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三
醒來的時候,眼前已然千變萬化,邵爵在山坡上指着遠處一座青色城門,說他已打聽到天下第一名醫每年此時要路經此城去往藥仙谷,在這裏等待必然能有結果,我心情大好,如此等了幾日,卻遲遲未見有消息。
被問及那人何時,他卻不回應,只坐在閣樓倚欄邊望着我笑得開心,“快了,等城裏千日紅都開了的時候吧。”問那人長什麽樣,他還是一點都不焦慮的笑着:“大概就是所有的名醫都有的樣子吧。”我知道江湖之人大多置生死于事外,但他千裏迢迢到此卻又漠不關心這一切,實在有點讓我費解。
好在我們住下的屋子後有池塘,池塘邊有千日紅,終于有了花開的苗頭,每日在那釣着小魚,便能看見花心一點點出來,有時候我心裏焦慮,丢下釣竿就拉着邵爵去城門附近轉悠,他又覺得是我神經太緊張,安慰似的拽着我一整條街的轉悠,于是清茶小點配着大鼓小調的又是一個午後。
那日路過城中一家酒館,聽說是釀酒的老先生去了,老夫人決定摘下酒館門頭上的匾,誓将老先生遺留的所有好酒都賣個底朝天,此處閉館不再開。
邵爵說:“今天趁着他一些人在,我們好好喝一回。”
“那你呢?”
“當然奉陪。”見我盯着他胸口不語,他又撫了撫我的頭,安慰:“等過幾日名醫來了我會乖乖看病乖乖服藥。”
見他神情緩和,我放心一些,端起酒杯,“嗯,要像喝酒一樣喝藥。”
他點頭,目光穿過人群通過大門,似乎在等誰,“所以你要一直盯着我看着我。”
緊張了太多日,偶一放松酒量就大了,不一會兒人也暈暈乎乎,語無倫次的接着話,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是記得他的神情一會兒是笑一會兒是沉默。
回程的路中我醒了一次,邵爵正背着我,步履放的很慢,他肩頭一些長發帶着淺淡的香氣浮在我眼前,耳廓上也有冷白色的月光,月亮正浮在街的那頭,将一切照的像白晝,我重新靠回他背後,發現左手的手指上戴着皇天。
他察覺我的動靜,輕聲問:“酒醒了嗎?頭疼不疼?”
我擡起左手,對着月光,“其實皇天是舊了些,樣子也過了些,你不喜歡也很正常。”
“不是,我很喜歡。”他聲音很輕,像在雲裏。
我支起身子,“那你喜歡就不要還給我。”
他停下腳步,不知道看着哪裏,只是安靜站了片刻才邁開腳步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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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八月十八,那年我十五歲,你過誕辰,我随師父同去,因為聽說蒼崖門的駱小姐是個血面羅剎,所以我一路都躲在師父後面,即使看着你在面前跑來跑去也遲遲不肯上前。後來你十五歲,又遇到了,你竟不似我幻想過的那個模樣,我那時在想,原來傳說與真實差距那樣大。
我一直後悔着,先悔着我十五歲的時候沒能認識你,又悔着你十五歲之後的三年沒機會與你熟絡,我此生大概很失敗,一直悔着很多事情,有些是一時迷茫做的錯事,還有親自錯過的事。即使沒有錯過那個人,也錯過了時機錯過了光景。等我察覺錯過的時候,已錯過很久,再不能回頭。”
他說完這些話後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了,只是背着我默默回到住處,将我放在床上,掩好被褥就出去了。
“邵爵。”
他在門外還未走,聽我喚着,輕聲回應:“頭疼嗎?”
“不疼,我只是想說……”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麽開口,如果你能聽見我心裏的話該有多好。
我想讓你知道,我沒法知道心裏有或者沒有你,因為我知道我心中不可能沒有你,但又不知道心裏的那個你在哪裏,我想告訴你我沒法開口說我愛或不愛你,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不愛你,但卻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樣的愛着你。
遠處傳來清晰的一聲馬鳴聲,他似乎被聲音從沉思中驚醒,突然就走了,而我想說的終究沒有來得及,酒忽然醒了,推門出去夜色寧靜,上下找了找沒能找到他的身影。在階梯上坐了片刻,卻始終覺得不對勁,這一刻起,風也不對勁雲也不對勁。
回到屋內推開另一面的窗,突然見黑夜中有人朝這處圍了過來,手上都閃着刀光的寒意。
我來了邵爵門前,還沒有叫他他卻已在我身後,二話不說将我抱起帶到閣樓後面,我們下到馬背上,即刻朝城東狂奔不止。
“城門在三更之前還是開的,出了城一直往東,見水就往北,就會離蜀中越來越近了。”
我不安望着後面,“是他們?”
他的目光平靜如水,竟沒有一絲焦慮,“嗯,我早知道我走不掉的,去到哪裏都走不掉。”
“脫離了門派一定要遭到這樣求追不舍的滅口嗎?”
“我沒有脫離門派,只是背叛了我師父,背叛我師父就是背叛所有人。”
在這個關頭我沒有去詢問眉君道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或許他真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把柄在邵爵手上,但我知道邵爵他到底記得師父一份恩情,不會将它公之于衆,可是平天下并不能靠說而已。而江湖上的一些事情原本也沒有什麽根本的對與錯,人也并沒有好與壞,只有對立罷了。
“邵爵,你走吧,去人煙稀少的地方,避開幾年等你師父淡忘了也許就沒事了。”
他搖頭,“這個不平安的江湖還有我放不下的人,有些路如果可以說走就走,有些人如果可以說放就放,或許可以活的很輕松,但未必有現在一樣的快樂,小福,你在我心裏的樣子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心裏因你而在的快樂,還有許多我留下的理由只有我知道。”
身後一涼,回神時他雙腿蹬離馬镫,飛身已朝反方向迎去,他的輕功很快,逐漸消失在城門內的背影像一抹缱绻青煙,很快融進朦胧的白月光。
我想起我與他成親的那一天,山莊內燈火輝煌,他穿着紅色的喜袍站在大堂的牌匾下等我,背景是金墨紅綢,是旖旎燭光,我那時在蓋頭下死死盯着,是看的不真切,是以為一切都是幻覺。
我知道,如果我為他奔波并非因為江湖道義,那就是因為我心中放不下。
我勒轉方向,朝着他遠去的方向而去,城內深夜的天空下起了大雨,雨幕裏回旋着一陣陣的刀劍聲,夜色将樓亭草木都籠罩上一層奇異的紅光。只一個轉彎,我便看見了邵爵,他已被他的師兄弟滿滿圍住,袖中的九齒釘不斷飛射而出,手裏也握着不知從哪個屍首手中奪來的劍,他打擋的動作很快,但身上還是有傷,臂袖上都是血跡。我一團怒火上了心口,抽出很久沒用的刀,騎馬沖進了人群。
***
我是被雨水嗆醒的,頭疼了一陣子,起身狠狠咳嗽才覺得能重新呼吸,腰間脹痛,有兩個傷口,很深的樣子,我撕開袖子簡單包紮起來。駱生以前總說我太不老實,不肯好好學學劍術,以後終究會吃虧,我現在終于信了。
天還沒亮,周遭空蕩蕩的,街道有風,夾雜着雨水打在臉上很冷,四周沒有屍首,連血跡都被沖刷幹淨,如果不是我渾身多的不像話的血跡,我大概以為之前的事都是在做夢。
我坐在雨中等了一會兒,沒有人來,這才扶着牆,又不知走了多久,天都漸漸亮了也沒看見邵爵。路中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出沒,在蓑衣下看着我的眼神很恐慌,我遮了遮衣襟上的血痕往之前的住處走去。
邵爵的房間一片狼藉,被來人翻找的亂七八糟。我側身躺在他的床上裹着被褥,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外面還是稀稀拉拉的雨,我沒關門,望着望着便睡了過去。
在夢裏,我夢到他已經回來了,帶着一些野兔,我問他衣服上的血是怎麽了,他說只是兔子的血,我嚎啕大哭,他伸手過來抱我,哄着說他沒有被人欺負,連在夢裏我都知道他在說假話。睜開眼的時候床沿有一灘水,我不知是自己留下的還是有人來過,起身開門,門外已是雨後晴天。
屋後池邊千日紅被雨水打落了一些,可是白蓮還在蟬鳴還在,好像什麽都沒變過。我從淩亂的房間找到衣物,換好之後坐在閣樓階梯上,腦袋中空空如也,只是望着天發呆。
我在這等了整整四十三日,他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
準備走的那天,我才從隔壁人口中得知,那閣樓小屋的主人是邵爵,一方土地竟也是他一年前為我買下的,池塘假山全都是他的心意,這一切我竟渾然不覺,後來我去了城中的每個茶館,點了所有的點心,店小二惶恐的問我是不是不好吃,我抹了把眼淚搖頭,把他吓壞了。那些曾想與他一同品嘗的味道現在只能我一個人了解。
我回到邵爵的房間将裏面上下打掃幹淨,把皇天擦幹淨透亮擺在他的枕邊,在我心裏,那就是他的東西,無論今生還是下世永遠都不會變。出城的時候我好好看了一眼城門上的字:雲歸郡。是個好名字,連無家的白雲都能有一個歸處。
回過頭舉步剛要走,便遙遙看見穆懷春騎着馬停在路中央,興許他在城外已經等了很久,興許不過剛剛趕到。他下馬快步上來看了看四周又看着我,我那麽用力擠出笑容,通紅的眼睛到底還是被他識破,他将我按在胸口,摸着我的頭發,似乎在偷偷嘆着氣。
“不說了,不說了,我們回家吧。”
回到蜀中後我睡了很久,昏昏沉沉直到再也睡不着才肯出門,門外的穆懷春在傘亭下編着蘆葦,嬰寧在旁看着,穆懷春的手指長又靈巧,不一會兒就在掌心編出一張小椅子,他擡眉看見我正探着腦袋,便擡手招了招。
“你想要一個什麽?”
他問了兩遍,我說:“想要大家都活着。”
嬰寧不再笑了,坐直了身子沉默裏看着我。穆懷春垂下手,走到我面前,他目光輕柔,低聲說:“你哭出聲來吧。”
那天我站在豔陽天的院子中間,臉上感到蜀中的夏日火辣,逼着眼淚和汗水不停地流。
我早就看懂了,只是不願意相信,其實雲歸郡根本沒有藥仙谷,也沒有會在花開時節路過那裏的天下名醫,城裏更是從來沒有千日紅,所有的希望都是邵爵一手創造出來的,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但在我和他之間我是最後知道的。
他以前總是笑着說:這樣的小福已經夠了。我不知道他指什麽,我做的一切都不夠,我一直沒有給他太多,唯一能給的只有悔恨與眼淚。
我告訴自己,他還沒有鄭重的與我說珍重,他沒有說珍重,我們就不會是永別,這是他的說法。而不為他流眼淚已是那之後很久的事了。
你活在我的血脈中,活在我活着的時候。——阿福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邵爵寫完了,就是番外會有一些(挖鼻,我不是後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