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八

後來我發現霍弛果然是敢于下狠心的人,絲毫情面都不給,就這麽把我趕出去了。我說我夫君被貴夫人拐跑闖江湖去了,好歹留我下來避避風寒,他說沒可能,因為如若我夫君有一點良心,很快就會回來,于是翌日,秋風亂起,穆懷春踩着落葉從大道中央緩緩而來。

他站在我眼前點點頭,來撈我四處亂蹭的手,“瞪什麽瞪,決心走了,所以回來接你啊臭小鬼。”

邵爵從拐角處撥開幾片垂葉,冒了出來,冷聲道:“你的舍利子呢?也沒來打聽一二?”

他攥着我的手,揉面團一般窩在掌心,帶着我們輾轉到了星魂閣,院牆內是圈起的一片河水,叫玉河,河上鼎立無數閣樓,閣中之閣是星魂閣最大的一處,上面高懸一青色牌匾,名曰:秦月閣。我問穆懷春指着那裏什麽意思,他說:“那塊舍利就在秦月閣中。”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用了一日半的時間就把話套出來了,我笑了笑,道:“你太有本事了,用了什麽攻心計。”

穆懷春說那日走到半路,他終于沒耐心了,伸手勾住了秦幼的馬缰,兩人交鋒,于是有了以下四句話。

秦幼:“穆先生有事便說吧。”

穆懷春:“其實我并不打算陪你遠行,我是來找……”

秦幼當下是停頓了片刻,“你要我的命還是舍利子?如後是後者,那在秦月上。”

“你真大度。”

秦幼竟能豁達到如此地步,叫人驚嘆又對自己的吝啬腸子十分羞澀,穆懷春說這是因為秦幼要死了。”

我忽然想起駱生說在大理有許多象群,那些老象在臨死彌留之前都會默默離開象群,獨自去一個安靜的地方,等待魂歸天國,這種悲戚寂寞的選擇與生命喧鬧的本質是相反的。

把事情想明白了,大概就是如此,秦幼知道自己将死,所以四處找姑娘,勢必要為霍弛找一個延續香火的接班人,太偉大了,我只能說我若死了一定會拉着對方的手說:我死了以後你不準找別人,否則我踹開墳頭把你帶走。

穆懷春聞此用指頭點我的眉心,“心眼比針眼還小的家夥。”

我當然自私當然自私,我是小人啊。

當夜我們三人行,打定主意飛上秦月閣去拆人家的屋,偏偏秦月閣閣頂如劍虹,閣樓外又是用紫竹骨拼架而成形,沒有一絲不平,竹面接連,光滑似玉,基本沒有落腳的支撐點,風那麽大,我趴在傾斜的閣樓頂上群發飛舞,滿面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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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懷春與邵爵單手挂在屋檐下,大風吹的他二人晃晃悠悠,我糊裏糊塗想起浔陽城每年大年曬放的臘鴨,口水正在舌下淌着,忽見黑黝黝的窗裏透出一點燈光,原來秦月閣中一直有人在,許是從白日睡到半夜,這才起夜。

我們屏氣凝神,盯着琉璃窗內變幻莫測的暖灰陰影,忽見那影子貼來,那麽清晰鑿在窗中,有發髻斜在腦後,上有一支星狀扁簪,是霍弛大少。

他的影子清晰了片刻又散去,成了薄墨狀,是到了屋子那頭,我很慶幸他沒開窗,否則四人都傻眼。

天地悠悠然,忽然聽見他開了屋內某扇門,說:“我睡了三天三夜,今日終于明白自己一生是活在華胥中,明明在你墳頭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她,可惜還是不願強求她,如今讓她走了,千山暮雪也随她去走,說到底她還是恨我殺了你,也許她與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有分開這一天,可以讓我感受她失去你的疼。”

那空空蕩蕩,沒有人回答,沒人妄想一塊冰涼的靈牌能說句理解。

霍弛說:“若此生如此,我替你死,讓她痛也為我。”

穆懷春說,一個男人能将愛化為霸道,只因太愛而難守,我也是一日之間忽然成長,明白太愛與難守本就是生死相随,太愛的人太愛的物總要帶來無限傷懷,小時候有件喜愛的蠶絲衣,無奈玩抓鬼游戲的時候勾起了絲,于是一度認為自己心痛到生不如死,後來長大了,遇到這些那些的人,一次次被傷的體無完膚卻還要笑。

痛苦的事:太愛,難守,堅強。

翌日我們登門拜訪了霍弛,他十分平靜,側邊身子對着門外,沒有擡首的意思,那一面容顏在陽光下慘白,仿佛被昨夜抽走了血色。

我們三人早做好了被他當圖謀者逮起來的心,可他真心可鑒天地,張口卻是這樣說。

“她呢?”

穆懷春的目光朝我臉上一掃,道:“我的她還是你的她?”我忽然覺得他不正經,後來我越來越察覺,別人的正經事裏他從來不正經。

霍弛撐桌而起,手覆在桌面,仿佛身子輕飄飄難穩住,我忽然覺得他好可憐。

我實在不是個喜愛拐彎抹角的人,所以嘴太快,把什麽都說出來了,比如我也嫁過他,并且被他頭也不回扔了,所以當我表示好意滿面笑容的時候,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大概覺得我是千裏迢迢來看笑話的。

我說:“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是大家願意的。”這話出了口又湊巧聳着肩,反倒有一種敷衍的氣質,“其實我們登門星魂閣是因為秦姑娘把一樣東西交托了我們。”

霍弛起身走到我面前,幾乎是要撞到我,穆懷春将我拽到身後,一步迎了上去。

霍弛垂目看着我,有幾分失力的樣子,“駱家小姐上回登門沒有招待,昨夜挂在屋檐也不能招待,今日正要好好招待,以補償我過往的過失。”

我尴尬的笑了笑,就此拉着兩個滿面譏諷的男人頭一回正式拜訪星魂閣。

其實此行的目的簡單,只要有人腆着臉開口說一句:舍利子拿來玩一下,可惜我們到底都不是這麽冷血的人,我又繼續懷柔戰略。

“雖然秦姑娘說了把她爹的遺物轉交于我們,可我們到底還是沒有理由輕易取人物件,大門主要不要看看有什麽我們可以幫忙出力的地方,修花剪草也行啊……”

霍弛此時正背身為我們斟茶,聞此他的雙臂輕輕一顫,轉身時候茶案上已滿是灑出的水。

“她爹的遺物?我想我明白你們在說什麽了,可那不是她爹爹的東西,是她七叔的東西,到了最後,她寧願給外人也不願給我保留的東西……”

在那日午後,我們達成友好約定,穆懷春與邵爵各自往東南西南去,而我與霍弛往正南追,之所以被他拽着,大概是因為他想拿我做挾持,以防兩個男人回去亂鬧,也是走出不久之後,我才得知我的想法無比小人。

霍弛與我駕馬崎岖,扭頭看着我笑了笑,“當年悔婚一事我很歉意,多虧是你這樣大度的人。”

“我大度都是我裝出來的,我本來是想鬧的,可惜為了蒼崖門的面子。”

“蒼崖門……”

“不提了。”

他颔首,我們各自沉思,片刻後他說:“今日若不是你們告訴我,幼幼将死,我恐怕也不會追上這條路,我自以為将她看的太透,其實都是故作小人。”

風風蕭蕭兮,金葉飄風,枝葉之中有人憶往事。

在上一輩江湖裏,有秦家出英豪,家中有六子,秦家人娶名自古簡單,從一到六取了個遍,秦幼的爹是秦老大,在秦幼八歲那年,秦老大趕赴大理參入一起江湖亂戰,被人一個劍柄撞碎左肺,就此重病不起了,當爹的都挺不容易,臨死了想的還是女兒,思來想去必須要把小女托付于人,那個時候,秦家人都在江湖裏死絕了,于是秦幼生命中第二個重要人物出現了,此人便是瑾皇。

瑾皇何許人也,其人名不見撰文,只是個簡單的江湖游俠,他把游俠二字演繹的比穆懷春還要低調幾分,秦老大不知怎的相識此人,不知怎的昏頭昏腦把女兒托付給他。

秦幼說,他是她的七叔,她年幼時是,往後也是。

至于秦幼與瑾皇的老過往,根本無需解釋,不正是他成她七叔,她卻想嫁他的矛盾,這個故事本來只有他們兩個,在霍馳未出現的那年冷春之前。

六年前的開春,春寒料峭,河頭渡口還未有人來過,河面硬冰依舊,如白玉覆水,那沉靜了一冬的冰被一把從船上墜下的利劍一路斬裂,年僅十七的霍馳正從河心往河頭渡口靠近。

那時候他才接下星魂閣,老爹死的快了些,丢下一屁股爛事,年少時候遇到比吟詩作對還要困難的事情時,人的火氣頭就會暴漲,由此可見,在遷往星魂閣分處處理事務的霍大少當時遇到一面厚冰有多大的怨憤。

火氣正沖到眉心,一擡頭,看見遠處冰面上有個不知死活的人,才嘗試在冰面上走,才一步就摔倒,冰面如船頭蛛網鋪在她身下,裂痕的裂縫與霍弛的銜接,衆人只是稍稍一愣,那影子沉入水下。

按照正常的發展,霍弛與秦幼的第一次相見十分狼狽,秦幼趴在浮冰上仰頭的時候,嘴唇已徹底青了,前去相救的這個男人明明應該憐香惜玉的問一句:“凍壞了吧?”誰知霍弛把她撈出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笑的踉跄。

按照這樣的發展,秦幼恨他,可她偏偏不愛說,坐在冰冷的船頭上仰頭看着他,那一個眼神,比身後寒冬還要冷,明明是不可愛的人,卻在另一個不可愛的人心頭紮了根。

那時候秦幼與瑾皇正一同往北上,那是秦老大死後不久的事,老友在渡口巧遇,便在小船上一聚。

青爐茲茲煮着姜茶,融了一屋的冷氣,霍弛将手肘壓在窗沿上,有一句沒一句答應着瑾皇,不時的眼神飄到遠處那個小影子上。

他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飄雪,淡淡道:“誰啊?”

“是秦雲的女兒。”

明明是個如雷貫耳的人名,他卻心不在焉的哼了一聲,聽了解釋之後,這才道:“不如送給我養,我收到星魂閣下做小弟子,小弟子小弟子,不會虧待她的。”

我雖然沒聽聞過瑾皇的什麽事跡,但從他的決定來看,他顯然是個有理智的人,他當下立刻拒絕這個滑頭的想法,理由是:兩個性子相反的人,要不一死一傷,要不兩敗俱傷。

當年分頭的時候,霍弛将兩人送上岸,上了白馬,瑾皇牽着馬缰,頭也不回的擺手道別,霍弛笑了幾聲,扭頭正要進船艙,忽像背後被牽上了線,不住回頭再望一眼。

隔着岸上人來人往,那高人一馬的姑娘正盯着他,用口型說出此生對他所講的第一句話:王八蛋。

作者有話要說: 就算三洋沒時間構思,此文也不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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