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六

我記得人們常說,人生一求榮華富貴,二求勉強溫飽,三求茍且偷生,所以走江湖的都是可憐人,能把命保住已是天大的恩賜。

我們彼此言論生死,言論到唉聲嘆氣,話也說不下去,我坐在門前,忽然想起門檻邊曾是穆懷春最喜歡的位置,這便學着他曲起一只腿,左手持杯,右手放在取起的膝蓋上,這姿勢一出,竟真的覺得天地寬廣,生死無畏。

聶子胥垂目拉了拉肩頭片袖,忽然開口說:“我初次見穆懷春的時候,他站在長安街街頭最高的樓上,風雲席卷,一時分不清哪裏是雲哪裏是他。”

那天的夜,半空積雲,風聲大造,長安街高樓樓脊上立着一個影子,一肩長衣正随風狂亂的擺着,那人與大道另一邊的人争奪着路中酒館大旗上懸着的一顆人腦袋,彼時的兩人,穆懷春與聶子胥都不肯退讓。

年輕狂妄,都是不安分的主兒,還沒談上兩句,兩人便動起了手,一時間鬥的混天暗地,穆懷春漸占了上風,奪過那逃犯的腦袋躍到對面樓欄上,本要打道回府,卻忽然停住動作,那個夜晚雲散之後,天上盤月正在被黑暗吞噬,聶子胥碰巧眼見了穆懷春化為舜息祭司的整個過程,他說他再垂下頭時,血充雙目。

舜息那時候大概被穆懷春壓抑在體內太久,一見天日就打算開開殺戒,殺殺煞氣,于是他刺傷了聶子胥的一只眼睛。

聶子胥遠目醉酒的自家師父,道:“我師父當然不知道,他右手上的劍刺向我的時候,忽然伸出左手握緊了劍,幸而是這一下阻攔,才沒刺穿我的腦袋,他有巨大的負擔,即使命懸一線還想去挽救旁人,世上在沒誰會是如此。”

他說:“一個人的可憐并不因為全天下都知曉他的苦處,而是因為他自己不自知。”

他不用說這些,因為我都知道那些穆懷春,在江湖面前表現的事不關己的穆懷春,在天下人面前表現的坦然自由的穆懷春,在穆家人面前無比冷淡的穆懷春,所以我根本不需要聽這些,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對他的不舍并不是因為可憐或者同情他。

這是不可抵抗的因素,是愛吧,其實我還不敢确認,之所以如此是曾幻想過,有朝一日,愛他之深,失他之痛,感情止步在喜愛已經夠了。

我對自己不能縱容。

幾天後該道別離了,聶子胥其意是與自家師父陪同我們前行,我想也沒想便拒絕了,人各有人生,何必阻礙旁人回家種田生娃娃。我明明笑的燦爛,他們卻不說話,沉默很久,聶子胥拉着我的手說:“往後有困難記得來找我。”我迷迷茫茫的點頭,最後才想起沒問去哪裏尋他們。

分別眨眼之間到了白露,鴻雁高來,草木凝露,夏敗秋生之間江南已是迷離,我與邵爵相伴而行,不知不覺已無了方向。

那天洋洋灑灑走在大路中央,忽然有一個街頭畫師上前捉住邵爵,畫師看起來油頭滑面,嘴鼻尖尖像偷油燈吃的耗子,他說:“小哥,我為你畫個像吧,畫了還給你銅板。”

這樣的畫師我見過不少,想不出什麽山水人家,天仙人面,就逮着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放,明明沒什麽天賦,還要裝清高,比如我笑嘻嘻的湊上前說我也想被他畫,他聞此尖嘴一翹,眼神飄到另一邊去了。

邵爵本意是要把住劍吓吓這纏人的家夥,是我覺得賺點盤纏好辦事,求他委屈這回,他在一旁陰沉着臉,那畫師畫了幾筆抖了抖手,回頭見我笑得歡,便吞了口水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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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旁左瞧右看,這畫師的确是個奇才,畫中人的臉雖都是從街野拈來,畫中配景卻是山高水長,忽見那頭落下一張畫,拾起來一瞧,畫中是一虎一鶴,那白虎半卧畫中,背上靠着一個男子,那男子單膝曲起,雙目微合,擡手環着白鶴低垂的長頸。

那個人就是穆懷春,我看的有些愣,手持畫卷上前對那畫師說:“這畫裏的人呢?”

“啊?”他指了指街頭,笑的輕藐,以為我看上了畫中素未謀面的人,“剛走啊。”

我伸手一摸,摸花了老虎的臉,畫果然是濕的。

我說我要這幅畫,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錢袋子,又看了看畫師手中描繪成型的邵爵,便道:“我們不要銅板,要這畫。”讨價還價裏終于拿下來了。

我匆匆忙忙往街頭走去,卻被邵爵一把抓住手,他将我的手擡得很高,臉俯下,白皙的鼻尖幾乎要碰過來,“你用我的畫換這畫?”

我知道錯了,可是晚了。

“你生氣了……呀?”

“廢話。”

我想了想,說:“那我把畫扔了。”

他哼了一聲,将畫卷奪在手裏,“算了算了。”說着,又将我的手牽過去。

不知所措,對着這樣一個美好的人,實在無法拒絕一指相牽,若追究着想想,現在皇天在他手中,人在他手中,我是證據确鑿是他的小夫人。可惜,都只能說可惜,若三年前早一步認識他,早一步看見他,也許現在心情已十分單純。

不管如何說,那畫師的确沒有欺騙我們,因為我們竟在走了半條街後看見了穆懷春,他站在牆邊,袍尾在踝靴附近擺動,正與幾個統一黃衣的男子交談着什麽。

本是想上前拉住他,我卻被邵爵拉住,安分下來再看,他已與那些人走了。

見他随那幾人走了,我便問了牆下賣絹綢的小販,小販說那幾個統一裝着的男子是星魂閣的門生,近來在大街小巷找各色男子。

星魂閣,這三個字在我生命裏存在一定的傷害分量,人生上第一個将我丢在婚嫁當場,并給我戴了綠毛帽的正是星魂閣大門主霍弛,這回憶讓我感到無比的羞辱,羞辱這東西,千年萬年也洗刷不淨。

我說:“大門主肯定是受了女人的虐待,心肝受了萬般淩/辱,從此淪落到龍陽癖了,哼哼。”

邵爵斜眼看我,“逞口頭之快啊你。”

既然穆懷春進去了,我也要,我第二日盤頭紮腰,穿着灰白男袍和邵爵朝那些人迎了上去。

“大哥大哥,你們要人嗎?”

他打量我二人,“當然要。”

對方見我回答的幹脆便反問:“知道我們招呼你們做什麽嗎?”

我們點頭如搗蒜,“知道知道。”

那男人哼了一聲,又指着邵爵對我道:“我只要他,你不要。”

我急速眨眼:“買一送一你不要?”貪心什麽的誰都有,對方果然答應,于是我們不清不楚的跟着他們進了星魂閣。星魂閣不但是豪氣的大門派,且其底盤中參差的閣樓更被稱為天下第一閣,閣閣不盡相同,閣與閣懸在水上,只有四根細柱相接,之間以懸橋相連。

我跟在後面拉着邵爵的衣物:“會不會是在招用雜役?”

帶路的大哥聞聲回頭看我,“咦?不是知道是招親嗎?”

如果當年與我成第一次婚的人的确是霍弛,那麽我記得他好歹算是個絕代門主,如今與衛小川差不多的年紀,即使三年過去,也不可能有個女兒能大到成婚的地步,我說:“倘若他女兒要成婚,那麽他至少是九歲十歲就生了人家,啧啧啧,這麽個倒黴爹,有夠遜的,不知哪家的姑娘被他……”

就在我噼裏啪啦狂損這曾讓我心身摧殘的男人的時候,這輩子第二個讓我心裏過不去的男人就出現了,穆懷春在狹路側門外躍于我眼中,身影幾乎是稍縱即逝,一個女人與他同行,她的手搭放在他臂膀上,稍稍看去,一面眉目清冷,傲然背脊,正是佳人好景。

她很眼熟,至少我曾在何處見過。

姑娘們的感情永遠比家仇國恨更重要,于是我忽然悲從中來,幾乎以為那些天大的煩憂都是他躲避我編造出來的,一切真相都是他要甩開我,去找別家的姑娘。

我問那從容淡定的姑娘是誰,領路大哥意味深長的掃視我和邵爵:“大門主的夫人。”

沒錯了,我當下有所回憶,當年與霍馳成婚,紅燭在燃之時,某個帶劍殺來,與他話裏有話并将他拐跑的女人正是方才那姑娘,雖然我心胸寬廣,但要忘記一個讓我丢大了臉的姑娘還是着實的困難。

我覺得但凡一個夫君能把事做到這個地步,肯定有數種可能,并且做這事的理由通常很傷人,當然也可能很動人,只不過我不願意這麽覺得,傷害過我的人過不好,我就好了。

也許是因為邵爵的道教頭變成一流水的披肩發,也有可能因為我的絡腮胡貼的太好,在這騙吃騙喝的幾日中,即使數次與穆懷春擦肩也是毫無破綻。

邵爵聞此幾乎譏諷起來,他側靠白牆,下颚朝臉邊小窗揚了揚,“所謂毫無破綻未必是因為我們僞裝的有多好,我看這一趟都是白來了,人家已經雙宿就差雙飛了。”

窗外小景,正是穆懷春與那女子對坐石桌,桌上白瓷瓶中立幾點花枝,如此良辰美景簡直刺眼,這女人淡雅到極致,如水卻又似冰,在陽光下分外灼眼,我很氣,她真有本事,二度搶我的東西。

邵爵把目光移回,看了我很久,欲言又止,緩緩道:“好了好了,也許他是為了舍利的蛛絲馬跡才來此一游的吧。”

我很感激他安慰我。

幾日後,星魂閣大門主招府上十八名男子與其一見,我與邵爵喬裝完畢後趕赴晚宴,一入正堂便見到了霍弛,其實從前對他印象尚且不深,只記得大門主面容俊麗,再加上他給我的心理陰影不小,再見他不住嗤之以鼻:“還以為有多好看,原來都是記憶裏的錯覺。”

邵爵摸摸我的頭,笑了,“那個是師爺,後面那個才是門主。”

我定睛一瞧,覺得當年決定嫁他也不是沒理由:一個男子桃腮柳眼卻不遭人嫌棄,實在是難得。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些天每日更我壞,我知道我知道,忙不是借口,好吧,我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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