多餘。
衛小川說過,女人瘋狂起來十分可怕,天也治不了,海也攔不住,嬰寧正是有這樣的本性,她從頭一回見舜息便決心勾引此人。
到此,也就是說,這故事的高|潮并非是三角之戀,而是一個女子與愛的男人搶男人的橋段,誰能想象嬰寧回到雪扇門時彩衣飄飄,她立在蘇殷面前說:“你愛一個,我就搶一個,你愛一千個,我就搶一千個。”人人都不甘示弱,哪怕與愛的人。
顯然蘇殷沒意料到與她竟成敵手,他很驚訝,驚而起怒,于是與她動起手來。明明笑說相守,最後卻将彼此誤盡。
窗外正有風,将她的眼淚都灑在我臉上,我摸在手上嘗了一嘗,與所有人的眼淚一樣鹹,我以為她這麽驕傲,與人不同。
“你這樣真的有意思嗎?”
“沒意思,可我偏偏今生遇到他。”
大概每段失敗的情感都有這樣的唏噓,世上那麽多人,有機會相愛的人有很多,可偏偏遇上棘手的那一個,哪怕握緊被刺到流血也不會在乎。
她醉的那麽厲害,我将她扶上床便去歇息,出門時看見穆懷春已在門外等我,我說:“你不應該若隐若現的出現嗎?這麽大咧咧的走來走去是什麽意思。”
“我是擔心你忍不住管閑事,舍利子到手了,我們該走了。”
我萬分認真的告訴他,多管閑事與熱心腸是同義詞,他冷笑一聲,突然按着我的肚子,“明明又癟又涼,快回去睡覺。”
我被他塞進大衣裏,片刻後才明白他的意思,擡頭望他時,他目視前方卻不自在的撇着嘴。
“當真……不急着走了?”我的大叔其實肚腸也在熱水裏煮過,雖然是鋼刀嘴卻有水豆腐心,又或者,他一直在門外偷聽也想看看花落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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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按着酸脹的太陽穴,“誰叫我偏偏遇上你。”
後來,也就是翌日清早,我想去關切一下蘇殷,穆懷春靠在假山邊對着我挑眉,告訴我速戰速決,于是我一個慌張,直接跌進去了,倒地時候聽見他在背後笑。
這間屋子空空蕩蕩,是間穿堂屋,那面還有一扇門,上面有蘇殷的影子,他在後院屋檐下曬着暖陽,隔門問:“是奴隸?”
我驚于他聞步斷人的本事,便開了一邊的窗,探出腦袋道:“我會打每一個叫我奴隸的人,不過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也就算了。”
他輕笑,“你過來吧,今天陽光別樣的好,推我去後山看看。”
聽蘇殷的兩個弟子說,他是過多服用藥物,為藥落下許多大大小小的毛病,最忌陽光,因此都在夜中出行,為此我猶豫,他卻虛弱的擡了擡手,“快啊。”
今朝四月,芳菲未竭,後山早是一片榮榮景象,雖是各色雜草卻有七八種綠,正埋沒腳踝,蘇殷示意停下,“可以了,我想獨自看看,你先走吧。”
陽光将他白皙的臉照的幾近失真,像要被灼燒殆盡,我退了十幾步不打算再走遠,他側過臉,道:“是不是她有話要和我說,讓你帶句話。”
“你冷言冷語的對她,她也沒興趣為和你說句話這麽費心。”
他果真聰明,即刻扭頭看着我,“那麽,你自己若有什麽話便和我說吧。”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有人愛你。”
他身型一頓,聲音卻波瀾不驚:“我知道。”
大致上他毫不迂回的說到這裏,下面就沒什麽可說的了,無非就是:我知道她愛我,可我不愛她。
他垂下頭,神情不明,只留着白皙的鼻尖,“我以為她會親口和我說。”
我做老妪狀嘆了口長氣,“她怎麽會告訴你,她多年來東走西奔找舜息是為了給你報仇,她這種人不肯認輸,更不會說對人低頭的話,即使是你。”
他嘆了口氣,“可這世上總有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更沒有可以追溯的緣由。”
其實若這些事讓我來說,我覺得蘇殷對嬰寧的拒絕并不能用不愛女子來解釋,有些男子愛男子,有些男子卻只是恰巧愛上一個是男子的人罷了,蘇殷屬于後者,所以這才是最終的無奈。
我什麽也沒說,他卻停不下來。
他說:“我師姐她是個太好的人,總是要保護我,等到無法保護的時候,就寧願我被她毀了也不要我被他人毀掉,有時候我覺得外面的人可怕,有時覺得她可怕。”
我點點頭,“人與人都不可怕,只是一旦碰上就都變了,她覺得你可怕,要去固執于一個男人,你覺得她可怕,要和你搶一個人,如果沒有那個人,你們本可以一直相安無事,也許……”
我忽然想将舍利子給他,讓他活下去,免了旁人一世傷心,可我想起我的大叔,卻又忍下沖動,說到底,我是小人,為了私欲實在自私。
也許給了舍利,他也不會願意頹然的活下去,他說:“勞煩你,去宅子裏幫我倒一杯茶。”
看着他的身子如同沉海的紅日般一直滑落,我大致想起一個橋段:垂死的人對另一個人說,幫我熱一杯茶,随後在旁人轉身的瞬間死去。
我與嬰寧說起的時候,她正依在門扉邊,意外的平靜,平靜到竟回屋坐在桌前畫起眉上桃花,我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卻斜眼瞪我,“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想她大概是酒醒了,忘記醉酒時候和我說的那些,還要假裝和蘇殷勢不兩立。
對她和蘇殷這樣的人,要撂下狠話:“蘇殷死了。”
一朵桃花被畫歪了,她放下手,假裝漠不關心,“怎麽死了。”
“跳崖。”
再淡定的姑娘都在此時手腳冰涼,絕塵奔去了,等我跟着她到了後山斷崖邊,身前停着那推椅上是空的,仿佛不曾有人是它的主人,嬰寧的肩頭微微顫着,雙手扶着椅背,垂着頭。
“他怎麽會跳崖,昨夜他還叫那倆丫頭去雇馬車,臨走了還想要吓唬我嗎?”
“他若死了,你心頭不該高興嗎?”
她沒有說話,我繞着後山尋跡望去,并不見蘇殷,誰知眼前一礙,穆懷春從樹杈上落下地,我正撞在他懷裏,他捏着我半歪的鼻子,道:“別找了,跳下去了。”
我重重甩了自己的嘴巴,比烏鴉還黑的嘴。
“你怎麽不攔着。”
他想了想,靠在樹幹上摳了摳耳蝸,“攔了,沒攔住,從他袖口掏出這個。”
那一把木簪,只是簡單的一些镂花,花上一角有嬰寧的名字,我将那東西遞給嬰寧的時候,她緊緊握着,随後丢下山崖,“讓它随他去吧。”
她那麽孤單的站在山上,四野空蕩蕩,只有短草搖擺,還有蘇殷的拿一把座椅,她坐下身,坐在他原本存在的位置,望着山外一片雲海,雲海下的江山被雲隙裏的一柱柱陽光照得斑駁,她在這景色面前那麽小那麽不值一提,她的愛情也一樣,随着飄零的長發在歲月面前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去。
穆懷春捏了捏我的肩,道:“你去騙騙她吧。”
我僵硬的走上前,透過嬰寧的肩頭看見河山雲外,“他說,來生他來做你的師兄,定然為你承受你今生為他承受的東西,他其實愛過你,只是你太強硬,彼此都不願低頭,才會……”
她笑了,有一點啜泣,“不要騙我,他不會說這樣的話。”她把美好的謊言拒絕的那麽幹脆。
我退到遠處的樹下,靠在穆懷春身上,好像風太大,迷了我的眼睛也有一些眼淚。
他用力揉着我的臉,道:“他說曾有真心愛她。”
“別騙了,她已經不信了。”
他把我的臉捧的高高的,“我是說真的,可惜你也不信。”
于是每一個故事都因為死一個人而完結,有時悲痛有時無奈,結局要不宏偉要不匆匆,卻都和分離有關。我想,有那麽一天我也會和穆懷春分離,即使終身在一起,到了老死還是要分離,我不可能那麽恰巧和他死在同一個時間點上,這才是問題,除非他死的時候我去跳河,可是跳河萬一被沖上岸怎麽辦?于是我被這個問題糾纏了一晚,第二日頂着黑眼圈去敲嬰寧的門,但她已不在了。
我惶惶的往後山跑,卻還是看見昨天搖擺的春草,直到下山碰到嬰寧和藝妓們,她把我們招上馬車,在與我獨處時低聲說:“謝謝你耐着性子聽我胡說。”
原來那夜,她并未全醉,一個傷痛卻假裝無意的女人還在說要感謝我,這讓我比受寵若驚還驚,當下反過來要幫她,于是她點頭,臉上還有昨日的惶惶。
今夜有新主戶請藝妓去表演一曲九天曲,歌舞尚且有情節,說的是在遠古時候,天帝的十位女兒聯手殺死危害人間的炎獸的典故,跟了她十日,難得也有我的份,我披上獸皮,在長發裏盤一根白象牙,面撲紅粉的去演繹炎獸。
到底是個舞,我要做的簡單易懂,三個步驟:四肢着地的一動不動,四肢着地的被十個藝妓包圍,四肢着地的死掉。
嬰寧說演好了主戶有賞,我居然興奮良久,而後想起自己怎麽變得如此奴性。
萬事俱備,就等樂聲起了,我卻忽然想着家中的那兩片舍利,本是想穆懷春和我早些回去,但又狐疑駱生是否見過舜息的樣子,又狐疑穆懷春是否會執意因舊事要和駱生鬥一鬥,于是産生以下對話:
“完了這事,你就跟我回浔陽吧,我有東西給你,不不不,也許不用,也許你在城門下等我就行,不不不不,還是你在城門外等我吧,不不不不不,不要,你還是不要去了,我自己回去,不不不不不不,你不會……”我擡頭看他,“你不會把我丢下吧。”
他擡手彈我的額頭,笑的溫柔,“你心裏的小九九怎麽那麽多,快去吧。”
可在我走出幕簾的的一剎那卻愣了,我竟忘記這襄陽城裏還有別人在。
這廳堂披着一地花鼠絨,兩旁是垂幕如煙,垂幕下坐着一些那樣這樣的人,眉君道人坐在高坐上,兩條長眉且黑且白,花裏胡哨,而緊随其身的邵爵一身淺袍,紮着金腰帶,一個簡單的發髻打理的十分認真,他端起面前的酒,眼神落在我臉上,眼神比無名指上熠熠的皇天還要奪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