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五
“我真是被鬼蒙了眼,被豬油蒙了心,竟然對你一次次放下戒心。”
衛小川在樹上長衣飄飄,他蹲在枝頭,長衣垂下遮了腳,他緩緩一笑,明明笑的那麽明媚,人卻是詭計多端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話你不會沒聽過。”
我就知道,他做任何事都是為了自己,也許伏羲教給了他一大筆錢財,這個陷阱從一開始他就算計了,我說:“你會有報應的。”
他又笑了笑,卻是個十分別扭的笑容,“那種東西我早就經歷過了,你不會明白的。”
伏羲教的教衆手中都捏着明晃晃的劍,那劍在白日裏居然都放出刺眼的白,那些人均是活死人,不知用了什麽藥物,面部與手足完好無損,頸脖下卻都是青紫一片。
再擡頭時,衛小川已走遠,小蓮站在包圍圈後,笑的花枝亂顫,她說:“你們總歸是落在我們手上,該殺的要殺,該抓的要抓。”
我見識過伏羲教的活死人,知道殺他們不容易,何況是這些白衣爍爍尚有思想的,我們三人靠背對外,穆懷春從背上拔出驚香,道:“暫且與你言和,不好好看住她的事,殺出去了再和你算賬。”
邵爵冷哼一聲,算是答應下來。
忽然間周遭敵人飛身而來,袍裾大展,遮了大半片日光,只聞頭頂一聲厲響,落下的劍被穆懷春和邵爵同時接住。
情急之下,我抽出穆懷春另一把劍,也胡亂揮舞,不知砍傷多少手足,不知不覺在且退且上的情況下,竟覺得自己躲閃的無比機靈,手段無比利落,慶幸自己對于劍術與“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的哲理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度舉劍時準備劈開一人的臉皮,誰想眼神快了一步,心頭一緊,手便停在對方的臉上,劍風吹開他面上淩發,看着我的雙眼與我那麽相似。
駱生說:“我們終于陌路了,小福。”
我以為會是怎樣悲痛的話,怎料到如此,我身旋劍砍爛了身後一人的臉,我要他知道,“你還是我哥,今生都別想陌路,你給我好好活着,否則托夢給爹娘,叫他們揍你。”
他淺淺笑着,輕聲說:“我之所以不立刻死去,是因為想看着我的小妹妹一直活着,在這世上我無所依托,除了你啊小福。”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落了眼淚,我不能像從前一樣大聲啜泣,只想平靜的告訴他,小福的心有一半屬于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小福的心也死了大半,可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因為這樣叫他不舍,只怕讓他更痛苦。
在痛苦面前要快刀斬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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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将我臉上的長發吹的遮住了臉,我轉過臉說:“你若覺得痛苦就走吧,不要留在世上為了一個累贅強忍着,你的累贅有心肝,也會痛。”
他被風迷離了雙眼,垂手割下一片衣袂,上面有一朵盛放的扶桑,交在我手上說:“離開所有的這些事好好過着,等這扶桑謝了的時候,就是我去找你的時候。”
這扶桑不會有謝盡的時候,這人不會有歸來的時候,他說的好明白,我懂。
我将那衣袂削做千千萬萬片,認真告訴他:“花已經謝了,我知道你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我會好好等着。”
身後亂作一團,穆懷春從背後将我一抱,與邵爵在人頭中殺出一丈寬的路,終于得以離開。
我伸出的手沒能握住駱生,遙遙望着叢林深處,還有那些影子,我終于明白:這世界這麽大,卻容不下一些人在一起。
在那很久之後我又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我在那段時間裏做的夢都是陽光明媚的,明媚的一群人,明媚的一段時間,明媚的一座城,我知道我有多渴望簡單的生活,沒有什麽生死,沒有分離,沒有江湖,永遠歸野田居。
牆外有三弦琴的三兩聲響,有人低聲吟唱,我只聽清一句,“……屈指西風幾時來,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那時候已是半夜,我起身趴在牆頭,往下望了很久,發覺琴聲發自穆懷春的手,他又撥了一下弦,随後将手揚在我鼻息下,仰頭望我,“要下來啊,把手給我。”
隔院那麽荒涼,他一人在牆角避着陽光更是凄涼,我說:“你要拉我哪只手,左手五兩,右手三兩。”然後他拽着我肩膀把我扯下去了,那麽巧的落在他懷裏,仰頭正見月色。
我說:“你怎麽沒走。”
他把眼神移到院角的廢井上,片刻又把眼神丢到房梁上,我大笑,“比起死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比較大。”
他垂頭将目光停在我睫毛上,直到看的我臉也發燙,我覺得大家都有點可憐,所以也沒必要想盡辦法的措辭去安慰彼此,這便心不在焉的盯着天空。
老人常說不開心的時候看看天,這話是對的,擡頭望月天上是難得的雙星伴月,雙星如眼,弦月如唇,湊成傻乎乎的一張笑臉。
我覺得我受得打擊太多,以至于對一切變節都毫無知覺,麻木不仁到無可奈何,到目前為止,我想到一個最适合自己,也最讓自己不會感到白活的事。
“我要和你一起找舍利子。”
我知道他在搖頭,卻還是笑了笑,我說:“我知道你會拒絕,可是我不去做這樣一件事,我還能做什麽?我什麽都不能做,也做不來。”
我知道利害關系,聶子胥說過,一旦舜息被封在鬼水湖下,伏羲就要滅亡,滅亡之後,所有的活死人也會塵歸地下,我的駱生也一樣,我也可以十分自私,為了駱生活着,自投伏羲教,只是太可笑了,我知道我若如此,駱生也恨我,人生在世什麽都需要取舍,我總要選一種結局。
最好的結局是舜息死去,穆懷春能夠自由活着,而駱生死的安然,即使我不知道這一種結局對不對。
只是我還沒把心裏的話想的頭頭是道說出口,邵爵已到來,他站在幾層花葉後,像是面前有千難萬險的不能靠近,或者他并不想靠過來。他朝我伸出手,一入眼還是駱家的皇天,在他雪白的手指上異常的相襯。
“小福,你過來吧,不要一時松開戒備。”
我想他誤會了,我從不曾對任何人有所戒備。
我說:“小哥,人家都說患難與共,人家還說三個臭皮匠頂過某位神仙似的人,你看看,我們正合适。”
他對着鞋面翻了白眼,“你和他已經沒關系了,藕斷絲連有必要嗎。”
我點點頭,心裏想了很多,最終道:“我想要做點什麽,而不是天天在被窩打滾,幻想現狀能改變,你說呢。”
他垂手撥開一片花草,往前走了一步,這一步停了很久方道:“還是我陪你去吧。”
我實在覺得不能勞煩他,也實在是在心裏感激他,這都無關推脫,只是我歉疚他,覺得自己欠着他很多,虧欠他的是龐大的數目,即使四肢都各自有十根手指也數不完的虧欠。
于是這個争辯的過程變得異常漫長,我的語速越來越慢,他卻越說越快,不知不覺似乎天就要亮了,穆懷春在我身後忽然再度撥弄三弦琴,他悠悠擡頭,擺了擺手,從我們身側離開:“你們繼續鬧,我先走了。”
“穆懷春,我現在已經與你無所牽挂了,我是以一個朋友的口吻和你商量。”
我猛然轉身之時,他已飛上別家的房脊,跑的比兔子還快,當下我好似都習慣了,想了想,對邵爵道:“我有預感,這輩子總會遇到他無數次。”
我當然要這麽說,因為我相信即使天下再大,該遇到的人還是會遇上,可惜這話說的未免有點早,在今後的十天之內,我差不多覺得絕望了。
與邵爵在大街小巷奔東走西的某一天裏,我竟遇到了聶子胥,那天正打雷下大雨,滿大街皆是東躲西藏的家夥,我與邵爵跑在空蕩蕩的大街當中,正看見一個老頭渾身淋着大雨推着一個濕漉漉的小車,車上那人臉色并不好看,有些烏青。
我很詫異他們無信自來,也很詫異竟是看上去這般落魄。
老頭他一直沉默不語,很久之後瞟我一眼,冷淡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知輕重,身邊有只鬼居然還沒能察覺,這回害慘了我們。”
我驚悚着盯着邵爵,老頭立即把手伸在我鼻梁下,“笨蛋,還不明白?是衛小川那個王八蛋。”我雖然覺得上了年紀的人口出髒字實在不雅,但覺得他罵的及好。
然後我心頭爽完之後,他立即潑了我滿心的冷水。
“那小子居然帶人圍剿我們,舍利沒了,被他搶走了。”
當然,更過分的是聶子胥中了箭毒,我當然不懷疑衛小川偷聽偷窺偷竊的各種本事,所以聶子胥與千狐去伏羲教主教的事被洩露在他眼裏,我絲毫不稀奇。
“傷你們的,是不是還有伏羲的人?”
“這倒沒有。”
于是我更加不明白他到底是要與伏羲為伍,還是要接着伏羲的手求私欲,如若下回遇見他,我要問清,若問不清,就砍碎了他,對他的忍耐,我已到了極限。
在幫聶子胥療傷的數日裏,我和邵爵商量良久,他說舍利子雖然被伏羲與衛小川瓜分,但好歹還有明确去向,比在江湖裏沉浮已要好太多,我們應該先牽挂另一些還未被發現的。
我說:“小哥,你什麽時候分析的這麽頭頭是道,你願意陪我去找?”
他壓低眉目,把冷臉對着長窗,“沒關系,我已經做好了和天下人作對的準備。”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一點不想他踏進這個漩渦,因為我不想失去他,但這樣的話未免煽情至深,我怕他誤會,卻也是實話。
半月之後聶子胥才解了毒,原本我和邵爵身上已湊不出多少銀子,可到底我還是欠着人家的,欠多了欠雜了只能用銀子還,于是我掏空家底,請他們喝了一頓酒。
酒是濁酒,杯底還有雜渣,我擡起頭皺鼻子,“這酒真澀口,一點都不好。”
聶子胥笑了笑,有幾分歉意:“家師只求量不求質,駱小姐不必在意……”他微微偏着頭,單眼垂着,我倒有點同情他的內疚,“這回害的你們有所損失。”
我笑了笑,說的直接:“人沒死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