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

我從劍門世家出身,沒本事錯過世家敗落的剎那,所以只能對着空門泫然,更別提什麽發家致富,前途無量,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裏,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差不多就可以終結在這裏了,若自己整理,必取名曰:江湖婚嫁告急,用最簡單的名覆蓋之,讓人以為這僅是一篇天真爛漫的小娘子惆然記,至于後半生如何,我大致上已經沒興趣再記錄了。

窗外棉雲随風,我卻覺得晴天大好來的并不是時候,我很自私,覺得自己人生悲劇了,九天上就該烏雲翻滾,雷鳴交加,所以看見天地明媚會難過的想哭。

停筆擡頭,小豆子正在門外探頭,他的身高不知何時起已有門的一半長,不知不覺,歲月也嚣張,匆匆忙忙催人成長老去,我叫他豆豆,他極快的應了一聲,脖子撐的長又長,像極了小王八。

“娘。”

“你也快十三了,記住了,生你的才是你娘。”

他想了想,點點頭,“後娘。”

我覺得多喊一字很費口舌,最終妥協下來,他只知道我惆然已久,卻還蒙在鼓中什麽都不清楚,所以小心翼翼的說:“在牆頭抓到一直灰鴿,腳上綁着白紙。”

我接過一看,上面有字,是聶子胥寄來的飛鴿,上面寫着:大路向東。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語,向東朝日,暗示一路順利。

我起身望着門外紅牆,心裏百感交集,覺得叫我從悲到喜竟有點傷筋錯骨。

走出這扇門,面前廢瓦仍見舊色,牆頭有鵲兩只,不知為何那麽喜叫個沒完,繁華之夏終于奔穆府而來,一個人用自己的傷心地借我這傷心人緩傷,是我的恩人。

那時候穆懷春站在穆府緊閉的大門前仰頭看了看有數十年光陰的府匾,說這趟終是到家了,我摸着他淺淺的一層胡渣,說索性離開浔陽城,他卻搖搖頭,“走出這座城你還會想回來的。”

那時我想起相濡以沫這四個字,卻沒告訴他,人們常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後者明明那麽的灑脫,可我偏不灑脫,這些我也不想讓他知道。

今天真是好時光,夏草蔭蔭,生機勃然,步行到小石亭下卻聽遠處有人叫我,笑聲嚣張,竟也學着穆懷春喚着。

“阿福,阿福,啊!”衛小川用扇子壓了壓被石頭砸中的眉心,“以為你和鹹魚一樣死氣沉沉,沒想到活力依舊。”

“你來幹嘛?”

“不是你壽辰嗎?”

Advertisement

我猛然驚覺,沒料到這一年已然在我的南北奔波中過去,從沒發覺時間這麽快,越害怕時間這東西它就越要在你眼前狂奔不止,要你看見它,記在心裏。

“的确是你壽辰吧?”

“是我的誕辰,混蛋。”

其實到了這個份上,我對誕辰與否,歌酒與否已沒了多少興致,因此對于衛小川和嬰寧等人的到來感到無比詫異,我說我一個小小沒靠山的沒落小姑娘根本犯不着人家大老遠的奔來跑去。

衛小川與嬰寧面面相觑,“什麽,我們一直住在你隔院裏。”

的确,二十日不出門,對外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我坐下身,看着衛小川朝門外招了招手,兩匹露篷馬車停在門前,搬酒而進的人絡繹不絕,我盯着桌上壘的比我腦袋還高的酒壇,“這是禮物?什麽禮物?誕辰禮物?你們想灌死我?”

嬰寧把手下三大藝妓帶來吹拉,一個個都貌似桃花帶水,相比較之下,我頗有些黃臉婆的架勢,她坐在我身邊拉着我的手說:“姐姐是來看你的。”

我抽回手,指着小豆子,“誰讓你把我生辰說給他們聽的?”

“是爹說的。”

“他人呢?”

“走了。”他見我臉色大變,連忙補充:“爹已經出去五天了,他說今天會回來。”

再美的烈陽都有落山的一刻,我靠在門邊等着,直到夕陽也消失,也沒聽見有人叩門,屋子裏又是一陣喧鬧,我回頭看着他們接着我的誕辰早已微醺半醉,縱情歡笑,覺得眼前的畫面與從前的景象重疊,去年今日此門中,那些人都還在。

很久過去,暮色至,螢火落在枝葉上,屋子裏的人都倒地酣睡,四周安靜下來,只有我那半杯酒繞來繞去沒吞下去,我想穆懷春也不會再回來了,這樣想着,忽然覺得心裏竟那麽平靜,比忐忑好了太多。

遠夕陽,近黃昏,我打算和所有人躺在一起,睡過去算了,撐門站起,只是一個動作之間就看見穆懷春站在幾丈外的兩個圓門之間,他擺了擺手,笑道:“祝駱大小姐美貌依舊,千年不老。”

我準備好的笑容沒來得及上臉,只匆匆說了些胡言亂語,那些意思無非是想他知道,我是打不死的小強,跟着他一點問題也沒有,之所以這樣着急,是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以保護我為借口離我而去,即使他的理由都是事實,對我來說也是借口。

他今天又穿着那些舊的不能再舊的大氅,手腕位置已磨成石灰色,遇到他之後我總在想,為何我變了那樣多,他還沒變,如今想起這些,心裏酸的不能再酸,無論是三年還是十年,他一旦沉睡在身體裏,于他來說都是朦胧歲月,不曾經歷。

我說:“大叔,你去哪裏了?”

“去給你找一份禮物。”

他把手放進懷裏,正準備拿出那東西,我用手按了上去,“如果是休書就免了。”

真的不出我所料,一張白紙一個休字,這是他那時說過最糟的結局。

他揉了揉我的臉,“我不想和你講道理,因為你還小。”

我迷茫的接過休書,在手心揉作一團,“你說吧,你對我什麽感覺?我知道不會愛我,那喜歡呢?喜歡有沒有一點一點?”

我幾乎是閉氣凝神盯着自己的鞋尖,心裏琢磨着,他若真的狠心說出不喜歡我,我就大哭大鬧抱着他一起跌到旁邊的井裏去。

他垂頭在我耳邊說:“有人從不懂小鬼的心,有一天他喜歡上一個嫁不出去的臭丫頭,卻不得不抛棄她,他知道,這小鬼會理解的。”

我還未來得及再反駁一句,他已經扭頭對着幾扇拱門外的人說:“我此生沒肯讓過什麽,但你肯半路折回,必然心裏放不下她,既然都不小心把她娶了總不好不清不楚,今天我就把這小鬼讓給你,你今後要好好待她,別像我一樣做了下等相公,不知她冷不知她暖,最後還要把她丢了,她已經嫁了四回,再嫁就出不去了。”

這就是穆懷春送我的禮物,給了我一個新歸宿,還有一封被我揉爛的休書,彼時我站在他面前,卻看不清他的臉。

他轉過頭,對我低眉順眼的微笑,其實他看上去不過只是個成熟的少年,風霜不染眉梢,塵土不沾發尾,是我一直任性,從不曾好好叫過他。

這一回我以為他牽袖子便走,他卻在邵爵面前停住,道:“她很任性,你要有為了她和你師父翻臉的覺悟,也要有為了她和天下人翻臉的準備,還有,如果不想被她吓到就不要弄哭她,感動也好傷心也罷都不要,最後,雷雨天的夜裏記得在她門前挂一盞燈,一定要是黃紙燈,她怕黑。”

他又道:“小福,有一種人可以拿着劍保護你,卻永遠不能擁抱你,因為要抱你就要丢下劍,丢下了劍卻又不能保護你,我說的這麽簡單,你明白了嗎?

往後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當然,前提是我還是我,到那時候,你就給我做一頓飯,當是犒勞我也曾為你辛苦過,曾把你放在心口上,小姑娘要學會感恩。”

他一直在說,我插不上嘴,我咬了咬牙,一口血淚的味道,“我會放巴豆,還會詛咒穆懷春被舜息壓的一輩子擡不起頭。”

他笑了出來,将我拉到身前,額頭靠上我的額頭,那麽近的對我說,“這樣也好。

只是話語間,他用匕首割掉我一段長發,纏繞在指間,沖我揮了揮手,背影是一個朦胧的顏色,注定孤獨的樣子。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竟然留下這樣四個字,我本想告訴他:我可以跟着你流浪,辛苦或心酸,都是一種幸福,可惜我不敢說,越是負擔越說不出口。

我轉過身,看見滿地锃光瓦亮的眼珠子瞬間都閉上了,他們偷看了很久。

我說:“看着別人這麽悲慘,是不是很好笑?”

我知道很好笑,只是他們都不笑。

後來也就沒什麽後來了,我倒床睡了兩天,醒來的時候看見邵爵的一只眼睛在木窗的細縫裏,随後窗子被他極快的甩上,影子卻始終嵌在窗紙上,沒有動一下。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打斷他,“你又和誰學的?衛小川?”

“不是。”

很難想象他能來記這樣自我安慰意味濃郁的詩句,我以為如他這般有強烈自尊心的人都會把那棵小草剁的稀巴爛。

我沉默着,他卻還是站在窗外,那影子像是深深刻了上去,我根本不想問他為什麽回來,因為我不傻不笨,我可以猜到七八分,可偏偏這樣的事情,明晃晃的知道不如猜到,猜到不如不明白,因為沒有圓滑的手段來解決,所以我還是選擇裝傻充愣,人都自私,我不可否認。

“你師父呢?怎麽會放你回來?不會是吵了一架吧哈哈哈。”

完蛋了,他不說話,被我猜中了。

我挑開話題,“小哥,我沒什麽打算,你呢?”他搖搖頭,我只好提議:“我們出去吧,游山玩水,反正時間這麽短,說不定很快我們就要死了。”

我那時候并不知道此言會半數成真,還跑去找小豆子,準備用飽滿的精神向他說這件事,主要是想告訴他,他的娘堅強得很,誰知在我們啓程的那天來了一對夫婦,說是浔陽城仁家酒樓的老板和老板娘,說是與一個叫穆懷的男人做了交易,兩人本無子,打算收留一個男孩當自己的兒子養着,将來繼承酒樓,而付出的酬金,半數給他的兒子,半數給一個姑娘,姑娘叫阿福。

穆懷春就這麽把我們的負擔解開了,雖然我們彼此并不開心,但看起來的确是最好的結局。

我用力捏着小豆子的臉:“仁小豆子,你記住了,将來我去仁家酒樓的時候,我要賒賬。”

他哭哭啼啼的拉着我說:“記得帶爹一起來賒賬。”

他扭頭走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浔陽的夏,流年的雨,夏季的雨比春季還惆悵,我不打算哭,老天爺替我哭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