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
他傻乎乎看着,我傻乎乎站着,直到藝妓們進來歌舞,視線才錯開,我在空閑裏回頭朝穆懷春望去,風擺動朱砂色的垂幕,那後面已是空空一片,他走了。
我明明有預感,知道他總會舍我而去,卻還是不能相信,回頭一再望着,心口一陣陣的涼。
邵爵在席間忽然探頭與自家師父交談起來,乘眉君道人沒留意我的時候,他捏着酒杯的手動了動食指,示意我趕快退到垂幕下,基本的基本我可以猜到,他師父知道了我們的婚事,并且二十分的反對,并且準備抓我來扒皮玩兒。
我當然是下定決心要跑,可惜沒跑掉,我被眉君道人的客人絆倒了,且被他醉意濃濃的捉起來,此人大聲說了一句:“穆夫人當留下喝一杯,不,錯了,應當是邵夫人。”
我垂頭盯着衛小川一對水汪汪卻狡詐的眼,感覺自己的眼珠子就要奪眶而出。
世上總有他這麽一種人,他在哪裏,哪裏就有麻煩事發生,或者說,哪裏會有麻煩事,他都能預料。
接下來說話的就是眉君道人,他叫我的全名,我說是,他說我怎麽有臉出現在他老人家面前,我說我臉長得不歪不斜憑什麽不站在這秀一番,他說我怎麽能嫁給他的愛徒,我說:“你開個價吧。”于是他怒了,大怒,大怒臨頭說了一句:“憑你蒼崖門如今的名聲,你有何資格與我交談?!”
我當然要理直氣壯的問他:蒼崖門如今怎麽了?可是這句話卻忽然被拽進風裏,因為邵爵在剎那間用迅雷的速度沖來,把我抱起來就跑。
我被灌了一肚子涼風,沒完沒了的打嗝,直到停在河岸邊,他才放下我幫我順氣。
“你怎麽淪落到這地步了?”
我點頭道:“錢財多。”
“就算蒼崖門落得如今,你也不必這樣,你還有我,”他對我的眼神會錯了意,補充道:“還有我幫你。”
“蒼崖門到底出了什麽事?”
“蒼崖門駱門主歸順了伏羲教。”
這麽大的事情,他卻總說的好像一切與我無關一樣。
也是在幾天後我才得知,在我被穆懷春搶走不久後,伏羲教教徒光天化日攻上蒼崖山莊,當着三千門生的面,将駱生已是伏羲教中之人的事說出口,并不知使了什麽壞讓駱生不得不親口承認,門生中随駱生前往伏羲主教的人走了,失望于情的人散了,蒼崖山莊在日落之前已敗落到門庭冷落,山下平民更是入山莊搶奪餘下的值錢物件,現在只怕山莊裏住着一群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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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爵将手在我眼前晃動許久,我拼命讓自己平靜,笑了笑:“這是小事。”
我就是如此的人,大悲大痛的事不是親眼看見就是不相信,何況駱生還沒睡入黃土,只是走人罷了,只要他還在這世上,我還可以松口氣。
我說:“我嫁了你也是連累了你,連累了蠻空派,難怪你師父要抓我算賬,真對不起,我做事總是這樣貿貿然的。”
他搖了搖頭,“我師父有如我父親,他只是習慣于為我安排,并不喜歡我改變什麽,可是小福,我要娶誰是我做決定,輪不到旁人插手。”
我點點頭,彼時愁腸百結,也無話可說了。
天墨落河,河面幽靜,反倒承托着初夏兩岸的喧嘩,草叢遠處有輕慢的腳步聲,我仰頭看見草幕撥開,穆懷春站在我面前,他靜靜看着我,那神情叫我心頭一軟,就在自己即将啜泣出聲時,卻聽見草叢後又一陣漸近的聲音,千狐老人和聶子胥面目誇張的奔來,并且異口同聲的将話喊的那般清楚。
“快跑啊!”
在被邵爵抱起來狂奔的空隙裏,我看見穆懷春的臉上呈現我唯見過一次的獰笑。
我當即想要昏倒。
那是舜息。
那身體還穿着穆懷春的衣衫,破破爛爛,衣袖成了短短的流蘇,他方才站在垂幕後還笑話我臉紅的像傳說中的誇父,如今卻這樣猙獰的持劍追在我身後。
耳邊風聲如悶雷,這追逐的隊伍何時變得那麽長,我和邵爵身後是舜息,舜息身後是聶子胥與千狐那老頭,再後面是蠻空派的人與嬰寧幾人。
我摸出衣襟夾縫中的舍利,一把吞進口中,太順利太順利了,水到渠成,舍利直接滑下肚了,喉頭一陣劇痛,立即滿腔苦腥。
我說:“完了。”怎料我烏鴉嘴的功底已到爐火純青,話音方落,邵爵就止步了,前後都被堵截了,遠處站了三排白衣爍爍的人,為首的是好久未見的小蓮。
她還是那樣漂亮,漂亮的那麽特別,特別的讓人讨厭。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和邵爵已退到岸邊,腳跟涉水。
而後的情景我基本沒能看清,只覺得眼前忽然一黑,舜息已近身,邵爵被他一掌襲到胸口,随後我被扯離邵爵的胸口,再下一秒,舜息的手已打在我胃上一寸處,舍利子随着一口熱血湧出我的喉頭。
我聽說肝腸寸斷都是形容傷心的,如今才知也可以形容傷人。
腹中絞痛,我滑坐在他腳邊,強忍着不要滿地打滾。
舜息他舉起手中舍利,嘴角的笑意不深,雙目卻微含,“以為收集所有的舍利子就能壓制我嗎?你們這些人就是不死心。”在我被他鎖住喉頭的時候,天已夜了,是天狗食月夜。
一時間四境亂糟糟的,眉君道人見愛徒受傷,連番帶着弟子們圍戰,與伏羲教鬥了起來,所有的人都在舞劍,四處火光,飛葉漫天,我幾乎可以大哭出聲,我覺得我有很多可以大哭的理由。
駱生走了,穆懷春消失了,大家各自東南飛,我呢,什麽都沒了。
生離還是死別,這會兒到底算是什麽?
衛小川高高躍起在舜息背後,他不知撿了誰的劍,朝舜息身後刺來,很理所當然的,我被舜息掐在手中,甩過去當做了擋箭牌,胸腔涼飕飕的,很奇異的感覺。
我垂頭,頭一次看見一把劍從自己胸口刺出的顏色,那麽紅,耳後有衛小川的倒吸氣聲,我迷迷糊糊的想:他總是欠我,這回欠大發了。
江湖人用出的力氣都收不回,所以刀尖順勢刺向了舜息,我忽然想起兒時把兩只螞蚱串在草上的樣子。
眼前是穆懷春那青天色的毛氈大衣,大衣的胸口上有我摳出的九個圓洞,很多天前我要他換件好衣衫,他說要足夠壞了才肯換,于是我每天夜裏都竄上他的床,跨坐在他腰間摳他的衣服,心想幾天後他會在清晨來找我,主動拍我的頭說:“小鬼,我沒衣服穿了。”
我伸出手,握緊了劍身,好還來得及,沒刺穿他的身子,只是這回我才覺得疼,比刺穿胸口要疼得多。
我本來想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反正我來過這世上,也幸福也難過,也古怪也規矩,就這麽死了也好,免得旁人一哄而上哭哭啼啼,一口遺言要我說半天,那麽多人每人一句話,我氣都盡了還說不完,簡直生不如死,幹脆立刻嗚呼算了。
死啊,終于輪到我腦袋上了。
天空忽然下起雨來,天地間第一滴就落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睛,随後看見第二滴雨從面前這人的眼眶中滑落,蔓過我沒來得及給他打理的胡渣。
我擡手扯他短短的胡渣,“大叔,你哭起來難看的要命。”
他說:“你哭的也不怎麽好看。”
我本來激動的就快熱淚盈眶,誰想周圍的人一哄而上,叽叽喳喳,本來不打算昏過去,誰知他們都伸手來拍我的臉,喊的比五百只鴨子還吵,就此,我給他們拍暈了過去。
我清醒的時候,眼睛并沒有立即睜開,感覺四周很安靜,我哼哼了一聲,覺得自己是個重傷傷員,附近會留人照顧我,聽見我哼哼必然會貼上來,但是等待良久,無人推我,我睜開眼想嚎啕大呼,忽然聽見穆懷春的聲音從腦袋邊上傳來,“哼哼什麽,肚子疼啊?”他就睡在我身邊,右手高高端着一碗紅棗桂圓粥。
從前我與他即使同床睡,中間也隔着小豆子,如今這麽近當然難免小鹿亂撞。
我嬌嗔,“你喂我。”
“內傷還沒好,不準吃。”
“那你一直端着做什麽?”
他往嘴裏灌了一口,“打算等你醒來吃給你看。”
我動了動手腕,覺得疼的很厲害,不适合抽他。
他好像在認真喝粥,眼神卻又有一下沒一下飄到我臉上,被褥下一只手一直覆在我的傷口上,好像擔心我的傷口和趵突泉一樣活躍,其實這樣讓傷口有些難受,我卻不打算讓他挪開。
外面落雨,驚蟄總是會下雨,我想起蒼崖山莊的驚蟄,總是蟲鳴燥耳,雨也喧嘩,每到驚蟄,山莊中四處都是扯高嗓子喊人的聲音,我難以相信我竟在家沒有了之後十分想念那陣噪聲,以往的從前,我從未想過能脫離那個吵鬧的家。
穆懷春突然垂下頭,将嘴貼上,送了一小口粥在我嘴邊,“算了,看你這麽不開心,賞你一口。”
其實他太善解人意,只是都是以不太善解人意的方式來表達,可我偏偏喜歡這樣的他,喜歡到無法自拔。
除了死,睡覺是我這輩子唯一的解脫,我本想和他一起再解脫片刻,誰想有人敲了一下門就進來了,敲門的只有一只手,推門的卻是七八雙手,衛小川站在前。我笑了一聲:“你刺我一刀,我不會記仇,但你可要記住了。”
他交纏着手臂,翹了翹嘴角卻沒笑出來,“呃……恩。”
見我還有本事與人算這筆生死賬,一屋子人放心了,幾秒後各自天南地北的交談,我也算看透了,人情冷暖恒久于世。
穆懷春起身欲出門,只微微咳嗽一聲,衆人立即都閉了嘴,仿佛一直在等他吭氣。關于穆懷春不正常的事,幾個時辰前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
眉君道人在門外探了一下腦袋,将徒兒們都招出去了,屋中終于只有衛小川,嬰寧,聶子胥和千狐老人。
我說:“事情都好複雜,大家先坐下談談大事。”
我本想說讓他們對穆懷春的事封口,誰想他們嘴巴一張一閉之間,說的都是蒼崖門的事,我很感動卻難以轉化為力量,“我還是蒼崖門最後一個人,所以這些事無需大家費心,至于家兄與伏羲教的事,我不想提。”
幾人沉默了片刻,嬰寧先開了口,“駱姑娘也算對我有些小恩,雖然不足挂齒,我卻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所以若蒼崖山莊肯留下一個院子給我住,我願意留住在山莊幫你打點一些後事。”
我想說我讨厭後事這兩個字,誰知衛小川接嘴道:“我說,後事還是由我來打理,價錢的事就不要談了,算我償還你。”
千狐更是拍着聶子胥的肩道:“子胥啊,看在這丫頭給我買過不少酒的份上,你就暫且當一回蒼崖山莊的人,不能不厚道。”
我想他們大概以為我會聲淚俱下的爬起來磕頭以示感動,其實我反倒開心不起來,這是一種壓力,也是一種目睹,好似往後本是默默的懦弱會被這些人追着看。
“雲月在這謝過諸位好意,可是的确不必勞煩諸位前往,從今往後蒼崖山莊不再有蒼崖門,我在哪裏,哪裏就是蒼崖門。”
門開了,外面斜雨催下花紅,一層層往門上打,穆懷春在門扉邊,幫半面雕花擋去一大片雨,我知道他心裏不會有多好受,想和他說幾句話,只是擡頭與他對視了很久,隔着那麽長的空室,彼此什麽都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星期要更新兩萬!加油!,另:三洋再三考慮後,決定了這篇文的性質,它是一篇沒有一個男主角,只有一群男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