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

我知道他們都想他走遠些,所以在他退了幾步意欲走開的時候,我幾乎是掙紮起身追了出去,用力扯着他的衣尾,他垂下了手,我以為他會拂去我的手,卻沒有,只是伸手按在我的傷口上,看着手上的血又是一陣沉默。

我往他肩頭靠了靠,我想留他,我想。可是我想他們根本不在乎我說什麽,一屋子怪人,相處起來實在很難。

我知道身為女人本應該怎麽想,一定幻想某種浪漫,譬如喜歡自己的男人為了不傷害自己獨自背負痛苦遠走高飛,那會留下一個多麽堅強筆挺又孤獨的讓人神往的背影。

我知道那是胡扯,因為她們喜歡的不過是一種飄渺的感覺,而我喜歡的是一個真實的人,所以即使是離去的背影,我也會追着奔跑。

嬰寧每日早晨都請一位藝妓來我床邊哭訴,講訴自己的悲慘人生,旨在對比得出美,讓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她們的相比太幸運。

我頭暈腦脹的說:“你別哭了,你再哭我就哭給你看。”後來再也沒姑娘來了。

又時睡醒,若看見衛小川在床邊直愣愣盯着我,我便開始導人向善。

“我說,你到底要舍利做什麽呢?你看我就因為這個落了這個結局,你要是為了錢財,我勸你放棄吧,一點都不偉大。”

他頭一回認真的告訴我,他要舍利的原因十分偉大,我聽完便覺得肯定與錢財有關。

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事,重要的事是于我和穆懷春來說,此時十分慶幸,女劍聖傾紅的弟子和眉君道人都到了眼前,關于多年前那些破事可以打破沙鍋問到底。

只是很遺憾,他們否認持有舍利子,幾乎是急于否定與舍利有染。

衛小川說:“那些是我師父的事,關我何事,你們懂的。”

眉君道人更是義正言辭:“我哪裏會貪圖一己之心想要找舍利,當年是我糊塗,跟着千狐那老頭跑去鬼水湖,你們懂的。”

懂啊,我當然懂啊,這些男人的心好似海底針。

現在局勢很複雜,一方面,我們想向這些人打聽一些當年舍利的下落,自然不希望舍利和之前那些一樣遺落在江湖的小角落,畢竟我不曾一直有運氣,另一方面,對于得知穆懷春秘密的這些人,我們也有待揣度,所以必須抱着敬而遠之的立場。

“聽說邵爵和你成親了,那你現在就是半個蠻空派的人,既然是要回家一趟,也當是歸寧,讓邵爵陪着你去就是了。”當眉君道人正經着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立即想起駱生提過的江湖陰謀論,比如:花眉可以請自己人順手牽羊,不費氣力偷我們找到的舍利子,再比如:可以讓自己人盯緊了穆懷春,然後請大部隊的人馬來肅清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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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此人也變得警惕,忽覺背後有人,穿過穆懷春的肩頭看見邵爵的臉清清冷冷出現在門外,神情嚴肅,秀眉深鎖,他忽然朗聲道:“為什麽這種危險的人還在這裏?”

“他不是……”

我開口後他眉頭皺的越發緊,三年前我推開被滅門的穆府大院時,他曾在扯下鬥笠的時候露出這樣的目光。

“駱小姐,一個人徹底的好人,一個不分事理的好人,一個太好太好的人不過就是一個惡人罷了。”

我還未開口,穆懷春已說了話,“你有話就直接和我說,不用拐彎對她說什麽。”

他冷笑一聲,“和你說什麽?讓你要再裝成舜息,傷害她後若無其事?”

我終于明白了邵爵的心思,他覺得穆懷春與舜息就是一個人,不過是他的兩種人格,他也氣我,氣我竟為惡人擋刀片,我以為生氣是一種玩笑,可一個時辰之後他穿過我的門前卻沒有看我,他主動請眉君道人啓程離開。

我覺得讓他離開這個是非的地方比較好,哪怕是被氣走的。

昏睡了一天,傍晚時候醒來,床邊的窗子便哐哐響了,仰起頭,看見衛小川站在窗外,矮窗的窗臺在他腰線下,正能看清他今日穿着的絹絲小褂,腰上系着明晃晃的翡翠腰封,不管天地是不是塌陷,他始終是這樣子的,他單手攬着一張古筝,另一手擺了擺算是招呼我。

“聽說邵少走了。”他将古筝斜架在窗上,用義甲随意的撥弄着琴弦,“我說,你應該和他一起走的,留在這裏不好。”

他真的俊俏,以往他若笑着看我,無論是不是假笑谄笑媚笑,我都還是會以笑相迎,這一次卻徹底沒了氣力,我倒下去,輕聲告訴他,我的事情不用別人來提示。

“還有,你彈的比駱生還爛,聽着惡心。”

他笑了一聲,似乎要嗆聲,一手纖長五指在琴弦間行雲流水,玳瑁做的義甲來回跳躍,琴聲在琴箱中/共鳴,樂聲似乎在眼前化成高山盤雲,井然成一副實畫,我閉着眼睛,心想他還能娛樂一下我,實在是好事,誰知接下來他就胡亂撥弄,亂糟糟一團,我剛把救命喊出口,他卻一手按撫琴弦,萬聲歸寂了。

“我彈的就是你的此生,前面勉強算是風生水起,後面卻剪不斷理還亂,別以為是我信手拈來的,”他撥了一根細弦,“這是你九歲的時候彈給我聽的。”

一如我曾說過的,我曾見過他,但絕不記得與他這樣近過,更不記得有閑情給他撥弦,何況,“我不會彈琴。”

他聳了聳肩,“無所謂。”

一個人一旦要刻意搬弄道理還弄巧成拙的,必然是口頭有一個很大的道理。

“衛公子有話就直說,你我認識也算有些時日了,說起話還藏藏掩掩叫人惡心。”

他點點頭,“我要說的當然很俗氣,也是勸你離穆懷春遠一些,不同的是,旁人的理由是因為危險,我的理由是你會後悔。”

我笑了,有一天舜息蘇醒,再次讓穆懷春的身體刺我一刀,我當然會把腸子悔青了,他說的與旁人說的大同小異,因此我掐着嗓子大聲唱蜀道難,把他吓跑了。

其實很久後我才了解,衛小川其人我從不曾真的了解過,他一路說來的話有許多道理,只是那時我很固執,也不把他放在眼皮下。

那時候他端着琴要走,我還問他:“你為什麽要來理會我的事?我和你沒什麽特別關系。”

他微微偏頭,含糊其辭,“我是你的債主,三年前幫你養了幾個月的兒子,你還欠我銀子,利滾利,你自己算算。”

我閉上雙眼,覺得此人變态到極致。

不久後,我傷口長合,下定決心回浔陽,在此前,我和穆懷春決定将目前手中兩片舍利子交給聶子胥,請他和千狐老人去一趟鬼水湖,聶子胥說:“師父他記憶不太清晰,路途必定曲折,這一去估計不僅是十天半月的事,四少你撐的住嗎?”

“當然。”他說完這些話之後轉身看着我,蹲在床邊用力捏着我的鼻子,“對不起。”

“你不要和我說,我不接受。”

“你還是接受吧。”

他讓我不要逃避這三個字,畢竟有些傷害的事真的與他有關,這裏本就是個矛盾的人間,花紅柳綠從不協調。

啓程的那日,一只老燕從巢中落下摔死,我抱着小包袱默默出神,“不如下地獄,下最深的地獄,過大苦海小苦海,反正駱生也被伏羲教帶走了,蒼崖門也沒了,什麽都沒了,我也和你一起走。”

他把我連包袱帶人一起抱出門去,“去去去,不帶你。”

我一時想不通,覺得自己比史上最愁的那個女詩人還愁,我用力癟別嘴,他卻當沒看見。

其實我明白,舜息不會因為他的死而死,他卻會因為舜息的死而死,這個結論就是說,他早晚會死。後來一想,人生本就是早死晚死大家死,也實在不算什麽悲哀。

得出這個死亡悲劇論後,我也豁出去了,對嬰寧要為蘇殷報複豁出去了,對衛小川窺視舍利子豁出去了,對眉君道人會攜江湖人士來堵截我們也豁出去了,可我太小瞧人了,他們沒有對我們怎樣,只是平平安安,陪着我們到了蒼崖門。

那天萬萬沒料到,意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山莊青石匾門下是一位翩然公子騎在馬上,馬前側坐着一位笑顏如花的姑娘,姑娘裙下空蕩蕩并沒有雙腿,我真的沒料到,竟是舒雲與唐千尋,我怔怔望着,竟還能分一點心思為旁人感動,他們在此等待我良久。

明明只是一時的相交,他們得我好言壞言的奔波,我得他們千裏的來尋。

舒雲下馬前來,作揖,“我們這些日想來向姑娘道謝,聽聞蒼崖山莊變故更是快馬加鞭,誰想晚了一步,以為駱姑娘……不過如今再見姑娘我們也心安了,當日多謝姑娘奔波操勞,才換來我們重逢,也望姑娘多保重。”

我看着一直以為死去了的唐千尋,她也遠目,笑起來滿目金光。

我以前看着一本小人書,那時候看見書中小翠和情郎是離別的結局,自己也十分惆悵,郁悶數十天之久,而後駱生湊來瞟了一眼又悠悠飄出去,邊飄邊說:“結局都只是暫時的,他們現在分開了,誰知道故事再寫個十年之後會怎樣?說不定有緣千裏相逢小翠又遇上她的二狗,所以你少在這給我裝明媚的憂傷。”

正是如此,除非死,否則故事不會完,我忽然在此間頓悟,其實人生就是如斯,從不曾說何處是開始何處是結局,所以當我步入蒼崖山莊的一瞬間我還面帶微笑,笑着看試劍臺下被連根削斷的海棠,笑着看落在地上被踩爛的蘭花鈴。

什麽都沒了,我畢生的回憶都被洗劫一空,這話的根本含義是那兩片留在首飾盒下的舍利也不見了,我默默的想,此生若再遇到比這還大的變故,我就去抹脖子。

一路走到駱生的院中,那裏本是修剪的幹淨的灌木已突兀起枝葉,以往遇到這樣無人看管的枝桠,駱生會一定會自己拿來刀劍削出一片平頭樹,可現在人在另一方,而他的房門倒在階梯上,裏面半地稻草,有幾個酣睡的乞兒,還有幾條警惕的幼小野犬,我攥緊着雙拳,對衆人笑了笑:“第一次讓諸位陪我回娘家就出現這樣的畫面,蒼崖門真是獻醜了。”

他們都很沉默,小心翼翼出去了,我的大叔迎面走過來,像抱樹樁一般抱起僵硬的我,遠朝山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用極輕的聲音說:“都說歸寧要帶大禮,是我準備不周,讓蒼崖門見笑了,下回回來,左手一只鴨右手一只雞,你說好不好?”

我仰頭看着他有點勉強的笑,只有一直看他,才能不去注目暮色中漸遠的蒼崖山莊。

我突然之間記起很多事,覺得這些事不過是一場夢,遙遠而失真,不管巧遇多少人,我們最終是匆匆來去,彼此擦肩,直到彼此忘記,誰也留不住。

我的十八年都因為如今一撇夕陽那樣黯淡。

駱生說過,每個人都是注定孤獨的,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座孤城,來來往往,生生世世。我想起這些話的時候,偷偷哭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脊椎病啊,散去啊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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