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十一

我盼天盼地的希望能盡早離開此地,但是我們找不到鬼斧匠,邵爵說這幾天雞飛狗跳的大搜索大致只剩下地底沒翻過了,我懷疑這位留名久遠的老人家是否歸西而去。

這些有一技之長的人,譬如會造奇兵異甲的,譬如會煉神丹妙藥的,通常不喜歡光明正大坐在路邊等着大家光臨攤位,而是享受于一群人為了找他們攪亂這個江湖,盼着一有人聽到他們的名便在仰慕中瞪圓眼珠,照這個道理,他們就是死了也不會廣而告之。

找了半日了,我們四人累的筋疲力盡,只好坐到街口樹下的青石上,一旁有位老人家賣着自家的羅漢果茶,我端了幾碗便與他問起來:“這附近可有什麽好些的刀劍鋪子?”

那老人家搖頭笑道:“沒有沒有。”

問罷我縮回穆懷春身邊:“你看罷,白跑。”回頭一看,穆懷春卻反常的與邵爵兀自交耳,我心頭涼涼,雖邵爵的眉目如詩如畫,雖穆懷春英氣逼人,但放在一起怎就如此和諧。和諧的我心頭也顫顫巍巍的緊張。

嬰寧認真把玩着手上一顆蠶豆大的翡翠指環,卻陰陽怪氣道:“這世上好男風的男子真是何其多啊。”

手裏涼茶正顫顫巍巍灑了個精光,卻見他二人并肩而來,一人捉住我一只手,挪開茶碗,殷勤擦着我掌心,畫面好不和諧。

邵爵:“小福,這回有事要求你,求你去對面豬肉脯子裏借一塊磨刀石來。”

穆懷春捏了捏我的下巴,接道:“要最髒最臭最舊那一塊,可明白?”

我想了想,道:“雖然這劍找誰修都是修,但也不必找快磨肉刀的石頭,雖然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但也不代表三塊臭石頭就比過老鐵匠,這事你們不慎重我得替你們慎重。”

穆懷春走去賣茶老頭跟前接過下一碗茶,“你去便好,不怕石頭的腥氣。”

想他一直将驚香當寶貝,現在卻做這樣的事,實在很像是發現自家閨女變成隔壁老王家閨女的感覺,轉身之間無意睹目那賣茶的老頭一張臉紅過爐火,憋氣似乎要炸開。卻聽他大喊一聲:“閨女站住!你可不準助纣為虐。”

大概見我一臉無知像,便道:“這世上一把絕頂好劍居然去蹭那種石頭,格老子的,氣煞了我,不準去拿。”

便見穆懷春與邵爵對視一笑,似乎心裏早知道,齊點頭對他道:“晚輩見過茶三爺。”

鬼斧匠沒有真名,他自稱茶三爺,具體這兩個名字從何而來我并無考究,只說他本家是賣茶的,但是煅兵器的手藝卻是一流。我從來覺得斧頭是心狠手辣之人才用的兵器,用的人必然十分匪氣,更何況煅的人。但仔細看這老頭,一盞寬過肩膀的草帽下面一根細短的辮子,瘦瘦弱弱的實在不怎麽可靠。這次能被穆懷春認出只因他說了一句“沒有”,蜀中乃是天下刀劍門戶最密集之地,一個賣茶老頭卻說此地沒有好的兵器鋪,有心的人确是會多想幾分。

卻見他從穆懷春背上抽走驚香,如遇老友般一臉興奮的撫了撫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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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些年真是叫你受苦了,想當年是為那老禿驢造了你,還以為能在那小寺裏過上安生日子,不想又給那老禿驢的徒弟帶出來,真是受了多少罪啊。”鬼斧匠在穆懷春身上打量了一番,“很早就聽說老禿驢死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他死前給我拖過書信說有朝一日他的徒兒定會帶着我做的刀來尋我,我看就是你罷,怎就沒一點佛門弟子的樣?”

穆懷春笑笑:“佛門的弟子未必就是光頭和尚。”

鬼斧匠擡手在他手腕上一掐,“不是和尚不是庸才,那這刀落你身上還不算太虧,既然老禿驢有言在先,我也看他面子,你們就都跟着我來吧。”

這老頭脾氣好生古怪,一群人呼啦啦上前将他團住,又是茶爺又是大爺的殷勤叫着,他才肯昂頭以示好心情。

七拐八繞的,忽見路前擋上來一油氈綠頂的雙馬馬車,車輪還卷着塵土,衛小川便從一邊探頭而出,寬柳似的雙目微眯,裝作驚訝,“真是有緣千裏也相會,怎麽會與我義父同行?”

我的五髒六腑均是顫了好幾顫,“你做他孫子都嫌棄小。”

他掀開馬簾伸手捉我,卻無奈我被穆懷春快一步提回去,于是不懷好意的冷笑:“不礙事,能讓你們兜圈子兜回來就行。”

邵爵:“怪不得這麽久也找不到,原來他早我們一步把茶三爺接進府裏去做客了,是個人精。”

人精?妖精才是。

好在衛小川是人精卻不是人渣,到了他宅邸內就自然放我們随行,離開之前他繞到我身後,在我肩上掐了一下,麻了我好一陣,回頭看他正是青蛇似的長衣,蜿蜒拖着半片。

我探頭問:“三爺你什麽時候能把驚香重新修好?”

“驚香?誰?”半響才在我們的顏色中漸悟似的舉起刀,“哦,倒是有了個好名了,其實也就是把普通的刀劍罷了,無非多了三處劍鋒,叫個大黃大白、小四什麽的也就可以了。”

我擡頭看穆懷春、邵爵和嬰寧,頓時為茶三爺的文學造詣感到羞愧的無地自容。

晚些時候,新鐵已在爐中燒着,我們幾人坐在爐室外的鵝黃翹角涼亭下,陪着茶三爺喝了幾杯苦茶,亭外小樹上蟬鳴喧鬧,細聽略顯吵耳,不聽又昏昏欲墜,鬼斧匠從陶罐裏傾出一碗碗熱茶,手法快而準,沒落出一滴茶水,看上去僅是鄰家老人。

“老禿驢現在葬在哪裏?”

“師父十多年前已經火化,按照他意思,骨灰撒在寺門外最大那棵竹樹下。”

他垂眉點頭,“都說他的命會比較長,比較長,結果還不是比我這種不中用的走的還早一些,真是沒有用,現在想找個人聊聊往事也是難比登天,”穆懷春只笑笑,“我記得他從前有個疼愛的小徒兒,是個商人之子,我看就是你吧,恩,那時候你不大,也常在佛祖面前念叨你娘,現在家中可好?”

想來這鬼斧匠長久不沾江湖水卻是個話痨,我見穆懷春依舊挂笑,心裏卻清楚他心中必定動容,便多嘴一句:“他家中僅有我這一位。”話畢沒敢向邵爵多看半眼。

鬼斧匠神色凝重朝我幾人望來,片刻後閉眼飲茶,“你們這群病怏,還是少說話多吃飯的好。”

我的病,我知駱生知衛小川知,穆懷春的病,大家幾乎都知,邵爵的毒只有我與他清楚,這樣想來我卻是把什麽不好的事都知曉的清清楚楚了,倒不如兩眼一閉什麽都囫囵,我問嬰寧:“照他的意思你是什麽毛病?”她狠狠瞪我,咬牙低聲:“真多嘴,遇上葵水罷了。”

夜裏老頭來敲我的門,說是鐵水還剩下一些,他做完今次以後大概就安生賣茶去了,所以問問我想要什麽,我說如果能有一把驚香那樣的刀就極好了,最好能是八面刃刀,不過我哥哥說我拿着九節狼鞭比較霸氣,所以如果這個也能代勞是最好不過,但是我個人喜歡暗器……他聽罷突然依着門滑落在地,鼾聲連天。

我笑了笑:“其實我就是和您老人家開個玩笑,小姑娘家家就不耍刀了。”

鼾聲停了幾刻,他擡頭看我,“你是懷春的家人?”

“是家裏人了。”

他點點頭,“他的那些事情你必然是比誰都清楚的。”

“對,再清楚不過了。”

“嗯嗯,其實那年禿驢和舜息鬥法,快撐不住的時候問懷春能不能幫忙讓舜息的魂魄暫且附在他身上,誰想他不同于日昭寺其它小和尚,一口便答應了,他視老禿驢如父親,答應了也是自然,可惜他小小年紀壓不住舜息的魂,他師父死後他便被衆僧關在塔下,整整三年沒出塔一步,直到一年後主持打開塔門才發覺塔中已空,他不知何時就這麽消失了。”

我只聽沒有說話,也只笑并不多問,這些事在這幾年裏我多多少少都有了些耳聞,我去過日昭寺也有去看那座塔,通身紅塔劈開枝葉直指雲天,我看着心裏卻毫無一絲敬畏,腦中空白,心裏凄涼的厲害,多少人端詳穆懷春冷厲的刀鋒卻看不見他少年時就已在面具上迸裂出的細紋。但我心裏有他,就懂他心裏的天下。

我将鬼斧匠扶到桌旁,“過去的種種都不說了,三爺也應該猜到我們此行找您的目的,這幾年江湖風雨這樣大,大家都不好過,我雖然只是路過江湖這地方,衣沾了一點江湖水,可是也對這世道了解的差不多了,就是對身邊的人不過多問,好生對待現在相處的時間,人不是常說嗎過去種種都是雲煙,他現在能笑就不問過去為何哭。”

他點點頭,“你們此行多加保重,路途上必定多些同伴,否則孤身闖向西只怕兇多吉少。”

“不怕,只缺最後一塊舍利子了,只要找到它一切都結束了。”

送走鬼斧匠我坐在門頭許久,只盯着鵝黃的圓月從東往西劃出一片月輝,突然發覺自己心中太多貪念,貪念和一個人共枕長眠或為他留一個居處,可是那麽多貪念在清醒的時刻還是化為了塵煙。他最好的去處就是找一個健康無病的女子一起走完一世,至于有些永遠不可能相伴的人,大概從相遇開始就是錯的。

人們總是不願意承認錯誤,直到最後一刻。

一擡頭,月色卻已被一個身影遮的嚴實,穆懷春低下身摸了摸我額頭:“發燒了,随我進去罷。”

我搖頭,他還是縱容我,只是坐在我身邊,用自己的衣服将我裹成一團,“是餓了嗎?”

“我若說是你會讨厭我嗎?”

他愣了一愣,“為什麽?”

那月光那麽狡詐的在他腦後,我連他的眉目都看不清,我皺了皺眉,“你以後若是遇到一個食量也小,腰身也細,臉也精致的姑娘,你可以喜歡她愛護她,牽着她的手走大江南北,可是你不能把我忘記了。”

他笑,“但我就是只能看上食量大腰圓臉也圓的那種姑娘,很有福氣,別再說了,進去睡吧。”他打橫把我抱起來,往屋中走着,突然問我,“你往後遇到那些身家好的,文鄒雅致的男子還會記得我嗎?”

“你想我記着嗎?”

“怎樣都好,只要你開心。”

他将我利落的擺在床上,我起身拽他,“懷春,這麽久了,我們連洞房都沒有過。”

他刮着我的鼻骨:“傻丫頭,你還沒長大呢。”

“屁!都好多年了再不洞房我就老了,有花堪折直須折你難道不懂嗎?”

也許是我眼神太執着,他撫着我的臉的手突然緊了緊,臉貼近從我額頭一路親吻到唇邊,卻是極淡的那種,我雙手拽着他垂下的頭發,發怒:“穆懷春!我不要這樣的!”

我忘記我說了些什麽,絮絮叨叨啧啧不休,只覺得心裏的火越燒越旺,着急的眼淚又滾了一滾落在床間,然後就在突然之間,身體一沉便沉入他的懷抱,我從未想過原來他的身體這樣沉,他喉間有夜中的龍井香,我接應的喘不上氣卻又沉迷,這吻像山間流水一路而下,我感到胸口一陣涼,那吻已到了腹處,而卻在這停住。

我閉上眼睛,“我要。”

他搖頭,只将我鎖在手臂間,呼吸綿長,很久才低聲道:“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來娶你。”

我已不大能分辨聲音,只問:“踏着七彩祥雲嗎?”

“恩,踏着七彩祥雲。”

那一夜他似乎說了很多,可是後來的我全都沒記住。

翌日等我醒來時,穆懷春已經去找鬼斧匠看驚香,小豆子趴在床沿看着我笑的極其谄媚,我說你笑什麽,他拖着鼻音叫了一聲娘,臉上笑的更加厲害,人小鬼大,還是小娃娃比較讨人喜愛。

這次發高燒遲遲不好,竟然又拖了兩天,穆懷春和衛小川出門去請大夫,直到那時嬰寧過來喂我喝粥時,才說了一句:“若是邵爵也在,可不就多個人給你請大夫了,可不就不用我伺候了。”

我啊了一聲,嘴裏的粥不象樣的撒在她裙面上,“邵爵呢?”

“他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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