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一

穆懷春挪了挪蓋在我頭上的毛氈,話中有話,“你回來的比我預料的慢,中途折去了哪裏?”

邵爵冷然,“為何要回答你?”

“我也沒說你一定要回答。”

我雙手在袖底悄悄合什,覺得他二人沒有進一步争吵都是因為我的及時祈禱,只是邵爵的表情一直不是很好,我垂頭看着他白色的鞋,好像看見了兩滴沒能被雨水沖幹淨的血漬。

雨下得越發大,即使逞強也不能趕路,我們三人站在唯一幹燥的牆角烤着衣物,坐下身的時候穆懷春将手探進我腰間,暗暗環住,這舉動讓我覺得他在提防邵爵,究竟為何,我一時還想不通。

無論如何我們三人重聚頭,其它的事就不用再過問了,是時候回到星魂閣裏去找一找舍利子,可穆懷春這回卻不那麽積極,他聽我提議後意猶未盡的掃了我幾眼,道:“你這回怎麽這麽猴急,反正回去也找不到的,去看看那二人如何了。”

我每回都這麽猴急,他從前居然沒察覺,真是奇了。

不久後我們沿秋霧水汽,一路南去,竟就看到霍弛與秦幼相遇的那條河,穆懷春笑稱這條河有小秦淮之稱,我啞言,沿途兩岸的枯竭蘆葦比馬背還要高幾寸,只有荒涼可以替代,能給這河取這個名字的人多半也沒什麽文化。

沿着水青浪白走了一天,竟也沒見到故事裏的河頭渡口。

我嘆了口長氣,搔着額頭上蚊蟲叮咬的地方,“真沒必要這樣找下去,回去把星魂閣翻個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到舍利子,他們若要追究起來,就說我駱福如是來對大門主報複的,很合情很合理。”

他們紛紛目視前方,無視我。

正兀自借景聊賴,忽見飄擺如珠簾的蘆葦叢中閃過一個人影,矮矮小小還有些胖,我即刻驅馬追上,追了片刻,蘆葦叢那邊又沒了聲響。

穆懷春首先追來,警惕的伸手一抓就直接将我抓到他的馬上,“你給我安分點啊。”

“你沒看見你兒子?他在對岸。”

他神色古怪,拉回我伸出去的手,垂頭附在我耳邊道:“小豆子見了我們會跑嗎?你真敢确定那是他?”

他說的有理,我忽然覺得這荒郊野外也是個是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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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對岸一陣大風卷來,竟從那頭刮來漫天的蘆葦碎末,如此飄了滿空,在夕陽下都是星星點點的橘色,邵爵調轉馬頭,警惕道:“有血腥味。”我們繼續往下游追去,終于聽見一個熟悉的馬蹄聲。

不遠處蘆葦顫動成蛇形,霍弛騎着他的馬撞碎漫天的蘆葦,漫天飛沫飄向天地盡頭的紫陌斜陽,竟是一種絕望窒息的美。

我們本想上前,卻還是刻意緩了幾步,就在河中央飄着一葉白舟,舟上的女人一身白衣,衣袂垂到水中,随着劇烈的水流游動,是秦幼,她一頭青絲披在肩後,被風吹的凄然。

以前駱生總是教我察人觀色,他說在這世代裏一個人肯披頭散發,只有兩種可能:此人是乞兒,或者瀕死者。

霍弛他那樣緊緊追随,仿佛要追到下一世去,我有點不忍心,接過穆懷春手中的馬缰用力驅趕馬兒上前,就那樣糊裏糊塗的大喊了一聲:“秦姑娘,你怎麽忍心不回頭看他一眼?”

下一秒,端正跪坐在白舟上的秦幼動了肩頭,輕輕側臉,她垂手挺身的那一刻,我看見她心口上插着一把刀,垂着殷紅的血。

河水湍急,白舟毫無停下的意思,河與岸,生與死,仿佛都是無法跨過的距離,霍弛他目視着前方,卻緊跟着小舟,他神情那麽安靜,我也不敢去打擾他的堅持。

不遠處河頭渡口出現了,它與我想象的不同,那渡口大而荒涼,兩岸周遭是遍地的野花,小白舟載着秦幼在渡口歇步了,河水淌着她的血奔去遠方,霍弛站在被河水洗白的岸邊,倘若兩人的相遇就是此生的開始,那麽此生從這開始也從這終止。

他說:“幼幼,你要繼續往下走,還是跟我回家?”

“事到如今有分別嗎?”她用盡了氣力才擡起頭,“你總是事事不成全我,如今我要遠行,你又要帶我走。”

事事不成全,似乎的确如此,可我沒能多嘴告訴她:不成全不是不愛。

我記得那時候風很大,吹的眼也迷離,水波不曾安靜,霍弛他往河中走,直到淹沒了腳踝,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很像在顫抖:“在我霍弛此生中有這樣一個女人,我本沒想要去接近她,更沒想要占有她的今生,上天安排我與她,本來就只是擦身颔首兩次的淺薄緣分,緣淺,我從不追究。

但有一年仲夏,我路過驿站,與她和我友人巧遇,夜中無意被我撞見友人在她水囊中下毒,她善良她天真,一味相信他,傾慕于他,她那時候小,不懂他收留她是為了傷害她,想要她爹留給她的舍利子,那些藥都是慢性的毒,她不知道。

我本不想多事,天光初上就要走,偏偏在離開時回頭去看,竟見她趴在二樓小窗上往下看,我問她做什麽,她含糊的說要把欠我那一顆血早早還給我,話畢用刀在掌心刺了一下,那顆血恰巧低落,落在我唇上,那日我離去已有半路遠卻又折了回去,為了什麽,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我臨時改變路線與他二人同行五日,在第五日夜中約我友人,本想讓他懸崖勒馬,不要在為舍利結出心魔,誰想他惱羞成怒,又誤會我要搶他舍利,便不念情面抽了劍,于是我把他殺了,一定是上天不願成全我,竟讓她親眼看見。我知道她恨我,卻不想把真相告訴她,這個痛她擔不起,我來擔着。

我将她帶回星魂閣,竟糊塗了幾年,将她像囚鳥一般關在星魂閣中,我知道她恨我,恨不得将我抽骨扒皮,後來她執意走,一隔是一春秋,我決心要迎娶別院人,卻見她出現在燈火處,我不知她是否知道星魂閣的人已在她身後跟随一年,也不知她是否了解當年我大婚之事是我刻意透露讓她聽聞,我知道她恨我,不會讓我好過,嫁我不過是為了讓我娶一個永遠不愛自己的人,我不恨,這些年她已被算謀無數次,也該有人被她算計一下。

即使此生的路與我預想并不相同,卻是我現在願意接受的,我現在願意把一切都告訴她,是因為我畢竟不是一個大方的人,為她痛了這麽久,也想她最後為我痛一次。”

水動無聲,萬物寂靜,我看不清秦幼的臉,她久久未能說話,我幾乎以為她已悄然死去。

鷗鷺觸水,一切靜的可怕,這些事也許在這剎那之中還需要有人來解釋,因為在我這外人看來一切都是誤解重重,只是他們心裏到底知曉幾重只有他們清楚。

到了最後,那一葉舟上的白衣女子垂着頭,望着水中昏暗的臉,說了那百字的話:

“因為那些毒,我将不久于世,這些我都知道,你也不要怪我傻,送這一刀只是不想讓離開你之後的路途變得那麽漫長,”她垂着頭,水面忽然落了幾顆水珠,幾番漣漪,“夫君,我聽老人家說姑娘年芳二十二的時候離開人世,輪回到下一世的路途最短,今年我正巧二十二,倘若這一程有緣,順水繞到下一世還停在這裏,那我們還從這裏開始,到了那時,我在眼角留三顆梅花痣,那天定是春暖日和,我會站在這白舟上,你要認出我,到了那時你若盼我笑,我便笑,盼我早些愛你,我便愛你。”

這是秦幼的最後一句話,那麽剛好,沒有一絲未完的餘聲,就像她把此生都安排過一樣,冷也剛剛好,淡也剛剛好,把感情也交代的剛剛好,下一世這渡口會不會荒廢,蘆葦還在不在誰又知曉呢?

為遺憾留一個下世的念想,她心中必定有遺憾,比如,沒能愛上對的人,或者,在快要愛上的時候沒有機會。

我從穆懷春懷裏擡起頭,視線模糊良久,勉強看見小舟上是重影,不知誰躺在誰的懷中,只是那一點白順着夜色往河的盡頭去,逐漸消失在夜空下,只留下河邊一匹淹沒在蘆葦中的馬,這樣沉默的離去就仿佛再也沒有人會回到這。

穆懷春低頭看着我:“這回挺堅強,沒有哭。”

我不哭是因為覺得自己也挺慘,在主角的故事裏成了被擺布的醬油客,更可憐的是,還是悲情劇的醬油客。這麽久了,我早已學會找一些理由讓自己不要為別人流淚。

“懷春,你看,我會笑也不鬧,娶了我是不是特別好?”話畢我才想起,自己已經被他休了個幹淨,轉而覺得自己問錯了人,也不敢去看邵爵。

反正自古多情遭戲弄,我們都會習慣的。

到了末途,我們也沒機會問一問舍利子被藏在星魂閣的何處,想着回去要翻箱倒櫃不免覺得自己像是竊賊,不過星魂閣那個地方我們到底沒去成,因為半路時候殺出了一幫人。

第二回看見小豆子的臉,我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細細端詳才發現那是我瘦了一圈的小胖子,可惜我還沒上前喚他,那頭就有密密麻麻的箭擦頭頂飛來。

避箭之時,邵爵右手握九寸長釘,左右撥開臉側的一些來襲,随後左手順勢擲出幾镖,那邊很快傳來痛吟聲,我當下慌張,怕誤傷了小豆子,便從穆懷春懷裏伸出手去握邵爵的手,誰想正有長箭飛來,穆懷春為我一擋,被如雨一般的鐵劍削傷皮肉。

我最初以為是伏羲教的教徒,但想他們還不敢随意傷害舜息寄住的肉身,便把這個猜測排除,終于退離岸邊,本是要擔心我家小豆子,誰知一轉身又開始擔心起自己,就在我們身後,不知何時已潛進十幾個人,清一色的女子,均是羅衣綢裙,若未目露寒光,我肯定以為又是哪家怡紅樓的姑娘。

我還有力氣扭頭瞪穆懷春和邵爵,“好嘛,是誰惹了一身狐貍騷回來?”

那幾個姑娘怒了,用劍指着我的脖子,“死丫頭,看我不先把你的舌頭割下來挂在牆頭澆辣椒水。”

“口氣真大,試試看。”

穆懷春扯袖布紮好傷口,側目好笑的看着我,“你口氣也不小啊,往後站往後站。”

我以為我們三人可以并肩作戰,把團結一詞發揚光大,誰想在有人出第一刀的時候,穆懷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斷對方的刀,拎着我便逃,與氣吞山河的架勢全然不同,我讷讷道:“你方才那頂天立地的樣子是做給誰看的?”

他冷笑一聲:“事不關己己不操心。”

我側過他肩頭一望,見那群女子無一人追來,竟把邵爵圈在其間舞刀弄劍,我當下又氣又急,粗着嗓門道:“你怎麽把他扔下了???”

他笑了笑,“我忘記了,你早是他夫人,現在他的事怎會與你無關。”話雖如此,他卻目視前方絲毫沒有放我走的意思,“阿福,我後悔了,不想把你丢給他。”

我啞言,續而小聲嘀咕,“承認舍不得我吧?”

“是覺得世上沒人能把你照料好。”

我被他抱着超過了他的高度,低頭看他只能看見兩處扇形的睫毛,忍不住擡手撥他被風吹亂的額發,他沒刻意看我。

我忽然對自己生氣,明知會失去的還要去沉迷,這叫死心不改。

這邊正一邊生悶氣一邊為邵爵揪心,那邊穆懷春就忽然之間駐步了,眼前堵着一個女子,手提細劍,劍鋒貼在一個小胖墩的頸脖上,胖墩是我兒子,小豆子。

他啼啼哭哭,歪着嘴,“爹娘,救命。”

都來不及說話,那女子突然用另一只手從背後擺出一劍,刺在我和穆懷春之間,在我們分開躲避之時,那女人已掌心一側,把另一把劍立在我喉間,位置那麽剛好,我和小豆子同時被制約,而穆懷春站在最遠的角度,形勢不利。

這回看的仔細了,這女子身段玲珑,細鼻薄唇,雙眉比發色淡,那紫衣衫垂墜的十分厲害,拖了一地。

不遠處邵爵已殺出重圍趕來,他一步步逼近,厲聲道:“林施施,這事與她有何關系!”

駱生說多數人在危機之時頭腦會十分清醒,我居然真的在一剎那想起這個與我曾有一念之緣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這一大章節寫完了,最近心情很輕快,接過發現不适合寫悲情的結局啊,郁悶死了,感覺寫得不夠虐不夠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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