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二
我不知道做何表情,就只好下意識一笑,竟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了。嬰寧她大概是這幾日照顧我照顧的煩了,本是想告訴我這件事讓我也煩一煩,如今見我如此冷靜張嘴要她喂下一口,心裏就更加煩了,她把瓷湯匙塞進我嘴中,直直撞到後牙槽。
“你倒是好沒良心的,眉頭也不皺一下,早知如此我做什麽好人,多什麽嘴。”
“是他不讓你告訴我的?”
“那倒不是,昨天清晨他屋中已空了,什麽都沒留下。”
我哦了一聲,撐身靠在床沿邊,捋了捋腿邊的被褥,心不在焉道:“嗯,他既然不願意來與我打招呼,又不留下只言片語,我還能說什麽呢?以前他願意與我一起是他心裏願意,我從來也沒能給什麽,我也是知道的,總覺得欠着他什麽,可是也不知道欠的到底用什麽還,好吃的他不吃,好穿的我買了他也只是帶着,或許他覺得入不敷出毫無意思,心裏不甘願了,了無牽挂的走了倒也不稀奇,對吧?”
這些話是我敷衍嬰寧才說的,因我知道邵爵想要什麽也知道自己給不出,或許是他這幾日終于想明白了,也怪我時冷時熱讓他絕望,可我畏懼對他太好的那個自己。
嬰寧低頭又撥了一口粥,這回特地吹涼了送到我嘴邊,輕聲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第二日穆懷春帶了蜀城最好的老大夫來看我,老大夫只說我身上是毒性沉積太久,一直因為某種原因在體內無法排除,問毒從何而來,他捋了捋胡須只道:“這我不知道,但或許等她通便了毒就解了。”穆懷春黑着臉當他的面摔上了門。
大夫走後我跑了回茅廁,飲了半缸子鹽水高燒居然退了一些,衛小川在衆人滿面黑線中強忍笑,說要為我慶祝一番,掃掃晦氣,邀約今晚去城東如餮酒家喝涼酒去暑氣。
帶一個高燒剛好的姑娘去喝酒十分不人道,但若錯過這酒會只怕更加不人道,于是我虛着身子披着薄毯鑽進馬車跟着去了,因為來時一堆雜事所以也沒能認真看幾次城中夜色,今日一看城中夜色沉浮,星光點點,在高處一望更是滿片竹林,顯得世間十分清寡。
而這如餮酒家卻不盡相同,裝點的過分奢華,白玉抛光挖空做了酒杯,地上涼毯織的是金絲,正對上衛小川的喜好。
此次酒會格外不見生,除了鬼斧匠,衛府上管家随從小厮都跟着來了,加上我穆懷春還有嬰寧,上下十五六人。 掌櫃命小二拼上兩張長桌,将隔間擴的額外大,穆懷春分明是想我滴酒不沾,偏帶着我曲膝坐在最偏的窗邊位置,我假裝吃了幾口辣子雞,随即從嬰寧那頭勾來酒壺在袖子下拼命啄着酒,正假裝賞着店門上挂着的金元寶,穆懷春扭頭看我,滿面笑意:“窗下面方才路過一個特別俊俏的公子,我看你仰頭飲的那麽歡所以沒說。”我打着嗝去探頭,卻看了個空,再回來面前酒杯已經被他收走了。
從衛小川的随從可見,他的确不太會調教,家裏下人忒沒規矩并且十分放肆,我們些客人尚且還裝着文雅,那些家夥已經開始劃拳,那年輕管家醉的太厲害,在衛小川臉嘬了一口,看他如此淡定用酒水擦着臉可見已習以為常了。
一場酒下來鬧得十分厲害,席間有人笑說就要結良緣,有人哭說月錢太少後被衛小川交代再減三分,有人繞桌跑一頭摔到我身後,有人猜小大賞耳光,期間更有人鑽桌鑽到我腿前,被穆懷春生生瞪回去那頭,又被他瞪出隔間。
我也醉了,仰面倒在涼席上,這喧鬧卻格外舒心,手中酒是好東西,格外解千愁,什麽自古愁更愁,真是謊話,明明醉了就舒心了,窗外月也是好東西,什麽自古月兒弄相思,都是無愁的人自尋煩惱,真正痛苦的人往往善于遺忘痛苦。
有孔明燈,一瞬入窗又一瞬出窗,我趴在窗邊追着看,原是個小販在街對面賣着,燈紙上面繪着各種魚蟲,俗是俗但也有俗的樂趣,我拉了拉穆懷春的衣服,“懷春我要那個。”他在與衛小川說着什麽沒有留意,我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袂随後很快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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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小販面前的光亮形成一個個重疊的扇形,方才邵爵正從其間步履匆忙的走過。
“邵爵?”我撐着身子揮着手,杯中酒撒出去一半,“邵爵!”這一聲喊的格外凄厲,立即被身後穆懷春一把捂住嘴扯進了懷裏。
“別叫這個名字。”他低聲說了一句,面色謹慎,對面衛小川卻也是如此眉目,兩人目光一擦而過,同時盯着我身後那面竹海屏風。
身邊人已大半昏睡,嬰寧正給鬼斧匠播着琵琶祝酒興,這邊安靜一旁隔間的聲音就陡然大了。那頭應都是些江湖人,起先說着蜀中唐門叛亂的事,随後便說起本門的事。
“分析別家的事都是如斯簡單,到自己頭上必然亂了方陣,依我說就不該為一個叛徒鬧得人仰馬翻的,顯得你我都沒氣度。”
“是是是大師兄說的極是,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惜二師兄三師兄都依照師父的意思了,你我也不好提議啊。”
“所以我才主動帶你們來這一片區,讓他們自去近處奔波,我們在這蜀城酒肉不缺,沒準還能碰到邵爵,就算找不到,到時候只說是沿途賣力找尋的太遠了,也算合理。”
“是是是大師兄說的極是,不過門內出了個叛徒總不光彩,再言邵爵他在江湖上有點小名聲,若是傳出去師父好沒臉面,師父的意思是出個叛徒總不如出個死人。”
“那都是師父糊弄你們的,我可知道,他老人家當年可沒做過什麽光彩事,八成邵爵都知道其中內情,急于鏟草不過是怕他洩露出去。”
那人極小聲,“師兄小心隔牆隔牆……”很快這聲音就被嘻酒聲蓋住了。
穆懷春在我耳邊低聲道:“你看見邵爵了?”
“是”
“在哪裏?”
“應該就在附近。”
他對衛小川做了個眼色, “我們走吧,這裏不宜久留。”
眼觀腳下這些睡的東倒西歪的人,,穆懷春決定先讓我随馬車回去,其他人再打算。無奈我與他走到樓梯口時身後隔壁隔間的門已開,八九個蠻空派的弟子大聲說笑着準備打道回府,在我與穆懷春身後三人開外的距離不遠不近的跟着下到一樓。
我垂在穆懷春身上,小心翼翼看着那群人,猜着他們知不知道我們的身份,是不是準備假裝醉酒實則在身後給我們來上幾刀,心裏一直顫顫巍巍,背上一股夏夜的燥熱氣息,眼觀就能離開了,穆懷春卻忽然停住了動作。
我擡頭,看見邵爵就在大門外,一支腳已經跨進來,表情依舊冰冷,不笑也不怒,他身後背了一把很久不用的劍,劍鋒朝上,一絲冷月色挂在上面。
他看着身後的同門師兄弟,很快目光移到我臉上,眉間卻是一緊,似乎含糊低聲念了一句我的名字,突然腳尖一點身形就已移出兩丈外,随後躍過對面的屋頂,蠻空派的弟子們大呼三聲,持刀弄劍蜂擁而上,抓起手邊所有能用的武器追了上去。
穆懷春将我放下身,抽出蓋在身後大披肩下的驚香:“今天終于可以試試它了。”他淺淺笑,晃了晃我腦後的發髻,“我想他這些日子離開是因為聽到風聲,知道他門下的師兄弟來此處找他了,他這城裏久久不走又恐怕是舍不得你,我和他雖然談不上是朋友,但也算是淺交,他為你好,我也不會眼看着他死在異鄉,所以你不要太擔心。”他用披肩擦了擦幾處刀鋒,見我不動又道:“你随衛家的馬車回去了我才能安心幫他。”
待他也消失在白牆那頭,衛小川才從後面走上來,擺着手中折扇有些深意的看着牆頭的夜色:“做有情有義的事是很好的,做有情有義的人就太累了。”
我回頭沖他笑:“你變相幫人找到茶三爺又收留這群一身麻煩的人,覺不覺得累呢?”
“啊~”他仰頭點了一支長煙,吐出細長的一口,“所以才趕着要來喝點小酒早點忘憂啊,不要啰嗦了跟我回家!”
待上了馬車之後,他忽然哼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嚎的這麽不入耳,你這是何求啊。”
他酒氣上來了,聽我如此一拌嘴,心頭十分暢快,唱的更厲害,見我之後也沒個反應,一直盯着格子窗外,便問:“你要不要聽聽邵爵的事?”我本想說不,他卻快了一點,“你知道為什麽邵爵在江湖上名聲不賴嗎?早年前江湖盟的老盟主要劈了他的師父,他年僅十四在千人面前沖出來自斷了一條氣脈,換了他師父一條破命,都說他是棄嬰,對他師父是何等何等的有孝心,我倒是覺得也不全是。”我回頭狠狠瞪着他,他毫不在意的掃了我一眼,“我聽到的內幕是,當年日昭寺的圓滿大師在和舜息鬥法時候匆匆選擇将舜息的魂魄封印在穆懷春身體中之後又匆匆選擇圓寂,其中原委皆是因為他在鬥法之前已被人暗中重傷,而暗傷他的人就是邵爵,邵爵本性純良自是聽命他的師父,而他師父,當年小小一個蠻空派有過短暫歸順伏羲教的歷史,歸順的理由大概就是道法所追求的長生不老吧,邵爵不忍心見他師父被江湖唾棄,自絕一條氣脈大概是覺得自己少不更事做了壞事,內心愧疚。”
“懷春他不知道這些事嗎?”
“都是不說罷了,自是心中有數,很難說沒人在算計。”
我太了解穆懷春,也許他厭惡、憎恨,但始終他會選擇自己的路,“他們兩個一個愛極了閑雲野鶴,另一個喜歡淡水江南,我知道他們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歸處是怎樣的,而不是那種為了別人的人生擺布自己人生的人,我們拼命并不是為了改變這個江湖,只不過是為了自己而已,這條路是不會走錯的。”
“說着為了自己其實還是為了某些人。”他忽然眯着雙眼,幾乎是惡狠狠的看着我,“駱福如,你可不要死的太早了,否則我絕對把你從墳裏挖出來。”
我腦袋裏還閃現着自己被他綁在馬上左颠右甩的樣子,馬車就平緩的停住了,衛小川喚着馬夫卻沒人回應,掀簾一望卻見邵爵就在馬前,車夫卻不在了。見邵爵好好站在這裏,我心裏本有些激動,衛小川卻在前擋住我,并不肯讓我出去。
“你回來了,那穆四少呢?”
“他把那些人吸引走了。”邵爵回着話,卻是看着我,冷藍色的月光下我能将他看的真切,他握着劍的低垂的手卻止不住顫抖,肩頭有幾處刀傷,從傷口可以看出來僅是普通刀劍留下的皮肉問題。我終于松口氣。
他往前走了幾步,直直看着我,“他很平安,稍後就會回去,小福,你下來。”
“不行!”衛小川擡手将我擋住,刀鋒已經筆直的探出馬車,“邵爵,你如今背叛師門,變成逃亡人,就不要再拖她下水了。”
我說:“沒關系。”衛小川吃驚的看着我,我輕松的笑笑,“我是邵爵明媒正娶在蒼崖門山中娶走的夫人,他想我下車我就現在下車。”
衛小川一把拽住我,“他還是蠻空的爪牙,今晚根本就是想引走穆懷春,駱福如你不要再輕易相信這些人,難道這個江湖世道害的你還不夠慘?”他用刀指着我,“你不能出去,我要你留在我身後,一步都不可以動。”
此時此刻如果穆懷春在他會說什麽,一定會假裝兇悍的說:你動一下腳趾頭我就揍你。如果是駱生一定會賭一口氣:死丫頭你要是敢出去就別回來找我了。可這一次不管是誰開口我都要出去。
我說:“你要不讓我出去,要不直接殺了我吧。”
他吃驚,嘴唇裏還含着話,那表情是怪我蠢笨,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刀被他插在車壁上,只留刀把在車內。我下了馬車,原本想留幾句話給穆懷春,但想了想還是兀自搖頭,只說:“我沒事。”就這樣跟着邵爵走了。
拐出幾條街,邵爵一路都沉默,很久才開口說話,他說他這幾日察覺城中蠻空派的弟子漸漸增多,這才去城南古剎避一避,不想衆人擔憂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這回我才真的不想和你說話了,你吱一聲,哪怕是受了傷,我好歹心裏有數,你快死了也留句話,我也不用操心,要是知道自己死在哪頭,告訴我一聲還能把你給埋了,你要是不聲不響的消失了,我哪裏猜到你是死了還是活着,是受傷了還是已經被埋了。”
他聽着我喋喋不休的責備輕輕笑了,深吸了一口南風,“給你一個好消息,但還有一個壞消息。”
“先聽好的。”
“我找到解去我身上的毒的辦法了,現在正與你一同去解決。”
我猛然抖擻,精神也來了,“真的嗎?”
他此刻笑得厲害了些,用力甩了甩馬缰,望了望身後狹長的街道,“壞消息是,穆懷春現在一定饒不了我。”他又兀自笑了幾聲,後面的話我沒有認真聽,只是覺得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終于可以睡個安心地覺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