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九

這一路上霍弛與我聊了頗多,話裏話外都與舊事藕斷絲連,他是個可以活在回憶裏的人,駱生曾經說過,敢于活在回憶中的人常常比我們要勇敢很多。

那年燕來東風聚,嫣桃三月開,霍弛有江湖要事要下南方去,誰知一路渡口都是人潮,他一再變換位置,帶着幾個人馬再次來到河頭渡口,河頭渡口本是周遭最破舊的渡口,因為生在野草間,岸上也無人家,顯得別樣破舊,那天春風和煦,岸邊野柳橫飛,他坐在柳下馬上,正合目享清風,等着約好的船家來這。

等了小半個時辰,忽聞蘆葦叢間有破水之聲,他牽着馬缰正上前去,一擡頭,愣了很久,片刻才握拳按在下唇上,清了清喉頭,道:

“喂,小王八蛋。”

那搖晃小船窗邊趴着一個小姑娘,半段身子已往河水中墜去,聞聲才慢悠悠擡起頭,那瞬間,長發從水中抽離,滑下數顆耀眼的水珠,被岸上的人收進眼底。

偏偏是這樣兩個人,誰也不讓誰,要以悄然一聲罵去離別,又要以一聲笑罵來重逢。

漁夫将船靠近些岸,伸着指頭數了數道:“你們有四位,這姑娘和包袱占了三個位置,只能上一個了。”

霍馳雙腳蹬馬镫,飛身站上了船頭,船身在他腳下小搖了一會兒,水面漣漪漸起,秦幼在窗邊撐起一點身子,冷冷淡淡,人人在她眼裏都和溪邊小石頭一樣不起眼。

他對岸上随從揮了揮手,道:“另擇路來追我。”随後就彎腰進了船艙,小姑娘往裏靠了靠,幾乎是貼在牆壁上,中間隔着空蕩蕩的陽光。

他伸着懶腰,動了動脖子,活動一下四肢,坐在那片陽光裏,笑着點頭,“這船是我雇來的,你現在就應該貼着牆壁,不要讓我不高興。”

船身搖搖曳曳,她晃晃悠悠,他在她面前左依右靠,不肯叫她的視線休息片刻。

安靜好一會兒,霍馳開口了,“你七叔呢?”

“他不是七叔。”

用一種幾乎是反抗的聲調說這句話,大多數人都能猜的□不離十,霍馳掃了她幾眼,眼珠越眯越緊,“哦,吵架了,離家出走了,你是不想他做你三叔四叔還是八叔九叔?或者希望他根本與叔這個字無關。”

再冷淡的姑娘也只是冷在外面,胸膛裏永遠有熱血澎湃一顆心,被人看破了感情,就像被人扒了衣服還晾曬在陽光大好的城牆下,所以秦幼冷靜的燒紅了兩腮,抓起手邊燭臺就砸了過去,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霍馳沒有歪脖躲避,讓燭臺尖砸中了眼角,血珠從濃密的睫毛中泌了出來,彙成一顆落了下來。

他盯着秦幼良久,平靜道:“好了,你現在想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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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懷春說過,大多數男子在問你想怎樣的時候,其實已經想好了要把你怎樣,所以不管秦幼如何假意不在乎,霍弛還是朝船外伸出一根指頭,在空中旋了一下,漁夫見狀立即調頭。

他哼哼笑了一聲,背往船壁依靠,似乎打算看她冷冷淡淡的面具什麽時候被自己摘下來,片刻過去,秦幼擡起頭,怒視:“你要送我回去?”

他輕癫了一下肩,笑的像個壞人,“不然呢?”

這話丢下來,普通姑娘也就剩下面紅脖粗抓耳撓腮的份,秦幼卻不是普通人,她直接站起來,兩步走到船窗邊,雙手撐窗,就這樣跳下去了,可霍弛還是快了一步,一把将她拉住,小船本就輕薄,兩人傾了船身,瞬間波浪起,船翻了。

水裏亂作一團,七七八八的東西都沉到河底去了,漁夫憤慨着一個猛頭紮進水裏尋家當去了,最後水面只有兩個人了,霍弛早一步爬上朝天的船底,單腿順船底垂着,單腿曲起,手拍了拍褲子上的水,好笑的盯着水裏那張通透明亮的臉蛋。

說到這的時候,我側過臉看了看霍弛,他嘴角帶着微薄的笑,溫柔婉約。都說回憶不具備任何力量,可回憶如此單純,是唯一安慰的存在。

後來,霍弛就把這濕漉漉的姑娘丢回了瑾皇手裏,東拼西湊問了些東西來,原來小姑娘喜歡上七叔,七叔聞此吓壞了,于是矛盾糾葛一觸即發,姑娘雷厲風行,以不得不如不見的理由走了。

大概秦幼本是想試探看看瑾皇對她是否有顆緊張的心,誰知不如人願,遇到多年前的王八蛋。

霍弛在門外笑的大聲,本是打招呼要走,又調頭推開窗,隔着橘色的一面牆說:“下回見面的時候,可別還是在水裏。”想了想擡手指眼角一點傷又指着她,“記住了,你還欠我一滴血。”

她依舊冷靜的看着他,連怒罵的話也沒有說。

可能人與人之間真是上天在上一世牽好的劫,半個月之後,他又見到秦幼,這次她還是形單影只,坐在他所路過的小鎮的路邊茶樓下,窗外是一路清一色的青石板,被來往人群的鞋底摩的光亮,陽光反照在她探出窗的臉上,一眼看去,滿城喧嚣殆盡。

星魂閣的小弟子在他背後捂着嘴笑,“又是她又是她,巧了。”

“巧。”霍弛也跟着笑起來,帶着自己人到了對街茶樓的樓上,明明是閑來喝一杯碧螺春,眼神卻難以消停,總是不自主的飄下去,落到對街那仿佛被墨洗過的一顆腦袋上,本是不打算和她打個照面,可是見她忽然起身離開了茶樓,他便将茶一口飲下去,下樓跟了上去,一條不算寬敞的街,他跟了大半,她還是一個人,他在後面吃吃笑:這丫頭很喜歡逃跑。

後面到了一處金葉樹下,這樹傳說是五十年前被當地人用金油塗抹過的,是欲成仙的樹,下面賣各種符的小販遞給秦幼一條桃花符,他站在遠處隔着人來人往看見她萬分認真的眼神覺得她太好笑了。

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人,做什麽都太認真,認真到讓人捧腹大笑,這世上也總有另一種人,對什麽都不認真。

等看着秦幼把抛不上樹的桃花符甩到自己跟前,霍弛這便用鞋尖踮起小符上的銅錢,手一甩便抛上了樹頂,秦幼當然回頭,當然是瞪圓了眼睛。

霍弛嘴角揚的更高,理直氣壯的不講道理:“那是你不要的,我要了。”

從前恨霍弛,所以我把他所有的毛病都從江湖上挖來了,他人都說他有個大毛病,旁人青睐的他要争,旁人喜愛的他要奪,旁人都不稀罕的他絕不染指,傳說他之所以少年時候就接下父親手中的星魂閣,全因為一幫子窩裏橫都在搶這位置,他當年笑言:“這位置若是你們都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要了。”我分析,此人喜歡跟着大風擺,而當年瑾皇對小自己十來歲的秦幼實在沒胃口,所以難能可貴的是,他拎着暗怒的秦幼去與瑾皇碰面時說了一句:“她是你不要的,我要了。”

瑾皇冷淡的将姑娘拉到面前擦了把臉,道:“她父親将她交給我照料,我不會不要她,只是她誤解了自己的情緒。”

霍弛繞過去,驗貨一般看了看秦幼的冷臉,“太好了,既然是你要的東西,我更要。”

這男人也沒打算一口吞了她,臨走時候指着她的鼻梁骨,“姑娘,我要娶你,等着。”

我實在沒聽出感情在哪裏,霍弛說:“最初說這話的時候,不是喜歡她,只是覺得她冷着一張臉,還沒見她笑過,若是娶回家了,一輩子很長,總能看見。”

人的緣分本來就渺小,無數壯麗的纏綿都是從最初一娉一笑開始,其實本就是山水人家的平淡,一剎那所有的激動都已化成戀慕了,但我沒說破。

“後來那一年閑的有些慌,跟在他們馬後,走了一遍江南。”他說完江南二字,天上就落雨了,“一直到現在,我也沒見她笑過。”

這雨一直沒停,大概也不會停,我抖了抖肩,忽然覺得他好可憐,我也會想,若是當年他娶我回家,自此,彼此可能都不會有生命中紛擾痛苦的事,只是即使現在我們都很慘,好像也不曾覺得路走錯了,我不會否認我的此生,因為我不會否認我所認識的那些人。

想到這,馬身忽然一沉,肩頭一熱,眼前青白雨簾也融和一些,穆懷春的聲音在我耳根響起:

“別人的故事總是很好聽吧,在想當年嫁他會如何對不對?不要急,你總是要遇到我的。”他扯下肩頭毛氈,搭在我頭頂,我揉了揉濕乎乎的頭發,回頭看了看他,“你怎麽會半路折回來?”

“你以為你是個省心的家夥?”

“我如果是個省心的姑娘,你還會緊張我嗎?”

他好笑似的看着我,“如果?哪裏來的如果?”

我這麽解釋:沒有那麽多如果,所以他還會緊張我,無可奈何,我此生注定不願多想,只因為他這一句話仿若獲得重生。擡頭看走在遠處的霍弛,我想追上前拍他,告訴他:很快找到她,你就可以回家柴米油鹽了。正要驅馬上前去,穆懷春一把捏住我抖缰繩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搖了搖頭。

他這樣欲言又止,我也不是傻瓜,好像猜到秦幼現況如何,只是心中沒什麽澎湃,早知是這樣的結局,像是上天畫好的棋局,一步一畫走不出去。

“懷春,我們會有一天生死相隔的一天嗎?”他沒有說話,我背靠在他胸口,聽雨聲鑽進衣袖的凄厲,“到了那一天,我會恨你。”

要死的人,要離我而去的人,這件事,讓我這麽恨。

“那麽我也學着秦幼在死的時候遠走他鄉。”

“我會連你家所有人一起恨。”

他笑了起來,手指繞着我頭頂一撮直發:“好了好了,如果死在你面前讓你安心,那就死在你面前好了。”

我們在霍弛身後五丈外悲戚着卿卿我我,自然被他發現了,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平靜,将馬停下,眼神在地上蔓延良久,“你找到她了?”

“在河之洲。”

霍弛微微一愣,立即策馬狂奔,馬蹄下泥雨飛濺,那麽遠都能打在我臉上。

我不想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了想還是要回去,穆懷春拍拍我緊捏馬缰的手,示意我放松,他輕咬一邊嘴角,半響對我挑起一邊眉,“邵爵已經去取舍利子了,不要擔心,另外,你不是很喜歡湊熱鬧?不去看看?”

“我活着這樣累,卻還要去承擔旁人的凄慘,豈不是自作孽?”

“我只是想告訴你,霍門主這件事往若幹年前去追溯,也要牽連到你駱家去。”

“誰?”

“駱生。”

作者有話要說: 依照三洋這樣的速度,估計是火不起來了哈哈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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