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

和邵爵相約出行的頭一日嬰寧終于走了,走前扯了衣尾上的孔雀翎毛給我,我說我不缺錢,她将孔雀翎毛筆直的插在我頭頂,說:“自己人見了不會殺錯了,你好好活着啊,這麽大個人,這麽早就死了,怪叫爹媽丢臉的。”

我發覺她很不會說人話。

她拍了拍我的臉,說是有緣就不能放過我,往後有人欺負我,她會報複的,實在餓狠了,可以來賣藝。

我打算彈一段古筝先讓她聽聽,等我把琴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跑了。

衛小川站在臺階下,叉着腰,“我建議她聽你彈琴之前去聽一下狼嚎,她說去去就回,誰知就這麽跑了。”

“你把我飯碗砸了。”

他瞪圓了眼,覺得今日才把我看穿,教訓道:“你的大出息呢?”

我從來沒有大出息過,如若他這樣覺得,只怕他看錯了,如今走到這條路上,我自認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要說一切悲劇都是水到渠成,是老天不成全,我真的無能為力,所以出息什麽的,下輩子再盤算。

預備離開浔陽的時候,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再也不回,今生下世下下世。

衛小川打算去一趟蜀中,很不巧,我們居然和他順路,反正也沒什麽計劃,無非是散心,與他同路也好,省了好大一筆路費。

這一路我策馬狂奔在最前方,把他們抛在身後十丈開外,無非是不想被風吹出的眼淚偶爾打濕旁人的臉,無論是白水還是碧山,無論斑斓還是夢幻,我都已經無心再看。

衛小川突然快馬奔在我身側,與我并駕齊驅,且喊道:“你是游山玩水還是要抽死你的馬?”

我的确不能再造孽,否則芝麻大的好報也得報廢,回首看着他與邵爵,兩人長衣翩翩,發如潑墨,十分像是一對谪仙,明明都是拿得起放的下的人物,可以各有各的大道,卻找各種理由來跟着我撒野。

我心裏感激,卻說不出口。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我知道有些仇我可能今生都報不了,有些恩我也還不起,這世上連欠債還錢都未必能實現,何況恩怨這種飄渺的東西,能還一點是一點,我記在心裏。

不知不覺過了一座城又一座城,居然就這麽到了蜀中,仲夏之州,流金铄石,一頓晚餐後我們準備告別,衛小川卻把馬橫在熱氣騰騰的前路上,站的比山還穩,“不要走了,來吧,兩位讓我也招待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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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爵點點頭,“容我們商量。”

于是我們昂首挺胸跨着馬兒繞到一邊,正準備拍馬屁股一陣狂奔,邵爵卻忽然拉緊馬缰,“好像沒盤纏了。”

我頓了一下,回頭朝着衛小川走過去,“我們商量完了,跟你走。”

我想差不多就這樣了,騙着人家的吃騙着人家的喝,騙着自己打混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天荒地老,于是我對邵爵說:“買一塊田來種吧。”他含含糊糊的颔首,第二日真的清早出去問地價,誰想左折騰右折騰,他竟找衛小川借銀子買來一塊小地,我關心的不是錢財,是:他是否真的和自己師父決裂到要離開蠻空派。

我小心翼翼的問:“小哥,你還回得去嗎?”

他冷靜的回答:“我的腿是好的,還能走路。”

一旁,衛小川舉着地契對天看了好久,隐隐笑起來,“你這是蛇頭嶺的地?你知不知道蛇頭嶺是哪裏?是墳地。”

呵,我該說什麽好呢?

擠在一個屋檐下争辯是有的,惹急了彼此還會動手撓對方,只是無關痛癢,一切安好,就這樣不計較貴賤的大吃大喝,在衛小川這裏也算賴了數天,肉也養的懶散了,我本是算計着把心也養散得了,誰想老天不給機會。

那天下過一場宏大的太陽雨,天空又飄起長虹,實在是美了一番,我稍稍有理由不想煩心事,便掏了點銀錠子,說:“今天是個不凡的日子,我要出去買花衣裳。”

衛小川用扇子有規律的敲打胸前金算盤,“不凡的日子大多不是好日子,你可想清楚,最好別瞎溜達。”

他說的很對,可我沒聽,于是提溜着裙擺便跑,于是他和邵爵各找了個理由追了出來,于是我舉起手鄭重其事的保證自己絕不尋短見,于是他們說世上只有鬼才信。

我大難不死,諸位不必擔心。

大多時候我們三人出行都有一個領頭羊,危機時刻是邵爵,閑逸時候是衛小川,天文地理他不懂,吃喝玩樂倒是很精通,本來我走在最前,買了花衣裳後便被他昂首挺胸甩在身後。

他說附近有馬場,聽說場主購進幾匹良駒,一定要去練練,幾經轉折到了人家門前,我才得知,原來賽馬的銀子我和邵爵得自己出,我盯着衛小川和馬場主人無比歡樂的臉,懷疑他也從中拿了點介紹費。

馬場主人曾幫皇家看守狩獵場,老來離開皇城回到蜀中,卻覺得時空曼妙,無所依靠,故将此作為餘生的追求,于是買了一塊地供人撒潑。

這馬場卻與別人不同,地面崎岖,草梗遍地,視線延生出去已是一片陰郁的樹叢,像是百年無人動。

我問主人:“誰給你挑的地?”他摸着胡須說是貴人,我說:“你貴人一定恨你。”

衛小川上來掐我的腰,“那貴人是我,是我,我。”

風輕雲淨,和風勉強送暖,我們各自選了良駒跨馬前去,我準備策馬狂奔,回首看去,他二人漫不經心的在後悠然起步,最終,對人生太過較真的只有我。

走到馬場邊緣,我正打算紮進樹叢,卻聽衛小川在背後喊了一句:“聽說這裏野獸頗多,你別亂闖。”

世上偏偏這麽湊巧,此時樹叢十丈外一個白影正過去,我當下心頭一怔,不自覺甩着馬缰追了上去,一路追的天荒地暗,卻一點追不上那人,左轉右繞間忽聞前方馬蹄聲停下,我下馬追上前去,貓腰在灌木之間,隔着幾顆巨樹終于能看清眼前的畫面。

小蓮正在我右前方立着,身後跟着數名教衆,她身後随着幾個人,其中一人也披着素色薄披風,只是那簡單的白色在他身上就額外耀眼,他跟在後面,披風尾被半段枝葉勾起,露出下面錦繡黃袍,有幾點扶桑花葉。

我記得駱生說過,很多人即使是外貌巨變,心也堅定不移,如壓泰山,如同他此時穿着舊時的袍子,像是對伏羲的最後的一點反抗。

我真的很久沒再見他,想念到心情難以平靜。

他們跟着小蓮走到一處舊房前,進去就消失了,我覺得我應該追上去,因為此生注定和這邪教有無數惡心的瓜葛,只是一擡頭,人就差點昏倒。

在屋脊那邊露出半個腦袋,正垂頭往舊瓦的細縫中窺視着,是穆懷春,我百感交集之後有一個心情,覺得他有點傻,明知伏羲教四處抓他,居然自投羅網來了,這一下我也不便上前,只能在草堆下偷偷望着。

他偷窺着伏羲教,我偷窺着他,然後他毫無預料的擡高眉睫,眼神續而一頓,做了一個掐人的手勢,那意思大概是:怎麽你在這裏,還不快走,我要揍人了。

我早想過了,我和他沒瓜葛了,雖然心裏還念着,表面卻不能,否則懦弱。因此我動了動脖子,翻了個白眼。

誰知隔着那樣遠,他竟扯了身邊樹上的黑果,彈在我鼻尖上,然後蹬腳踏樹落在我身邊,雙手将我深深按倒在灌木之下,入發的劍眉打着皺,眼睛卻看也不看我。

我說:“你別想多了,我不是跟着你來的,我是迷路了。”

他将眸子慢慢移到我臉上,又慢慢移出去,顯然不信,“你的借口永遠找不完。”

一個月過去了,他看起來卻瘦了不少,挽袖下露出的前臂上也多了幾處新傷,一定又是領了哪裏的通緝榜繼續獵金。

有些話太過兒女私情,不适宜脫口而出,于是我用了個委婉的方式,恰如反問之。

“你想我沒?哈哈。”

他垂頭看我,那麽靜谧,細細的光剛剛好從他發隙中落下,我知道他不會承認,或者真的沒喜歡過我。

“我是開玩笑的哈哈,你當真了哈哈。”掩飾的感覺不怎麽妙,我覺得就快笑着哭起來。

他擡起手捏着我的臉,大概覺得過分了,又拍拍我的頭,“快走吧,別在這裏了。”

我拍了拍裙子,蹲在他身邊,“那你在這做什麽?”

他指了指舊屋,“舊屋的神龛下是個隧道,通到地下,是伏羲的一個分教,你之前說把兩塊舍利放在蒼崖山莊,我懷疑被他們取走了,或者有沒有可能是駱門主取走了?”

我覺得實在有這個可能,但很快便道:“你不會是找我哥哥算賬吧,你要知道,就算他以前年輕不懂事跟着那些人去鬼水湖撈舍利,也不可能一直存着,我長這麽大都沒見過。”

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我連忙迎上前,看見衛小川與邵爵,這便連忙招手讓他們輕聲些,聽聞伏羲在此,衛小川首先露出一臉驚訝。

我說:“這地是你擇選給人家的,我很懷疑你哦。”

他哼了一聲,譏诮起來,“你以為我與伏羲有關系?小家夥異想天開。”

其實我故意與他鬥起嘴都是因為想分散邵爵的注意,誰想沒辦成,他始終盯着穆懷春,嘴唇緊抿着,表情似乎被寒冬的雪凍藏過。

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幾乎是用掐的,我疼的呲牙裂嘴,被他扯在身邊。

我知道即使穆懷春沒有傷害過我,邵爵也不會對他好言相待,其中緣由我心中明了,但是不可以阻攔,不可以提起,不可以說只言片語,所以只能沉默,這也是我唯一無法疏解的愁。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雖然我們幾個即使勉強也湊不出一家,但是意思大同小異,不和則衰,于是在我們互相橫眉怒目的時候,我們被人包圍了。

四周草木窸窸窣窣,白影交錯,我覺得我們聲音足夠低沉,姿态也壓在草木下,怎會被人悄無聲息的識破,等看到馬場的老主人悠哉而來,這才頓悟,被人出賣了。

我扭頭看衛小川,他已飛身上了樹,一手扶樹,一手搖着金算盤,終于在這等時刻笑了,在他面前,我真是數次瞎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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