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
甲子年的鵝毛大雪一夜間洋洋灑灑落了滿世界,清晨起來外面銀裝素裹,天雖冷卻叫人頭腦很清醒。穆懷春說一甲子是一個輪回,從前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要重新回到這裏了。
我掐指算了一算:“那我爹娘現在豈不成了小孩?”
他溫潤笑着,抽走我手裏五根糖葫蘆,垂手打發了圍着我們蹦蹦跳跳讨糖吃的小孩,“所以請善待他們。”
我覺得他這段時間很喜歡變相讓我委屈,我真是挺委屈的,我舉步朝路邊賣糖炮的小攤走去,卻被他擡手一轉,拉進一旁的藥鋪。
“給這死小孩開三斤止疼藥。”
我沖他咧嘴一笑,“要放多寫蔗皮和山楂。”
衛小川說我得了牙病是報應,我覺得他特別特別的不厚道,今年冬季看起來也特別特別的讨人厭煩。
“你這小半年和豆子吃了我三十斤麥芽糖,飯後還不洗碗,除了說長蟲牙是報應我實在想不起這是什麽。”
我拽起小豆子的耳朵,“你比我吃的多,為什麽就我有報應?”
都說好人不長命,估計是這個道理。
我朝房梁掃了一個白眼。算了,今天是除夕,要笑。
城中街道空冷,但是家家的大院卻熱鬧非常。衛小川為了美的追求,賜我們一人一個別院,細心裝點着,我算計着用了衛小川大半年的糧,要是再糟蹋了他的屋子必定要被他唾棄到羞愧致死,于是找他事先借了銀子,買了紅爐紅燭紅燈籠,連院子裏的廢水缸也給圍了幾層紅綢,我聽見小厮在旁邊捂嘴交耳道:“娘啊,太浪費了太浪費了,她肯定還不起錢。”一個窩産一類人個個摳門。
自顧自欣賞了片刻後我繞到穆懷春院裏瞧着去了,進門時候見四處都是從前一個模樣,絲毫沒有年味。
“你到底做了什麽?”
他指尖轉着墨筆,指了指上面,原來在匾額上點了幾筆紅,原本這處就叫香院,現在看上去更像飄香院之類的了。我上前抱着他,卻被他亂揉,他嘆道:“我還真是才華橫溢。”
他們說今夜要通宵守歲,我原是喝多了,但獨自去了一回屋裏卻覺得空虛寂寞冷,折回大堂內看到大家都在心裏才踏實起來。其實平生二十載我還未做過這等無聊的事,索性便懷揣兩個暖爐,一面與小豆子撥弄黑白棋子,一面大口吃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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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寧的那些姑娘前段時日趕來此處駐步,此時正笙簫奏樂,歌舞長歡,的确都是美人,輕擡一下眼皮就顧盼生姿,衛小川在旁抿着杯沿,樂的就剛剛好,不多不少,他大概一邊覺得院裏生龍活虎十分振奮,一邊覺得自己得縮衣緊食十分可憐。而我絕對不告訴他我在嬰寧的飛鴿信裏看見:此處人傻食多,速來。
穆懷春正在一旁用小刀刻着什麽,我從後繞過去看了一眼,寬寬扁扁是幾片木簪,雕的十分別致,輪廓如柳葉,上面刻着幾個字,他凝神認真,沒有留意到身後的我。不忍心打斷他,我繞到門外端坐好。
片刻後,他靠過來,笑起來,“都幾歲了,還天天散着頭發。”說罷在我頭頂動起手,盤旋幾次後長發在錯落的發簪間形成一個規律的結。我又驚又喜,卻又矜持了片刻,“手法還真熟練,練過幾顆腦袋?”
他啧一聲,将我的臉擺着朝上,我看了看房梁上的燈籠也算明了了,頭發後面的結和燈籠下的垂墜一模一樣,我豎了豎拇指,他也笑了。
從掌燈十分到深夜都不可以睡,必須守歲,衛小川說這是連皇城那邊都有的規矩,我們更不可以怠慢。還未到時辰,外面已四處飄起紅煙,炮仗聲參雜着孩童的笑着,側耳覺得心情大好,安逸的想要坐着睡去。
身後的姑娘端了姜茶過來,托盤上的茶杯被穆懷春順帶接過,姑娘看看他看看我,笑:“多加了些棗沫,姐姐說駱姑娘臉色不夠紅潤,雪白雪白的怪吓人的,該補補血。”
她嘴裏的姐姐必然就是嬰寧了,我十分感謝她如此好心又損人的一杯熱茶。
穆懷春揚了揚眉,鼻子聞了聞:“聞起來挺刺激的。”我想嘗一口,他用了一個“你确定”的疑問神色,只讓杯口在我鼻子下一過,濃郁的甜狠毒的辣混合的十分刺激。
這姑娘叫晚兒,在嬰寧手下不是最好的長相卻也算的上是閉月羞花之容,她見我與穆懷春擠眉弄眼就已經笑得顫顫,喘口氣便坐在了我身側,笑着笑着忽然嘆了口氣。
“晚兒很久都再沒見過爹了。”說罷郁悶的朝門裏望去,門內人人手中都端着茶具,看來她苦勞很大,想來她是此夜受了刺激。
我說:“你還有個老爹在盼着你回家,有這挂念已經十分幸福了,你比我好了很多。”
她默默盯着院牆上的紅煙氣,喪氣道:“可是盼着我回去又如何,回去了我也什麽都不會,只能吹些小曲,或者給他煮碗茶。”
我嘿嘿笑起來,“若是我爹還在世,我最大的本事應當就是和他鬥氣了,就算離家幾萬裏大概也不會想着給他老人家煮些茶,但是你标标志志又有這份心思,他很幸福了,過了這個年就抽空回去見見他吧,他想必也是想你的。”
遠處野寺的鐘聲響了,一聲比一聲明亮,街頭巷尾竄出各種煙花,漫空俱是慶賀的歡聲,屋內也是容聲一片,我回頭拉了拉穆懷春找他要午後被我睹見的紅包套,結果十分不爽的被小豆子搶走了,打開一看只有兩個銅板,我瞬間得到安慰。期間額外看見嬰寧按着頭上的金蓮垂簪,用一個“不要連續教唆我家姑娘回家”的眼神威脅我。
我吐舌,扭頭對天合掌許願,只盼一世長安,
許是我除夕那夜表現的太動容了太善良以至于看上去很好欺負,晚兒在大年初二開始纏上了穆懷春,還沒過年十五,我已經連續在穆懷春院裏看見她十二次之多,當然都有各種看上去合理的理由,比如“是多出些茶湯,姐姐讓送一些進來”“哎呀,原來姑娘住那頭,是我走錯了院子”“我準備走了,又碰到姑娘了。”
我黑臉的模樣終于被穆懷春看進去了,他躲在一旁笑着,毫不在意,事後還安慰我。
“是纏上又不是看上,有什麽好讓你擔心的。”
“要是看上還好些,若是看上了她還會小鹿亂撞,臉紅心跳,不會像纏上一樣恬不知羞,死纏爛打的,若真是有節操的人,她日久後明白你的心意了自然會眼淚三千丈的離去,斷不會一次次推門進來,我是沒什麽好擔心的,就擔心自己沒她那樣的臉皮。”
穆懷春盯我看了好久,幾乎要在我眉心看出一個洞,随後推開後窗對着小豆子說:“你又把醋缸當水缸砸了?”
那天我正在石片上磨着指甲,便見嬰寧遠遠走過來:“你這是要幹嘛,想去撓誰?”
我對着磨好的指甲吹了口氣,“誰和我搶東西我就對誰不客氣。”
她撲哧笑出來,看穿我沒有撓人的膽量便勸我:“這男女之事我還真不好插嘴,你若真的受不了了,就和她好好談,談到你心裏舒服為止,何必一個人在這生悶氣呢,你和穆懷春都沒錯,晚兒本來就單純,你這樣怒目橫眉的,她也看不懂,說不定心裏還怪你對她有意見。”
我覺得這話有理,本想着等春暖花開的第一天,就邀她去湖邊沿柳樹走走,誰知過了幾日她便主動來找我,說訂了一段布料,就是多了些,餘下的想給我做條腰封,所以要我陪她一同去裁縫鋪子。
她那日雖穿了一件銅色的長袍,一段雅紅色的裙邊卻露在外面,腰身本來就細還綁了一段腰緞,仿佛可以芊芊一握,即使我看不慣她,也還是要承認很美,而我裹的和灰熊一樣,就這麽跟出去了。
天冷的厲害,呼出去的氣都成了白霧,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晚兒不知何時開始走的慢了起來,我回頭瞟了一眼,她正踩着雪地上我的腳印,生怕靴子被弄髒。
見我回頭來,她便笑:“姑娘和我的腳一般大小,剛剛好。”
“你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完吧,沒必要邀我去裁縫鋪,就在這說完,也省去走路的力氣。”
她突然把那溫柔的腰背挺的筆直,平時微垂又幽怨的嘴角含起笑來,讓我背後頓時立起寒毛,她說:“你真覺得我是為了穆懷春嗎?我接近他是為了你。”
我有些詫異,不知怎麽接話,啓齒幾次,遺憾道:“那個……我不喜歡女人。”
她呵呵笑着,突然加快腳步,一手捏着我後腰帶,猛一下将我提起來,我沒料到她一個手無縛雞的人能有穆懷春一般的力氣,身邊一輛馬車飛馳而過,她把我甩了上去。
車裏坐着一個女人,她依舊穿着紫衣衫,頭上長發用幾根彩色綢緞纏着,臉上有一股飛揚跋扈的霸氣,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春風得意的林施施了。
她見我摔得狠,笑的直拍掌,“你整天和那幾個人在一起,我不好邀你出來,只好叫我的人把你單獨騙出來,适逢大雪,這街道上空空如也,正是綁了你的好時候。”
我腦中飛快閃過幾個逃跑的念頭,想從前面跳出去是不太可能了,車窗太小,只怕身子掉出去一半就被拉回去了,和她們破罐子破摔實在得不償失,我用指甲生生在手腕上割了一條血口,将血滴在背後的木頭縫隙中。
“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已經死了?”
“如何?”
她有些得意:“你現在應當叫我林大教主。”
三個月前女陰教的童教主,破山會的無骨老人,還有皮子幫的李幫主先後失蹤,但是這三個幫派卻一點不急于尋找,很快就各自宣傳新的掌門人,随後這三個幫派就成了盟友,早前我便聽駱生說過,除了女陰教其他兩個幫派也是不分正邪的狠角色,都算是江湖的邊緣教派。
我看,是林施施收買師兄弟殺了自己師父,這點狠手她還是下得去的。
我故作鎮定:“看來林教主來找我不是為了私事,難道我這種沒頭沒腦的小人物也值得林教主費這個心思?”
“小事情,就是想挖出你的心看個仔細。”
我一驚卻故作憤怒:“你開什麽玩笑!”
她遮着嘴,笑起來像只野狐貍,“我自認還是有點本事的,我那老師父當時想咬舌自盡,那又如何,還不是讓我逼出了天大的秘密。”我感到發跡間都是汗珠,正彙聚在一起,不停的往下落。
她說:“你身體裏是不是有一枚舍利子?”
作者有話要說: