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
我愣了很久,不敢順着駱生的名字問下去,我的駱生今時今日已不知身在何處,這已是懲罰,所以過去不管如何傷了姑娘的心都應該被原諒,但是聽穆懷春把說說清後,我便責怪自己不該把什麽都往癡男怨女身上放,因為駱生的所為是傷人性命。
穆懷春說起話來慢慢穩穩,如驕陽下一潑涼水,不涼不熱,我仰頭看起這場磅礴大雨,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只怕往後會越來越冷,這些年經歷了這些波折,卻還是未能把人間芳菲看盡,看不透。
這事聽起來有點荒唐,所以要說明白要從頭說起。
秦幼的爹秦老大,江湖上叫秦雲,十六便生了秦幼,若算起年數,與駱生沒有太大差距。
我曾說過,當年鬼水湖上各路人馬大亂戰,不湊巧,那時候秦雲也在,更不湊巧的是,駱生當時與他有過交手,雖然秦雲後來被稱作俠中之俠,但武功到底是野路,與駱生拆了二十招就被駱生砍了左手并被駱生一掌擊在右肩上,雙手盡廢,只不過人之有失有得,他失去了雙手,卻奪走了駱生當時搶在手的舍利子。
我必須要跳出這個家族的圈子承認,在劍術上,蒼崖門的人都下手極狠,狠起來也有些些不道德,我有些許愧疚。
無論是什麽人,在被人廢了雙臂這等大事上大概都慷慨豪邁不起來,所以可想而知,秦老大對唯一的女兒念了許多年的仇恨,那時的秦幼大概四五歲有餘,被人灌輸了可怕的複仇心,六歲起舞刀弄劍,從不知男與女有何分別。
好在老天爺有心,不想斷送一個好好的女兒家,幾年後秦雲死了,死前将秦幼托付于瑾皇,是什麽機緣巧合我不知道,是壞事好事到如今也難說。
瑾皇可謂是秦幼生命中第一個親近的男子,所謂愛慕能淨化所有的雜念,這不是世人的信口胡說,也許姑娘當時年紀小,也許姑娘當時春心乍開,自瑾皇穿梭在她生命中後,父親灌輸的仇恨也就慢慢消弱。
“這樣已經十分好了,想想這些過程,她總在最難的時候有人出來收留她,也算很幸運,至少沒被她的爹培養成殺人狂魔。”
“幸運?”穆懷春問我,“你以為瑾皇為何肯收留她?”
我以為自己天生聰慧,“當然沒有其它緣由,所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秦雲把舍利子給他了,他也不好意思不收留秦幼,退一步說,養不好當女兒,養好了當媳婦,很好。”
穆懷春翻了個白眼,再度颠覆我鑒人的眼光,“我常在想,如果天下都以你為師,凡事要把好與壞都想全了,那要浪費多少時間?何況秦雲還沒有你慷慨,依他女兒之言,他舍不得把舍利子給人。”
我呵呵幹笑了兩聲,我也不慷慨,一點也不大度,我重要的那個人,我死也想卷土帶進墳墓,只不過這是我現在的執拗,也許有一天會明白,那些重要的美好的人,還是留在蒼茫大地上,為誰都好。
後來走了半途,雨水濕盡了衣衫,樹林不遠處的大樹下有半棟茅屋,穆懷春牽着我坐在一片枝葉堆上,說:“你還想繼續聽?”
“為什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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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開口之前來回刮着我的鼻骨,“聽多了心裏添堵啊。”他重新講的時候換了個角度,從瑾皇的死說起。
某一年,秋高氣爽,也是如今這個時候,就在楓樹林裏,秦幼穿着白色一襲長衣,長衣被一潑血燃盡,瑾皇的血從她發隙間一直滑落,流進折襟中,那時候霍弛才猛然收手,重創下的瑾皇連側頭望秦幼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就那樣失力的雙膝跪地,倒了下去。
秦幼怔怔望着,突然覺得天地合,雙眼灼熱,她走上前跪在瑾皇身邊,側耳貼在他背上,一只手攥緊他染血的袖子,那具身體的溫度被片刻後的雨徹底澆涼了。
她擡起頭,滿臉血水,對着霍弛那把劍說:“我那樣小就跟着他,如今他沒了,我要去哪裏,我喜歡他這麽久,現在又要喜歡誰?”
霍弛的臉色并沒有變好,他用劍挑起她的一邊袖子,示意她站起來,那神情冷漠,一反常态是居高臨下的,他冷冷道:“你恨我好了,我就是為了要你,才要殺他。”
秦幼仰頭與他對視,眼眶裏未能盈滿的眼淚卻都是笑:“你是個王八蛋。”
她一頭栽下去,從此入了星魂閣,這一留,竟也是兩年多的時光。
世上最讓人痛哭流涕的事,莫過于那個人對你的仇恨漠然不見,還當你是小寵一樣疼着,那是輕藐。
她住進星魂閣的第二日就大病了一場,病在瑾皇死去的那場秋雨裏,上天不憐憫,讓她染上肺病,整張臉被憋的通紅。霍弛當夜趕到她門外,隔着門聽見她用力的咳嗽聲,他眉宇間堅持了那麽久的淡漠在忽然之間變得輕軟。
“小王八……你要吃飯還是吃藥?”
門內忽然安靜了,他的手在門上做了一個推門的動作,随後還是垂下來。
“不說話就餓死好了。”
門很久才從內被打開,他停在石階上,回頭看這個站在寒秋中搖搖欲墜的女人,幾年前見她,她也是這個模樣,淡到無味,以至于他與她之間的歲月感太微薄。
他笑了起來,默默無聲的,“你恨死我了吧?”
她點了點頭,單手扶階梯邊白玉扶手,“你到底為了什麽要殺他?”
“為了占有你,這個理由分量可足?”
“騙人,我不是小孩子。”
他笑的不驚河山,“其實也差不多了。”
他擡手要将她攔進懷中抱入屋中,可她卻可預見一般的扭過頭獨自走了,那把刃在她飄擺的袖底下安靜着,她局促不安的抽出,卻終究沒有刺出去。
至于是什麽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
在星魂閣衆人眼中,秦幼是一抹冷霧,在衆人眼裏迷蒙難見,擦肩而過卻叫人渾身戰栗。金山銀海娟衣綢緞,她并不喜歡,嬉笑怒罵冷嘲熱諷,她也不為之所動,對身邊衆人太過無所謂,仿佛對生死也無所謂,叫人害怕。
其實那時的霍弛對她是極好的,而且十分唠叨,據說不論秦幼的表情都難看,他都要自喜的叨上片刻,我忽然有點同情他。
但好男人都愛唠叨,這點我必須承認,恰如我胃痛肝痛各種痛而食不下咽的時候,穆懷春就開始扯着我的耳朵唠叨,明明只是不吃一口飯,他卻能形容的山崩地裂,排山倒海。
總之,無家可歸的姑娘在不知是恩是仇的人家留了一年半載,一個女人雖然無足輕重,但讓一個舉足輕重的男人撼動就很可怕了,星魂閣中上下人物都把秦幼當成滅國妖姬看着,仿佛她哪日笑了也是為烽火戲諸侯這等荒唐事。勸霍弛把她丢出去的話語在星魂閣裏漂浮了一年,可惜沒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認真去聽。
那是第二年的六月,霍弛正巧與江湖友人相約琴湖畔,星魂閣裏有幾個愛慕霍弛的丫頭,連夜裏把秦幼綁在了附近的漆樹林裏,等到霍弛趕去的時候,秦幼已經染上漆毒,昏迷不知天昏地暗。
後來她被照顧醒了,他照顧人,倒下了,偏生此人病倒了還不肯歇息,夜裏翹腿瞪眼盯着床頂,直到外面不知誰的鞋尖觸碰了門板,門前的影子飄飄離離,風若再大,誰的長衣就要飄出門框,像要随風幻化。
他翻了個身:“站在裏面看是光明正大,在外面看就是不害臊。”
她像從前一樣照舊沒有回答,半響後進來了,站在垂簾外半人長的地方,霍馳翻身道:“你來關心我?”
她冷淡,一字不說,他明白了似的颔首,枕着頭躺下:“嗯,你照舊是來看我死沒死的,我知道,可是照顧你這麽久,就是朽木也要發芽,是不是?”
秦幼微微一動,輕輕蹙眉,單手撩開羅帳,“我想走了。”
“是啊,你一直在等我病倒之後,你就要走。”
“那你說說當年殺瑾皇的理由。”
他也算惱了煩了絕望了,從她手裏拽下羅帳,蓋了自己半張臉,這麽多年攔住她,不讓她走,也是一種禁锢。那時屋內瑞腦的初生的一絲白煙也凝結成霜了。
他從白紗下睜開雙眼,看見她的眼睛仿佛有些紅,是被夕陽染色。
“幼幼,你走吧,這回不攔你了。”
彼時有人是沖動的,有人瞬間無聲,有人開始後悔,有人即刻茫然,相持安靜之後有漫長的時間,屋外秋葉也掉了一地,兩個人都在等對方再說一個字,可惜沒有接下去。
秦幼單手扶門,一轉身,此後半載秋葉飄飄,就是毫無消息。
接下來就是關乎于我的事了,一切正如大多數人聽聞的,第二年春,星魂閣大閣主霍馳破罐子破摔,迎娶素未謀面的蒼崖門駱福如,在大宴之上正假意歡歌笑語,半途時候一年未見的秦幼突然出現,只在衆人吐息之間就把霍馳拐跑了。
那時我羞愧憤恨到咬牙切齒,如今才會唏噓:用心要多深才能原諒一個人離開又回來。
穆懷春說到此時噤聲了,茅屋外多了一個黑色人影,是邵爵回來了,我跳下枝葉堆,上前去拉他,他卻不動,漫漫夜色下他的臉色不好看,我問他怎麽忽然回來了,他緊抿着唇,一擡手,将衣袂從我手心抽走。
我不知怎麽了,糊塗說了一句:“你……你吃錯了藥?”
他緩緩垂頭看我,又仰頭看着不遠處的半壁茅屋,穆懷春正坐在微光籠蓋的牆邊,毫不拘束的正臉看着這邊。
邵爵的神情像在寒冬瞬間結冰的深潭,“你喜歡和他在一起,果然很喜歡,不然不會一路想着撇開我。”
我傻愣了,只因很久不見他用這樣的神情對我,上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已是很久前的事。
“小哥,聽說秦姑娘本來是恨着我哥的,後來她因為一個男人又忘記了,後來這個男人被另一個家夥殺了,她就仇恨轉移了,可是這家夥要娶我的時候她又半路殺出來,是為了什麽?”
我以為他被我繞昏了頭,誰知竟被他理順了,“這不正好嗎,三年前給你下馬威,三年後離開霍馳,給他下馬威。”話畢似有似無的瞪我。
我尴尬的笑一笑,又扯扯他的袖口,“外面雨大了,要不要進去再說?”話罷将我肩上穆懷春的毛氈蓋在他頭上。
他臉色沉的更深,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水,将衣物旋到我頭上,擡頭看着漸近的穆懷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