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十
起初是我死皮賴臉求着他們在蒼崖門多留十日,最終還是我死皮賴臉求着穆懷春早些上路,彼時他正在院中試着磨利驚香,只擡劍稍壓斷幾條枝頭便垂劍望着我。
“你确定嗎?”
“嗯。”
他似乎有話想說,遠遠看見駱生走過又沒說,只道:“你餓了沒有?餓了就先去吃飽,你吃飽了我們就上路。”
我感激他,也感激其他人,沒有人多問,自是心知肚明。
我和駱生說要走的時候彼此顯得異常平靜,他從對面站起,雙手在桌上婆娑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多小心。”
“你還記不記得答應我要等我回家的,一定要等我,等我真的回家了才可以去別的地方玩,知道嗎?如果我回來看不見你,又要去找你,會很辛苦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拉着我往山莊外走,又是蒼樹下那一片草木,還是那塊墓碑,他用袖子擦了擦,道:“我昨夜連夜鑿了一只大雕,想讓你看看的。”我以為墓碑只是他偶然的消沉,不料他卻是這樣認真的。
我在雲月兩字邊比劃:“一點不好看,只有在我名字邊鑿一只小麻雀才好看,明白?”他擡頭看我,灰色的眼睛竟是滿目悲涼,我緊緊壓着牙根,滿臉燦爛,只身跳到青石碑正後方,“哥哥,這裏是風水寶地,背山對城,原來這樣好,你竟不告訴我,這個位置我現在要了,你幫我鑿一塊小碑吧,不用太大也不要太小,只要十年後有人路過能看到就剛好,也算是對我死後有一個交代,而且有你擋在我前面,我什麽都不會害怕了。”
他提着燈籠的臂膀在顫抖,似乎比草還纖弱,風一吹就要碎了, “爹娘那裏你就不要擔憂了,我會燒香告訴他們你對我最好,以往我說要告狀都是吓唬你的,其實你是個好哥哥,雖然打過我也罵過我,但我想将來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不會有人能代替你,這輩子不會,也許下輩子也不會。” 風從背後拼命吹,将駱生的發吹到腦後,将這一面清塵吹的幹淨,我不舍得。
他要靠近,我卻退後,腳步孑孓,幾乎要跌倒。
“不用送了不用送了,就到這吧,”
“小福,再讓我抱抱你。”
“不用了不用了。”
他沒有堅持,沒有表情,再沒有動作,“小福,往後多年……”
“往後多年唯有夢裏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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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座青山,那一棵樹,青石碑,那遙遠的人,我到如今都歷歷在目,他說珍重的時候好像眼淚掉了下來,可我沒敢仔細去看,時間太久遠,現在想來也許是幻覺。
離開時浔陽城街邊紅藥依門戶,搖曳如初,春去秋來花兒生死死生,猜不透要經歷多少代人的輪回,花常在,日月常在,但那時候并肩看花的兩個人卻不知是不是當初的兩個人。
這一路我沒能讓自己清醒過來,在夢中想着就要離開這座滿是回憶的城,再也不碰觸傷口。
***
穿山水渡日月,這一路像是一生那麽長,卻終究到達蜀中,西頭比南邊還是熱的早些,一進城一行四人便急着找地方落腳,一家茶樓的涼棚正是好去處,四人匆匆坐下便點了涼茶與冰鎮好的茶果,正吃着,側身卻湊近一人,那人站了良久卻未說一言一語,穆懷春擡頭道:“什麽事?”
“福姑娘?”
我雖眼睛看着他,心裏卻想着別的事,聽成了“服了姑娘”,心裏還念着是不是吃的太猛被人佩服了一把,也不敢擡頭,嘴上匆匆回:“好說,好說。”
那人當下右臉抽搐,半饷沒回話,好久才道:“我家公子找姑娘很久了。”話畢從手裏展開一張生宣,我一張小臉畫在上面可夠難看的。
穆懷春刻意慢慢抿過幾口茶才道:“你家公子是衛小川。”
那人笑道:“公子如何知道,公子猜的極準!”
他冷笑:“他家的下人都長你這樣的。”
茶罷不多說我們幾人便跟着那引路的同去了。我原本知道衛小川是個在宅邸上很願意鋪張浪費的人,卻還是被這處的宅子吓到,宅子中依八卦圖立了無數厚實的高牆,井然是個迷宮,我看那引路的大概也暈了頭,走到了目的地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那院中夏花正來,錦簇花一色,而衛小川一身淨白,袖領上正有四抓金龍繡紋,這威嚴神物卻被花色染成了妖物,他正曲腰低頭,湊近院中石頭桌上的一碗白粥,神色頗不爽。
“我看近來你們都懶得賣乖了,花也不給我好好照料了,一股子清粥的馊味。”
引路的随處連忙上去将粥移開,“主子先別管花了,有客人到。”說罷扶着他轉身,赫然的,衆人都看見他眼睛上纏着一指寬的布,仔仔細細疊了有七八層,雙眼位置上恰巧是對龍睛,模樣呆傻,我笑出聲。
穆懷春開口問:“今天什麽天氣?”
“空氣一股溫潤潮濕之氣,此時正午,大概陰正轉晴。”衛小川又道:“我大概還用一月就會康複,何況即使看不見,也未必就什麽都猜不到。”
“我并沒有惡意,不但沒有惡意還要多謝你。”
對方擺手,嘴角稍有些笑意,“既然四少來了,那福姑娘是不是也在?可否懇請諸位去側房回避一二,我這邊有些話想與福姑娘單獨說。”
從穆懷春表情來看,這絕對是他想替我回絕的請求,但當下衛小川毫無惡意,若是一口回絕顯得太無人道,細細駁回又太不君子,于是他把驚香丢給我,只道:“有事大叫。”
我回頭去看衛小川,半張臉色十分難看。
随他進了屋,各在圓桌一方端坐着,一時半會不知道要說什麽,想了想始終覺得他為人不歹,有些事即使并非專門為我而做,我身邊的人也從中受了些益,而我從方才到現在卻是一句關心半句關懷的話都沒有,委實過分了點。
我連忙恭維:“幾天前我見到駱生,聽他說了些事才覺得我實在是有眼不識你這座北鬥泰山,從前誤會種種全是我這等市井小兒的不對,此時也是聽駱生說你在這裏才趕來。這個,将來有一臂之力必然加倍答謝。”
“與這話是一個意思的或差不多意思的你也說很多次了,可你到底用什麽謝?”他手指在桌面上有節奏的敲,似乎在算計什麽,“身外之物我是不稀罕要的。”
“嗯,小事,”突然覺得他話中意思古怪,眼睛也本無事,我恩恩啊啊:“對了,眼睛什麽時候能好?”
他不滿意我扭轉話題,手指不悅的敲了敲桌面,“我眼睛好的時候你是不是就能離他遠一些了?”
“我不知道半年後一年後兩年後有沒有這個可能,可是現在沒有。”
他嘆了些氣,“我知道有時犧牲會有快感,也許會被人緬懷,但多年過去之後你能确定誰還記得你嗎?”
“那麽衛大公子下鬼水湖是為了什麽,不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他扯着一邊嘴角:“我不是為了犧牲,但你是。”
門外響起一陣輕碎不穩的腳步聲,他高聲對門外人道,“你看看是誰來了。”
門外小豆子應聲站定腳,探望了一眼就撐圓眼珠,撲食一樣到我懷裏,擡起頭時臉上光滑白亮的,好似上好的糯米丸子,他右邊腮幫子裏不知道含着什麽,鼓出一半。
我說:“你能不能先把嘴巴上的油渣擦幹淨了再喊娘?”
小家夥一點也未長大的樣子,一袖子擦臉,一手抱着我的腿,臉上盡是哀怨,仿佛我從上輩子起就欠了他許多零嘴:“你身為我的娘怎麽能把總把我丢下,你再逃跑,豆豆的心都要碎了,以後就不和你好了,也不愛你了,知道嗎?”
這回我連舌頭都抽筋了:“這些話誰教你的?”
他從懷裏掏出一把白果,放在衛小川面前的桌面上,以萬分崇拜恨不得跪下磕頭的神情望着他:“幹爹。”
我遲疑好久,暴怒:“奇葩啊你們!”
後來我對穆懷春告狀,苦大仇深的說小豆子将來不是奸商就是佞臣,他毫無立場原則,誰給吃的就和誰跑,為娘的心裏啊都是血。
穆懷春忍笑好久才開口:“既然都是奇葩能在一起也是正常,我沒期盼他往後能走什麽光明正當大道,能有多幾個爹娘罩着也是件好事。”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望着他,覺得我的價值觀也變了。
穆懷春始終對衛小川沒有太多耐性與好感,沒幾天,便帶着我們離開他的宅地去隔着半城之遠的地方留宿,期間他們出去找那個有名的鬼斧匠,我都獨自與豆子在房中自娛自樂,但是沒有兩天衛小川竟就能獨自找到我們,眼睛機靈了嘴巴也利索了,苦口婆心的還是叫我和他走,因為對着小豆子的面不好說破,我們彼此話裏話外都十分隐晦。豆子人小鬼大,有一回私下與我交耳說:“娘,我認幹爹是為了讓自己人多起來,不是讓你算計抛棄爹又和他眉來眼去的,不然豆豆又不愛你了。”說罷他眼珠子從左橫到右邊,似乎對我很失望。我望着屋頂,想找一尺白绫一了百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蝦米要有霸王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